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蘇澤并不是一個人前往蘇松,他除了帶上了負責戶部的财政大臣方望海,還帶上了曾經在蘇松任職的教育大臣申時行和司法大臣何心隐。
坐在馬車車廂中,蘇澤看着何心隐蒼白的臉色,忍不住說道:
“柱乾兄,你剛剛呼籲要立法保障,限制勞工的每日最高工作時長,你自己怎麽就帶頭違反呢?”
車内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都是知道何心隐是一個工作狂,每天都在超負荷工作,甚至到了蘇澤強制給他放假的地步。
這一次前往蘇松剪彩,就是蘇澤強行拉着何心隐來的。
何心隐笑了笑說道:“大都督我這就好好休息。”
蘇澤開了玩笑,衆人都放松了一些,方望海看着窗外的工坊說道:
“這蘇松真是日新月異,一天一個樣子啊。”
何心隐和申時行也透過玻璃,看着窗外的蘇州府,他們三人都在蘇州松江任職過,自然知道這裏的變化。
方望海又看向蘇澤說道:“汝霖,要不是徐州和蘇松這兩條鐵路,鋼鐵廠生産的鋼鐵都賣不出去了,要我看應該繼續建造鐵路,将更多的城市連接起來。”
“我聽說除了蘇松二府,很多城市的制憲會議代表也都在呼籲,要在本地建造鐵路呢。”
因爲是私下的場合,蘇澤對着方望海說道:“嶽丈,建造鐵路這事情一定要慎重啊。”
方望海疑惑的看着蘇澤,明明建造鐵路是一舉多得的好事,爲什麽蘇澤說要慎重?
蘇澤當然知道鐵路的重要性。
蘇澤非常重視鐵路。
如果說蒸汽機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開端,那鐵路就是工業革命最大的成果,沒有之一。
這個道理,在蘇澤擔任東南大都督之前,是完全不理解的。
鐵路是陸地上的鋼鐵戰艦,造鐵路就和造艦差不多。
之所以鐵路這麽重要,最大的原因是鋼鐵。
東南的鋼鐵過剩了。
是的,在呂氏父子不斷的推進新的煉鋼術,在東南興辦各種鋼鐵廠之後,東南的鋼鐵過剩了。
鍛造農具和火器,消耗不掉那麽多的鋼鐵。
工坊裏的機器,也隻有一部分部件需要用到鋼鐵。
鋼筋混凝土的大樓,造價成本實在太高,隻有一部分官府投資的建築物才會使用。
除了鐵路,沒有能夠消耗大量鋼鐵的産業了。
鋼鐵,是東南第一個産生了過剩的産業,而偏偏在這個時代,除了東南,根本沒有地方傾銷這些鋼鐵。
鑄炮?難道制造武器最後來打自己嗎?
對于武器的出口,蘇澤一直非常謹慎。
技術是很容易擴散的。
就比如燧發槍,其實原理上并不複雜,大明那邊不能造出來,主要是沒有制造彈簧的工藝。
可是靠着在戰場上得到了的燧發槍戰利品,大明的工匠也修複了燧發槍。
甚至還有一部分大明工匠,使用牛筋制造了彈力彈簧的扣發裝置,也能手搓一些燧發槍了。
很多技術,隻要說清楚了方向,跟進的時候根本沒有太大的難度。
這就是所謂的“技術擴散理論”,也就是說先發的技術國家,需要花費更多的資源去研發新技術,而後發國家隻需要集中精力“抄襲”先發國家的技術,就能以更小的代價更快的的速度追趕上去。
蘇澤穿越前的時間線上,自己所在的國家就深谙這套理論。
生産的鋼鐵就算是用來鑄造火炮,也消耗不了這麽多的鋼鐵,所以最好的去處就是鐵路了。
鐵路能夠消耗大量的鋼鐵,拉動鋼鐵廠的剩餘産能。
而蘇松鐵路又是通過民間募集資本的鐵路公債建設的,對于東南内閣來說根本沒有花錢。
這一來一去,實際上等于是用民間募集公債的錢,來購買了東南過剩的鋼鐵。
在方望海看來,鐵路簡直就是财政戲法,不,是财政法術,等于讓戶部憑空多了一大筆錢,還是讓百姓自願掏出來的錢。
蘇澤苦笑着,就連申時行也看向蘇澤,不知道他爲什麽對鐵路這麽慎重。
蘇澤爲什麽對鐵路慎重,是因爲這種基礎建設投資,其實都和某一個産業很像。
正是那一個産業,讓蘇澤穿越前的中華,實現超越時代的極快發展。
那個産業,等于将國民的财富,将六個錢包用幾乎于“自願”的方式集中起來,甚至透支了國民今後十年乃至于三十年的财富,全部交給了政府。
而政府則用這些錢撬動了國民幾十年财富的杠杆,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基礎建設,從而完成了西方走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城市化進程。
那麽代價是什麽呢?
萬事萬物都有代價,今天的蜜柑可能就是明日之毒藥。
這就是蘇澤成爲東南大都督後時刻銘記的一件事。
甚至在穿越前,被蘇澤無比痛恨的那項産業,其實也給那場經濟奇迹提供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甚至可以說是當時可以選擇的最好道路了。
重新說回到鐵路上來,鐵路其實也有這樣的屬性。
修建鐵路,同樣需要大量的土地和鋼鐵。
大規模的修建鐵路,可以使用到大量的鋼鐵和混凝土,消耗掉過剩的産能,甚至能夠繼續帶動鋼鐵冶煉技術和混凝土技術的降本升級。
土地也是如此,修建鐵路需要征收大量的土地,這可以讓不值錢的土地變得值錢,讓沒有價值的土地變的有價值,而靠近鐵路的城市鄉鎮也會因此受益。
鐵路同樣吸收大量的投資,蘇松鐵路是一定能夠賺錢的,鐵路公債是肯定能賺錢的。
在這個銀行剛剛出現萌芽,普通地主理财的方式就是将銀子存在地窖裏的時代,一個宣稱可以提供穩定收益的金融産品,還是由官府做信用擔保,有鐵道和建設工程作爲抵押,能夠看得見摸得着的項目,能夠吸收多少投資,蘇澤根本不需要想。
隻要蘇松鐵路讓投資的人嘗到甜頭,那投資鐵路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這一點,從蘇澤穿越前的曆史時間線上,在工業時代的諸國都得到了驗證。
拿破侖三世時期的法國,末代沙皇時期的俄國,明治維新後的倭國,都經曆過這樣的鐵路建設狂熱時期,甚至在以上三個國家中,鐵路就是工業化的蒸汽機車,靠着修建鐵路完成了第一步的工業積累。
可這一切的代價又是什麽呢?
拿破侖三世的國内鐵路建設,帶動了十幾年的經濟發展,緊接着就是産能過剩的經濟危機,拿破侖三世不得通過發動戰争來消耗過多的産能,最後在普法戰争中一敗塗地。
末代沙皇靠着西伯利亞鐵路續命,不僅僅消耗了國内的鋼鐵過剩産能,還将“過剩”的人力送到了西伯利亞,試圖一舉多得的消滅沙俄的進步力量,寄希望于這條鐵路能夠連通西伯利亞的大量資源。
結果是那場革命依然沒有能抑制住,甚至說西伯利亞成了革命黨人的進修學校,最後沙皇一家被槍斃。
明治維新的倭國同樣走上了軍國主義的擴張道路。
蘇澤看向申時行問道:
“汝默,你認爲鐵路應該是官府主導投資建設,還是私人主導投資建設?”
申時行愣了一下說道:“自然是官營了,鐵路關系到民生,在軍事上也有巨大的作用,難不成交給私人?”
蘇澤看向何心隐問道:“柱乾兄你覺得呢?”
何心隐沉思了一下說道:“我也覺得官營好,但是有一個問題。”
“不公平。”
衆人疑惑的看着何心隐,建造鐵路有什麽不公平的呢?
何心隐說道:“我們如今建設了兩條鐵路,徐州鐵路是官府出資主導建設的,蘇松鐵路是發行鐵路公債來建設的。”
“鐵路建設,惠及的是鐵路沿線的百姓,最受惠的是鐵路經過的城市。”
“那徐州鐵路這麽巨大的投資,等于官府收稅,用全部百姓的錢去補貼徐州三座城市的百姓,這不公平。”
這下子衆人愣住了,何心隐說的有道理啊。
方望海卻找到了一個漏洞說道:“徐州鐵路準備在非戰時開放民營運輸,那時候可以售票的,出售火車票賺的錢不就是投資回報嗎?”
何心隐說道:“且不說售票能不能保本這是一個問題,鐵路如果有收益,那就會繼續建設更多的鐵路,增加更大的投資,還能增加當地的就業,那對于建設鐵路的城市來說都是非常有好處的。”
“如果鐵路不能保本,甚至還要花錢養着,那就對于其他的百姓更不公平了,花了大力氣建造維護一條虧損的鐵路,最後隻有建設鐵路的人和鐵路使用鋼鐵的鐵廠收益,這不是更加不公平?”
方望海覺得何心隐有些詭辯,可是偏偏又找不到他話裏的漏洞。
申時行說道:“那蘇松鐵路的模式不就是公平了嗎?用發行鐵路公債的錢來建設鐵路。”
何心隐又說道:“也一樣的,也是不公平。”
“如果在上海公債市場上發行公債,那麽蘇松鐵路和廣西鐵路的公債放在一起,哪一個更受到歡迎,更能夠賣出去呢?”
申時行沒辦法說話。
何心隐說道:“鐵路公債,同樣是如此,那就是經濟發展更好的地方因爲鐵路會更富,落後地方的鐵路沒有人認購。”
方望海問道:“這不是應該的嗎?”
何心隐說道:“如果是做生意,這自然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爲政者怎麽能這樣呢?”
“我們東南講的是主權在民,難道民還要分三六九等嗎?”
這下子衆人都說不出話來了。
方望海說道:“在發展這個問題之前,先談公平是不是有點早了?如果這樣說,爲了公平,所有東西都不要發展了?”
方望海是最支持鐵路建設的,鐵路建設拉動了鋼鐵銷售,帶動了經濟增長,提高了官府稅收,他這個财臣大臣當然最支持。
其次就是工部了,鐵路司是工部下屬部門,建設鐵路是鐵路司的政績,工部當然也是全力支持了。
蘇澤說道:“有些事情在一開始的時候不想好,等到出問題就積重難返了。”
蘇澤想到的自然是那個産業,等到某個産業經濟過熱的時候,再多的行政命令也無法抑制全民狂熱了,到時候隻有一頭撞上經濟規律這座冰山,粉身碎骨才能停下來。
蘇澤自然不願意東南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對着衆人說道:
“我們還是先看看鐵路,再讨論如何建設鐵路吧。”
就這樣,馬車抵達了蘇州府城外的鐵路總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