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的過去,不幹淨。
這是肯定的。
但韓曉康知道自己堅決不能犯“有罪推定”那種錯誤:預先把對方設定成有罪,然後再圍繞着這個思路去找證據。
如果人人都抱着這種心态去看待問題,那整個大環境就永遠好不起來:畢竟大家都總以最大的惡意去審視别人。
生活又怎能變的更美好?
過去這一片很亂,生活在黃荊溝這一帶山溝溝裏的人,誰的屁股也不會特别幹淨。
這種情況,自有它的曆史原因。
那時候既有舊官府、小軍閥的盤剝、又有土匪惡霸的欺辱,在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下,不要說啞巴、武舉人他們了。
韓曉康相信,但凡被逼到一定份上了,像阿菊這麽溫順善良的姑娘,她也會變的堅強、甚至是狠辣起來。
——至少偶爾給土匪們通風報信,以求個自保這種事情,估計不少山民無論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但到了這個時候,都能幹得出來吧?
阿菊尚且如此。
就更别說自己和周敏這樣性格的人了,估摸着要是周敏和自己淪落到那種環境裏,手段估計比一般人還要更黑一些.
好比說什麽出淤泥而不染.屁,那是淤泥還不夠厚、還不夠深!
真要是淤泥莫過了頭頂,誰也得沉淪,哪還有那個本事去反抗!
溜下山坡。
韓曉康和周敏壓低身形,盡量貼着地皮慢慢往小樹林那邊摸了過去。
等到距離越來越近,已經隐隐約約能夠聽見,樹林中傳來的的武小傑嬉戲玩鬧的聲音.等等,怎麽還有清脆悅耳的音樂聲?
和女人唱歌之前,似乎在清嗓子的聲音?
蹲在一人高的草叢中,韓曉康和周敏對視一眼,雙雙覺得那個小樹林裏,似乎越來越怪異了.
“從下風口摸過去。”
周敏低聲道,“林豹的嗅覺和聽覺都很靈敏,千萬别被它嗅到了我們的氣味.”
韓曉康點點頭,随後把騎步槍子彈悄悄推上膛,然後背在後背上,直接手足并用的往小樹林那邊爬行。
周敏自然也是有樣學樣的跟在後面。
等到了小樹林的邊緣,韓曉康指着前方、一棵臨近木屋小院的香樟樹,意思是自己準備爬到那棵樹上去,居高臨下的觀察院子裏的動靜。
周敏想了想,伸手指指用木樁、木闆搭建而成的圍欄東邊的下風口。
她的意思是說,周敏準備趴在小院外面的草叢裏,透過木栅欄的縫隙往裏面看。
分頭行動,高低搭配?
此舉有一個好處:等會兒萬一出了什麽意外的時候,彼此之間可以互相呼應,相互支援。
韓曉康點點頭,随後與周敏分頭行動,各自朝着自己瞅好的預定地點爬了過去。
周敏順道把大虎帶過去了,韓曉康則獨自行動。
畢竟豹子和狗熊都是爬樹高手,但大虎卻不行,韓曉康帶着它實在是有點不方便。
等到韓曉康潛行到樹下。
這棵香樟樹枝葉繁茂,藏在上面的枝杈之間,很是隐秘,不容易被對方發現。
隻可惜那些枝葉都是在香樟樹的中上部,而在下方有2米多的高度範圍内,這棵香樟樹的樹幹光秃秃的,無遮無攔。
而且樹幹還很粗壯,讓人環手去抱着樹幹的話,手臂和樹幹之間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空隙。
實在是不太好攀爬。
既然如此,韓曉康索性連爬樹的步驟都省略掉了,意念一閃。
整個人倏忽便出現在了香樟樹的3米高處的一根枝杈上面。
整個過程沒有耗費任何一點點時間,更沒有發出絲絲的聲音.
院子裏,此時沒見到那位唱歌的女人,也沒見到院子裏擺放了任何樂器。
獵豹正趴在屋檐下休憩,或許是這家夥天生警惕性強,有些時候根本就沒有任何異常,它也能憑借着直覺,嗅出一絲危險一般。
在韓曉康剛剛瞬移到樹上、正準備伸手扒拉開樹葉,好觀察院子裏的情況之際。
原本安安靜靜趴在地上的林豹,卻忽然擡頭,冷冷的望了院外的那棵香樟樹一眼.
正蹲在院子裏給大青魚開膛破肚、去内髒的啞巴,顯然也察覺到了林豹的異常。
隻見他手上稍稍一停頓,随後頭也不擡的繼續處理手上的大青魚。
隻是從他眼角裏飄出一縷餘光,不露聲色的投向韓曉康藏身的那顆香樟樹附近。
搞的韓曉康心裏一緊!
自己之所以要選擇藏身在香樟樹上,主要還是考慮到這種樹,它的氣味很濃烈。
有了那股直撲腦門的強烈香樟味道,哪怕一會兒風向變了,林豹也很難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
靜.
微風習習,樹葉婆娑,秋蟬不驚。
蹲在院子裏的啞巴,正在用手中的牛耳尖刀,給大青魚刮鱗去腮都是在靜默中進行,整個過程毫無聲息。
林豹慵懶的重新低下頭,靜靜地匍匐在屋檐下,雙眼微閉,很是惬意的享受這片刻的安甯。
“保娘,快唱歌呀,我要聽叮叮當.”
武小傑從屋子裏拿出一隻竹蜻蜓,蹦蹦跳跳的出了堂屋門,隻見他扭頭喊,“快點呀保娘,小傑喜歡看你敲石頭、聽你唱歌。”
保娘,在巴蜀鹽都泸州這一帶,相當于是幹娘的意思。
既然武小傑把那個女人稱爲“保娘”,那就說明他已經拜在那位女人和啞巴的名下,當了他們的幹兒子。
“哎來了,小傑乖,你不要吵,保娘就給伱唱歌好嗎?”
一位穿着紅色衣衫的女子,如同一朵紅雲一般,從堂屋裏飄了出來。
在她的手上,還提着兩根小小的用紫檀做成的棒槌,“小馬哥,幫人家忙搬一下石磬呗好讨厭啊,明明知道我搬不動,也不知道幫幫忙!”
啞巴趕緊站起身來,雙手不停在腰間圍裙上擦拭,嘴裏還呵呵笑着,“喔撲系食藏、有魚細會破!”
“小馬哥,你知道自己的手髒,有魚腥味?難道在圍裙上就難道就能擦幹淨嗎?
咯咯咯.還不趕緊去洗洗,用幹淨毛巾擦幹淨了才幫我搬東西,要不然的話,我以後可就不跳舞給你看了哼!”
紅衣女子看上去她的年齡并不算小了,以韓曉康的眼光來估計的話,哪怕沒30歲,應該也快差不多了。
可這位女子,顯然很懂男人的心理;她很懂得會撒嬌的女人,更容易受寵這個道理。
啞巴嘿嘿笑着伸手撓撓耳朵,剛走到紅衣女子身邊、正準備繞到院子邊上去洗手的時候,卻被女人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女子咯咯直笑,“你自己都知道你手上有魚腥味兒,還偏偏去撓耳朵?惡心不惡心你.一點都不講究衛生.得,去去去。
把你的爪子洗的幹幹淨淨的,才能碰我的石磬,一會兒啊,我給你唱首你最喜歡聽的《采花》。”
啞巴顯然很享受這種嬌嗔,也很吃紅衣女子這一套,“嘿嘿.哈,還修《回混》。”
這個啞巴的舌頭短了一截,他吐出來的發音,一般都是往外噴氣。
所以他剛才說的“哈”,确實是“好”這個字。
而後面那一句則是“還有《回門》”這支巴蜀民歌。
因爲啞巴沒法說開口音,他通常都是說敞口音。
所以他也就隻能嘴唇不動,全靠剩下的半截舌頭,在口腔裏面亂攪發音,所以才會把“門”說成“混”。
等到啞巴洗了手、用一張粗麻布做成的毛巾擦拭幹淨之後,便轉身進了屋子。
沒一會兒功夫,啞巴扛着一張長方形的小桌子出來。
這張桌子通體暗紅,間或有一絲絲金黃色在陽光中泛起,一看這張小長桌,應該就是用金絲楠木做成的。
不過在這個時期,金絲楠木其實并不是說特别的金貴,尤其是在巴蜀地區。
明清兩朝運到四九城的楠木貴,那是因爲中間的運輸成本高、損耗大。
再加上沿途各級官員、采辦們層層貪墨的太多,至于這些楠木運到四九城之後,就成了天價。
其實在巴蜀地區,舊社會的紅木雖然說是富貴人家用的東西,但也并不是金貴的那麽高不可攀。
等到啞巴把紅木長桌搬出來,還很貼心的放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涼地方之後。
讓他把長桌放好。
居高臨下的韓曉康這才發現:原來在紅木長桌上面,還鑲嵌着一排長短不一的石片。
這種天朝特有的樂器叫石磬。
據說是古代原始社會的時候,部落酋長和勇士,從他們各自佩戴着的石刀演變而來。
啞巴搬東西事的時候,手腳麻利異常,顯然這種事情啞巴平常沒少幹。
擺好樂器。
啞巴又跑回堂屋裏,搬出一張木凳放好,這才嘿嘿陪笑着,把那位紅衣女子給扶到凳子上坐好。
整個過程,啞巴的動作溫柔如水。
好似扶着一位即将臨盆的婆娘,生怕一個颠簸“吧唧”一聲就流産了。
又像是家奴扶着他家的老祖宗、太奶奶一樣,唯恐閃了她的老腰。
這幕場景,看的韓曉康直皺眉:“啊呸,不要臉,此獠堪稱舔狗之首,帶壞後世民風民俗的罪魁禍首着實可惡!”
害的趴在草叢裏的周敏羨慕不已,“看看人家的男人,這才叫個體貼、那才叫個溫柔.哎!”
等到啞巴忙完這一切,他也不敢繼續蹲下去殺魚、幹那種大煞風景的事情了。
而是将那條大青魚丢到盆裏面,随後扔了幾塊姜蔥進去,将其腌制起來。
随後便靜靜地站在石磬旁邊,安安靜靜的準備聆聽仙樂。
待到紅衣女子坐下之後,雙眼微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胸脯先是大鼓,随後漸漸複歸于正常看起來這位紅衣女子,還是有點肺活量的。
稍傾,
隻見她手腕如同靈蛇出洞,揚起手中的棒槌輕輕敲打在石磬之上。
“叮叮叮咣.”
清脆悅耳的音樂聲響起,如同寺廟的晨鍾清越而悠揚,讓人聽的心神甯靜,情思悠遠.
“正月裏采花無喲花采,
二月間采花花喲正開。
三月裏桃花紅喲似火,
四月間葡萄花喲萬朵.”
櫻唇輕啓,紅衣女子脆生生的歌聲便彌漫在院子裏。
簡陋的小院裝不下這麽清亮的歌聲,于是整個小樹林裏,便有無數股如同春風一般溫柔的小手在撫摸着樹林裏的花花草草、蝴蝶昆蟲。
紅衣女子的歌聲輕、柔,好似山澗中緩緩流淌、清澈見底的小溪水,能夠把人身上的那股盛夏燥熱之氣,給撫慰的服服帖帖、心境祥和。
歌聲和琴聲搭配的天衣無縫。
讓人有一種在炎熱的夏夜,獨自躺在竹床上乘涼之際,原本旁邊萦繞着的悶熱氣息、和嗡嗡嗡吵鬧不休的蚊子堆。
忽地被一股來自大山裏的清新空氣,給一掃而空那種感覺讓人倍感惬意,心生甯和。
不驕不躁,甯靜而舒暢。
歌聲彌漫在小樹林裏,如同一股清新的春風吹拂在每個人的心上,讓人陶醉。
此時的周敏趴在草叢裏,聽的如癡如醉,就連有一隻馬蜂停在了她的發梢,周敏也渾然不覺。
這或許是因爲周敏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少女清香?
又或者是周敏這一陣子,已經開始懂了一些人事、以至于她内分泌開始變得極爲旺盛起來?
這就使得周敏身上那股有草木清香、和略微帶一絲絲燒焦了毛發的獨特少女氣息,太過于濃郁?
所以馬蜂這才被周敏身上的味道所吸引,停留在她的發梢,久久不肯離去.
啞巴一動不動,垂手安安靜靜的站在石磬側方,表情平靜,就連他臉上密密麻麻的隕石坑,此時也仿佛凝固了一般,沒有半點波瀾。
武小傑不懂音樂,而且他也沒念過書,會使用的詞彙量極少。
聽到這陣美妙的歌喉,武小傑的回應隻有一個字:“高!”
飛高高,小傑手中的竹蜻蜓做的太好、太符合空氣動力學了!
小家夥猛地一搓,他手中的竹蜻蜓猛地斜斜飛出,徑直飄向院外!
好巧不巧的,竹蜻蜓飛走的方向,正是韓曉康藏身的香樟樹那邊
“跑了,我的麻麻蹬飛跑啦!”
武小傑大急,沖刺幾步一蹦老高,伸長了手臂試圖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的竹蜻蜓給抓回來。
卻哪能夠?
“飛,哇我的麻麻蹬飛走啦!”
武小傑大哭不止,這陣嚎啕聲,猶如一圈圈散發着陣陣漣漪的湖面,被猛然砸進去了一塊巨石!
“咣——”的一下子。
石磬聲止,歌聲停歇。
正聽的聚精會神的啞巴猛然打了個哆嗦,好比男人尿完後那一抽抽,“噓嘁,豁特快快撲哭爹,爹可你起來回辣.”
翻譯:【小傑,我的乖乖不哭,爹,爹給你去拿回來】
說着,啞巴閃身進屋,頓時沒了他的蹤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