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貫整日在中郡城中宴飲,但是後黎朝的政治氛圍卻越來越緊張。
戚繼光剛剛從廣西南下的時候,後黎自然是非常高興的。
作爲和自己争奪安南正統的敵人,鄭檢一直都在和北莫作戰,雙方可以說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一直纏鬥至今。
鄭檢自然知道北莫的實力,至少以現在後黎的實力,是無法吞并北莫的,要不然也不會打了幾十年都沒能統一。
可戚繼光從廣西南下,不到一個月就打到了北莫的都城金城下,并且将北莫國主趕到了更偏遠的山林裏。
這時候後黎君臣就從彈冠相慶,開始變成了恐懼了。
安南北方是山區,行軍不便,戚繼光進軍尚且如此神速。
若是打穿了北部山區,那後黎占據的紅河平原,根本就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後黎群臣更加的焦慮,暗中前往沈一貫使團的人更多了。
這下子就連鄭檢都坐不住了,他喊來了自己的兒子,曾出使廣州的兒子鄭松,以及作爲使團正使的小舅子阮潢。
鄭檢在成爲阮家女婿之前,隻不過是作戰勇猛的軍頭,在安南的地位并不高。
在成爲後黎的執政後,鄭檢就占據了老丈人的府邸,讓阮家人搬到了其他宅子居住。
阮潢走進這座熟悉的府邸,拳頭暗暗的捏緊了,他曾經在這座府邸中遊戲,那時候他是後黎權臣的兒子,姐夫鄭檢每次出征回來都會給他帶糖果。
後來傳來了父親阮淦被毒死的消息,姐夫鄭檢突然接收了父親的政治遺産。
緊接着阮潢的兄長被姐夫鄭檢處死,阮潢就主動要求讓出了府邸,從此都夾着尾巴做人,不敢和父親舊部來往。
就算是這樣,鄭檢也多次對阮潢起過殺心,要不是鄭檢的妻子,也就是阮潢的姐姐多次勸阻,阮潢估計也要随着大哥去見父親了。
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阮潢卻更加絕望。
鄭家在後黎的權勢越來越穩固,當年追随父親的舊部老的老,死的死,留給阮潢的政治遺産已經越來越少。
甚至現在鄭家第二代人,已經開始登上了後黎政治舞台,自己從鄭檢的跟班,淪爲了鄭檢兒子的跟班。
快要進入鄭檢的議事堂了,阮潢松下了拳頭,一名身穿铠甲的士兵攔在門口,開始搜查阮潢。
鄭檢的老丈人就是被人毒死的,安南的政治鬥争非常殘酷,肉體消滅也是很正常的。
所以在鄭家大宅中,隔三差五就有崗哨,想要面見鄭檢需要被搜身多次。
而這些年來,鄭檢的年紀大了,膽子也更小了,總是擔心有人要謀害他,就連親兒子也要搜查,更不要說這個小舅子了。
搜查完畢,鄭松和阮潢進入議事堂,隻看到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正在播弄一把短铳。
“父王!”
鄭松對鄭檢行禮,雖然鄭檢沒有篡位,但是已經從國公晉升爲王,已經是後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鳥铳這東西在安南并不少見,當年西洋商人進入南洋,就将這種貨物傳入了安南。
不過鳥铳并沒有在安南大規模的使用,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安南在軍事上還比較落後,争霸的各方也不富裕,買不起這麽昂貴的武器。
另一方面是安南地方潮濕,鳥铳點燃的火繩經常會熄滅,又或者火繩受潮燃燒發出煙霧,并不适合在叢林作戰。
而西洋商人發現這個國家對鳥铳不感興趣,而且也沒有什麽能用來交換的東西,就很快撇過安南,開始将鳥铳繼續向北運輸。
相比之下,無論是大明還是倭國,都是更好的交易對象。
不過這些年也稍微發生了一些變化。
東南和大明的戰争,一些往來東南的商人,将報紙和各種消息帶回了安南。
這場争奪東亞秩序的最重要戰争,自然引起了無數國家的關注,而距離中原最近的安南,也是時刻關注這場戰争進程的。
東南依靠火器取得了戰場上的巨大優勢,這也改變了安南各方勢力對火器的看法。
鄭檢就下令從往來的商人手裏購買了一千把鳥铳,在中郡城組建一支完全由火槍手組建的部隊。
不過鄭檢手上的這把短铳一看就是在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
短铳上有不少磨損,甚至握把都缺了一塊,還能看到被煙熏的痕迹。
“阿潢,看看這把短铳如何?”
鄭檢還叫着阮潢的小名,将手裏這把短铳遞給阮潢,就像是他小時候每次姐夫出征,都會給阮潢帶回來新奇的玩具。
但是阮潢卻恭恭敬敬的接過來,小心的觀察這把短铳。
短铳并沒有火繩的部件,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擊發裝置。
阮潢有些奇怪,他從沒有見過沒有火繩的鳥铳。
這個短铳還有一個奇怪的扳機,阮潢小心的扣動扳機,隻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他聞到了一股煙味。
隻看到那個扳機連着一塊火石,撞上了火藥室的火石,擦出了一陣火星。
原來是這樣,阮潢有些明白這把短铳的原理了,是利用機械撞擊火石,點燃火藥來擊發鉛丸。
這要比使用火繩方便多了,也不用擔心火繩熄滅的問題了。
阮潢有些失落,鄭檢給他的短铳裏自然是沒有火藥和鉛丸的,要不然他真想要試試這把短铳的威力,當然是用鄭檢父子來試最好了。
将短铳恭敬的還給鄭檢,這位後黎權臣跨坐在虎皮的椅子上說道:
“這是東南新軍使用的新火器,這種火槍在山林裏作戰不會因爲火繩受潮而無法擊發,所以在和僞莫作戰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這把短铳是從北方送過來的。”
鄭檢這句話讓阮潢一驚,他立刻意識到其中豐富的含義。
剛才鄭檢說這是東南使用的新式火器,又說是從北方送過來的,那這肯定是北莫軍隊在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
北莫的戰利品,出現在後黎執政鄭檢的手裏,這就很值得玩味了。
鄭檢下一句話,讓阮潢更驚訝了,他說道:
“本王已經詢問過工匠了,這把短铳我們安南無法制造,主要是扳機上的彈簧這一部件,我們冶煉不出這樣的鋼鐵,這種短铳就連大明那邊也造不出來,隻有東南能夠批量制造。”
這麽一句話,阮潢心中立刻做出了一系列的猜測。
後黎和北莫是死敵,雖說是唇亡齒寒,但是如果沒人調停,雙方是絕對不會聯絡的。
而在安南有這個影響力的,那就隻有大明了!
阮潢立刻推測出來了隐藏在這把短铳背後的信息。
北莫送來這把短铳,就是告訴後黎東南的火器強大,如果後黎再不支援,那兩家都要一起被征服了。
而能夠讓雙方說上話的,也隻有大明居中調停了。
想想也對,大明肯定要争取安南來對付東南。
“阿潢,你對東南使者的看法如何?”
阮潢立刻說道:“東南使者雖然年輕,但是做事老練,不過東南以工商立國,這兩位使者都有些。。。”
“有些什麽?”
“市儈。”
阮潢解釋說道:“東南的使者來了我大黎,對于見我們大黎的君臣沒有興趣,反而熱衷于和商賈和種植園主厮混在一起,更是談了好幾筆蔗糖買賣,似乎是在做生意的,而不是來出使的。”
這些消息鄭檢自然都知道,他說道:“那就去和他們談一談,能不能購買這種新式的火槍。”
阮潢立刻說道:“領命。”
等到阮潢離開,鄭檢這才冷下來,他對着兒子鄭松問道:
“你對東南使者的看法如何?”
鄭松立刻說道:“兒子以爲,這東南使者心懷不軌!”
“說說看。”
“東南使者來我們大黎,不見國主也不見父王,怕不是來談判的,而是來打探情報的!”
鄭檢贊許的看着兒子說道:“你能明白這個,要比那大哥強多了。”
鄭松不由的一喜,他是鄭檢的次子。
在他上面還有一個哥哥鄭桧,一直被鄭檢當做繼承人來培養的。
鄭松一向自诩文韬武略都要比哥哥強,但是因爲是次子所以無法繼承父親的位置。
這些年,父親鄭檢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鄭松更加賣力的說道:“兒子以爲,應該答應明使的要求,和僞莫暫時合作,抗擊東南!”
鄭檢打斷兒子說道:“這是國家大事,不是伱應該操心的。這樣的事情你都能看出來,你舅父爲何看不出來?”
“啊?”
“派人盯着阮潢,若是他有異心,立刻殺之。”
鄭檢冷酷的吩咐道。
鄭松本來還想要幫着舅父辯解,但是看到鄭檢的表情,立刻将話吞了下去。
阮潢從鄭檢的府裏出來,立刻就去了安置沈一貫的迎賓館。
阮潢見到了沈一貫和遲弘谟,立刻跪在地上對着沈一貫說道:
“尊使救我!”
沈一貫扶起了阮潢,冷冷的說道:“阮大人何出此言?”
阮潢立刻說道:“我姐夫鄭檢已經和明廷接上頭,他想要謀害尊使!然後嫁禍到我的頭上!”
遲弘谟畢竟沒有經曆過風浪,他打了一個顫看向沈一貫。
但是沈一貫冷淡的說道:“既然如此,阮大人爲什麽還要來這裏?難道不是應該立刻離開中郡城嗎?”
阮潢直接說道:“貴使不了解我們大黎的局勢,我倒是想要走,可要是能走得了呢。”
沈一貫說道:“所以你想要找我們一搏?”
“貴使救我!”
沈一貫說道:“自救者天救,阮大人來找我,一定也有後手吧?”
阮潢心一橫說道:“我阮家在中郡城中也有一些舊部,可以護送貴使出城!”
沈一貫點頭說道:“那就動身吧。”
“啊?”
就連遲弘谟都愣住了,沈一貫竟然這麽果斷。
阮潢愣了一下,果斷的離開迎賓館。
當天夜裏,中郡城中發生了一場騷亂,南城門被一幫亂兵攻破,半夜城門被打開,幾十騎沖出城外。
後黎權臣鄭檢的小舅子阮潢,東南派來後黎的正副使者,都被亂兵裹挾出城。
後黎諒王鄭檢大怒,立刻派遣自己的兒子鄭松,帶領安南精銳龍骧軍出城追擊這夥亂兵。
可是這兩千龍骧軍才出城不久,就遭遇了亂兵伏擊,鄭松大敗,僅僅帶領了幾百人返回中郡城。
而阮潢很快就在升龍府打起旗号,讨伐鄭檢劫持黎主,勾結僞莫謀害東南使臣。
一時之間,升龍府竟然有不少大家族響應,整個紅河平原烽煙四起。
就在安南動亂的時候,蘇澤從大都督府出發,前往松江府,參加蘇松鐵路的剪彩儀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