午後的陽光很曬,此時不适合出去做任何事情。
就連山外的那些生産隊,哪怕他們的隊長再積極、再是想掙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他也是不敢把社員們往地裏趕的。
再次安靜下來的小樹林裏,如今是各種昆蟲們的天下了。
金蟬在樹上呱噪,“日啊,熱啊嘶.嘶,熱啊”
公蟋蟀正忙着吆喝“嘶嘶嘶,嘶嘶.有房,私”,它這是指望用辛辛苦苦蓋好的巢穴,能夠吸引來幾隻母蟋蟀,然後沒羞沒臊的成雙入對。
院子陰涼處,啞巴正在默不作聲的烤魚。
翻面,刷油,撒鹽,等到這些烤魚有了七八分熟了,啞巴很是熟練的再往烤魚上撒花椒面,灑蔥姜汁。
啞巴專心緻志的在烤魚。
武小傑纏着韓曉康要了一把玉米硬糖,然後便歡天喜地的玩他的竹蜻蜓去了。
“這位兄弟,你别和我家小馬哥計較,今天我就以茶代酒,向兩位賠個不是了。”
紅衣女子先是給客人泡了兩杯自制茉莉花茶,她自己喝的則是自采自炒的綠茶。
雙方喝的茶葉其實是一樣的。
區别就在于韓曉康和周敏喝的這種茉莉花茶,是用綠茶加茉莉花一起窨制,而那位女子她自己喝的則是真正的素茶。
韓曉康後世也是一位年紀輕輕就幹到了處級的人,對于各式各樣的好茶倒是喝過不少。
别看眼前這個女子長得貌不驚人,渾身的衣衫打扮更是樸素無比。
可當韓曉康端起蓋碗茶,就那麽輕輕一聞,便知眼前這位紅衣女子,她窨制茶葉的水平不低!
蓋碗之中的茶葉外觀形如銀針,細長而挺拔,色澤鮮綠,香味獨特。
揭開蓋子,一股帶有清新的茉莉花香,和淡淡的甜香味道便彌漫開來。
輕啜一口,口感醇厚回甘而且持久。
随着茶湯入喉,有一股春天百花開放的清香,又有幾分清新的田野氣息,随着茶湯的流淌,緩緩在韓曉康的口腔鼻腔之中彌漫開去。
讓人精神一振,整個人變得七竅通暢、神清氣爽。
等到紅衣女子泡好茶。
随後她也坐下來,陪着韓曉康和周敏說話,“還望兩位體諒一下我家小馬哥。
他這個人呢,從小孤苦伶仃,一個人能順順當當的活到現在,着實也不容易。”
“再加上他的這張臉,他的舌頭”
紅衣女子幽幽歎口氣,“所以呀,我家小馬哥脾氣一直都挺怪異的。他自幼在老鄉們的鄙夷、譏笑中長大,身邊沒有一個夥伴願意和他玩、也沒有一個親戚會認他他們這是,生怕多了一個累贅哩。”
“我知道,剛才我說的這些,小兄弟你是能理解的。”
紅衣女子笑笑,“小兄弟你一看就是文化人,見識可比我們這些一輩子都沒走出過深山老林的女人,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呀,看我這話多的,來來來,請茶。”
周敏也喝了一口,随後滿是訝異的問,“這位姐,您家這茶品質可真心不錯呢!比以前我在吊腳樓茶館喝的‘龍都香茗’,還要高幾個檔次.”
“周敏妹妹原來也會去茶館?”
這下子,輪到紅衣女子稍感意外了,“這我可真還沒想到嘞,祝你妹妹你年紀不大吧?怎麽會有去茶館閑坐的習慣?”
周敏臉一紅,“那都是以前的老黃曆了,小時候,我舅舅天天泡茶館和别人談事情,所以我就跟着他後面,去茶館裏混點瓜子兒磕、混點綠豆糕吃。
有些時候茶館裏聽評書、看一折子小川劇,聽聽那裏面的姑娘彈琵琶、瞎子拉二胡什麽的隻可惜,現在這些,都沒有喽!”
周敏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韓曉康眼角的餘光,分明看見那位紅衣女子,她的神色明顯一黯.
隻是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隻見她擺擺手,“原來周敏妹妹你的舅舅,也是個老皮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會到門裏面的哥老倌,甚至是.?”
“我舅舅是三排,成天就被人邀請去茶館裏,替别人搭台子。”
周敏笑道,“所以呢我舅舅别看他天天忙得很,這是啥正事兒也沒幹.無非就是替别人擺平了事情,能夠混上二兩豬頭肉吃吃、二兩燒酒喝喝罷了。
然後再收獲一大堆恭維話、享受享受别人拍馬屁的那種快感.除此之外,還能撈到個啥好處?”
三排,是咆歌裏面,地位僅次于“頭排”的一方大佬。
而“搭台子”則相當于兩廣地區的“講數”。
其實要說在舊社會的話,像什麽動不動就敢掀桌子的山雞,他們也就是在南邊混。
真要把他們放到巴蜀地界上來的話,那是混不開的.窮山惡水出刁民,這邊民風彪悍,沒人會玩那種嚷嚷半天、吵了半天,卻總是不動手的閑事。
巴蜀地方,咆歌能量不小。
即便是虎頭幫來了,也得乖乖的扛着斧頭進山去幫忙砍樹!
要知道活躍在外灘的那些家夥,他們無非就是幾十支駁殼槍,幾十把斧頭而已。
而巴蜀的咆歌玩的更花更雜:小到水陸碼頭搬運工、販夫走卒,中間有各地的惡霸、鹽井煤礦老闆,有全部的巴蜀大小鄉紳,還有各地土匪棒老二。
大到陪都顯赫一時的要員、和那些掌管十幾萬白軍的軍閥頭領哪個敢不聽哥老倌的?
别說那些活躍在長江上的大輪船公司,就算是巴蜀那麽多大大小小的軍閥,哪個不得給他們幾分面子?
想想,連出川打小本子的那百萬兵勇,大到他們的最高指揮官,小到普通大頭兵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得給咆歌面子。
這厲害不厲害?
在舊社會的時候,軍閥之間要是産生了沖突,其中有一方吃虧了、有點扛不住了。
那就去找頭排、三排出來幫忙說和呗!
隻要能請得動這些大佬出來講和,兩幫子軍閥真還能做得到白天各自朝着天開槍,晚上聚在一起吃火鍋這種奇葩事來的.
或者是來個吵架二五八,開槍開炮三六九。
至于說逢十怎麽辦?
縫十大家休息,該打麻将的打麻将、該吃火鍋的去吃火鍋。
等到吃好了、玩兒好了,明天繼續開戰,啥事兒也不耽擱。
聽周敏抱怨她舅舅天天在那裏瞎忙,啥好處都撈不上。
紅衣女子笑了,“不是功利人,方無功利心。咆歌人家活的就是一個義字,又何必計較那麽多呢?”
“可我舅舅天天東奔西跑的,看他在江湖上混的如魚得水,可我舅媽還得靠自個兒納鞋底、賣編草鞋賣才能補貼家用,你說那樣子混着,有啥意思?”
紅衣女子太老道,這人說話做事滴水不漏。
心知玩不過對方的周敏,索性扮起了純真,“姐,你說身爲一個男人,連自個兒家的妻兒老小的日子都顧不上,光是在江湖上混個虛名,那又算個啥真本事?
你說,是不是這樣啊姐?别人再怎麽誇他仗義、再怎麽說他有本事。
可也得先把自己的妻兒老小、父母兄妹的日子給經營好了,那才是真男人。對吧,姐?你說是不是這樣?姐,你告訴我呀!”
周敏是鐵了心,非得要追着對方問!
左一個姐、右一個姐的叫着,讓人實在是有點招架不住
紅衣女子笑笑,沒回答。
此時她表情,也有點開始失去了控制。隻見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飄向正背對着這邊的啞巴.
韓曉康眼角餘光,也在緊緊盯着這二人。
啞巴聽到周敏這些話,他的手中用來給烤魚刷油、刷佐料的自制小排刷,明顯停滞了一下下
而此時紅衣女子的表情,已經變的有點不自然了.這就說明她不僅對舊社會那一套了如指掌,而且還對周敏後面所說的這些内容,深以爲然。
隻因爲周敏一直在反複強調:身爲一個男人,首先必須要把自己家人顧好,才談得上什麽“混的好”、“仗義”、“道上的兄弟服你”這些東西。
或許這些觀點,已經深深的觸動了紅衣女子。
估計她此時的内心深處,已經是潮起潮落、風雲激蕩,不得平靜了.
故意的,今天周敏之所以要這樣幹,她純屬故意。
周敏先前已經得到了韓曉康的授意:今天非得要和這位紅衣女子多閑聊閑谝。
女人之間拉拉家常、說些三五不着調的瑣碎事情,這不很正常麽!
閑聊看似無用,但很其實很多有重要、很有用的信息,就是在這種看似漫不經意的閑篇當中,慢慢透露出來的。
周敏想試探對方的底。
而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紅衣女子,她們其實又何嘗不也如此呢?
“周敏妹妹,你說的很對。”
紅衣女子回過頭來,沖着周敏很是溫柔的一笑,“沒想到周敏妹妹你年紀輕輕的,思想認識居然已經達到了這麽深刻的程度挺好的,比我當年也和你這麽大的時候,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哦,我叫蕭桃,以後你叫我肖姐、或者是桃姐都可以的。”
蕭桃現在看周敏的眼神和剛才已經有所差異了:一剛開始的時候,她可能隻是把眼前這個一看就是古靈精怪的小姑娘,看成那種心性未定,活潑中帶着幾分調皮、機靈裏過半都是小聰明的半大姑娘。
——這個年齡、和身體的發育情況沒多大關系。
就像有很多男人,到了30歲,他依然還是個小孩子性格。
心情大起大落、做事忽左忽右,白天還是一副心事重重、情緒低落的模樣。
到了晚上,假設有幾個狐朋狗友叫他出去撸一頓串、去亂吼上幾嗓子,他立馬又能夠變的張牙舞爪、意氣風發起來。
沒喝8+1之前,他是振興區的。
稍微多喝點兒馬尿,振興區就變成是他的了.
但剛才周敏這一番話,顯然已經讓紅衣女子蕭桃對于周敏,有了一個全新的認知。
“哦,原來是桃姐啊。”
周敏笑吟吟問,“不知道桃姐以前,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一身好才藝?剛才我聽你的演奏,可真的聽癡了呢!”
“什麽才藝.時代不同,需求也不一樣了。現在我身上這些東西,都是屬于小資追求,周敏妹妹你可不敢學這種糟粕。”
蕭桃苦笑一聲,“我呢.打小學的就是這些旁門左道。
以至于我現在,已經變成了别人嘴裏的‘寄生蟲’.既下不得地幹活掙工分,也沒資格進廠去缫絲織布。
甚至去街道辦領點紙皮子回來,糊火柴盒貼補家用,也是做不到的哩!”
打小學琴棋書畫、吹拉彈唱?
有這個待遇的小姑娘在舊社會,要麽是大家閨秀;要麽是從小被賣到勾欄院裏的可憐人。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從小出身于伶人世家,家裏讓她從小就學習吹拉彈唱、生旦淨末醜。
這樣做,相當于傳承祖上留下來的飯碗。
這個飯碗雖然說并不受人尊重,但至少也能混個一日三餐溫飽。
沒辦法的,那些世世代代一直居住在城裏沒有地的貧苦人家,能有一門技藝傍身、能夠靠一技之長在亂世活下去,那都已經很不錯了。
舊社會生存不易,最底層的人,真的是沒得選.
所以按照韓曉康的推測,用排除法來分析:眼前這個蕭桃,她絕不可能是出身于名門世家。
就她身上那股氣質,和談吐之間所流露出來的個人素養來看,絕無可能是大家閨秀。
甚至連小家碧玉都談不上.畢竟蕭桃身上,缺乏大家閨秀那種由裏而外、不經意、不做作,很是自然就會散發出來的淡定和從容。
——隻有擁有強大内心和自信的人,才能擁有這股氣質。
真正的大家閨秀,她不會困頓物質方面的需求,所以她可以超然物外,可以不沾染多少塵世間的煙火氣。
而小家碧玉沒有大家閨秀那麽深厚的底蘊,但也可以做到随性、随心。
像那種家庭,他們的父母多半都是大掌櫃、企業主,或者是zf部門的小官吏。
地位不一定有多高,但一定是有點小小的實權那種層級,才能嬌養出一個小家碧玉來。
蕭桃顯然不是。
在她的言談舉止之際,蕭桃的眼神時不時有點遊離這,是不是有點那種“女兒,起身答禮咯,劉二爺賞大洋20謝二爺賞!”的味道在裏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