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蘇澤對于濟州島的重視,專門在濟州島設置了傳遞信息的快速通道。
李舜臣的信隻用了十天時間,就從濟州島送到了蘇澤手裏。
對于朝鮮的事情蘇澤非常重視,立刻召集了内閣開會。
将李舜臣的信分發到各大臣手裏,等衆人看完了之後,首相徐渭立刻說道:
“大都督,屬下以爲應該立刻加強支援濟州島,盡快将朝鮮的水攪渾!”
蘇澤點點頭,徐渭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
對于軍事上的事情,司法大臣何心隐一向不怎麽說話,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如今東南财政很寬裕,别說是支援一個小小的濟州島,就是在朝鮮拉起一支叛軍來都很容易。
而且濟州島扼控北方航線,關系到東南在朝鮮倭國的利益,方望海自然也表示支持。
監察大臣譚綸,年前才将廣東巡撫的職位交接完畢吧,過了年才到任内閣,還在熟悉工作的階段,對于具體的事務都保持緘默。
胡宗憲還在南直隸北部治水,而陸軍部和水師部的大臣也都在外領兵,這件事算是内閣商議通過了。
通過之後,蘇澤卻看向申時行說道:
“汝默,你以爲朝鮮之禍,到底源自何方?”
這一份李舜臣送來的報告,可以說是囊括了朝鮮小朝廷内部所有的問題。
李舜臣在朝鮮本島遊曆了一番,他發現朝鮮現在的環境,甚至要比他剛剛離開朝鮮的時候還要糟糕。
朝鮮權臣内部的鬥争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在這樣的情況下,又夾在了三方之間。
大明、東南、倭國。
大明自然不必說了,朝鮮的親爹。
明廷中書丞相張居正陳兵鴨江,吓得朝鮮君臣都要尿褲子了,然後全盤接受了明廷的開埠要求,全面接受明廷産品的傾銷。
大明打不過,東南朝鮮也搞不過。
對于前往朝鮮做生意的東南商人,朝鮮同樣不敢得罪,要知道東南水師的炮艦可不是開玩笑的。
接下來就是倭國了。
和大明曾經受到倭亂一樣,距離倭國更近的朝鮮,也遭遇了長時間的倭亂。
而且和大明倭亂中,倭寇成分不明,不少是本地海盜以倭寇名義作亂不同,朝鮮的倭亂是真的倭寇。
朝鮮在東北亞也是大國了,但是長期以來都比較文弱,比起正在内部養蠱的倭國,朝鮮根本就不是對手。
而倭國對于朝鮮的野心也很久了,朝鮮長期受到倭寇的侵擾。
不過這些還都是外因,朝鮮國内的内部問題更多。
李舜臣的這份報告很長,申時行用了很長時間才看完,等他看完了之後,擡起頭說道:
“大都督,屬下以爲,朝鮮最大的問題就是教育。”
衆人看向申時行,朝鮮的問題很多,無論是朝鮮的君主繼承問題,權臣黨争問題,外戚問題,腐敗問題,财政問題都是不小的問題,甚至比大明還要腐朽嚴重。
申時行卻偏偏說了一個教育。
在内閣群臣看來,教育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問題了。
總不能你是教育大臣,每次都說教育問題吧?
衆人看向申時行,申時行不緊不慢的說道:
“大都督,屬下以爲,朝鮮國的問題就是其教育問題,究其根源,又是因爲離大明太近,自身發展又太差,造成了教育溢出。”
“離大明太近,就是因爲朝鮮和大明的交流太多,總能夠很快接受到中原的文化,相比之下倭國就距離遠的多,反倒是受到中原文化影響不多,或者說每次倭國學習中原文化都畫虎不成反類犬,學一個四不像。”
衆人紛紛笑起來。
申時行說的沒錯,倭國也多次向中原學習,特别是唐代的時候多次派遣遣唐使,學習大唐的文化。
至今倭國的建築風格,都受到了唐風的影響。
可是學習大唐文化的倭國,最後搞出了一個幕府将軍的體制來。
現在倭國内部混戰,實行的基本制度是“貫高制”和“米高制”,這種通過土地分封來維系統治的落後制度,中原幾千年前就不完了。
相比之下,朝鮮就顯得“先進”一些了。
不過也“先進“得有限。
如果說倭國還是裂土分封的分封時代,那朝鮮就是魏晉南北朝的世家門閥時代。
雖然從曆史進程上是進步了,但是朝鮮的“兩班”門閥們,甚至還不如倭國的大名呢。
所謂兩班,就是朝鮮國主在朝會上的文武官員分别列于兩邊,這些文武大臣的權利和職位都是世襲的,類似于魏晉的九品中正制。
在徐渭等人看來,兩班制度,這種世襲罔替的落後門閥政治,才是朝鮮最大的毒瘤。
兩班貴族不斷擴大農莊,獲得政治和經濟上的特權,然後内部又分裂出諸多派系,開始不斷圍繞最高權力進行死鬥。
朝鮮王權同時受到權臣、外戚、武勳的輪流伺候,甚至連王位正統存續都受到幹擾,這才爆發了太多的問題。
申時行卻說道:“其實任何制度,都有适合自己的地方,就我們中原來看,倭國和朝鮮是很落後,但是人家也已經存續了這麽多年了,也已經形成了政治慣性了。”
“倭國人已經能夠接受幕府将軍統治國家,隻要戰國結束,自然就能再次出現一個統一倭國的人。”
“我們可以批判性的說這些制度落後,但南洋一些島國上還有奴隸呢,不也同樣能統治下去嗎?”
蘇澤點頭,申時行說的确實沒錯,實行兩班制度的朝鮮可以說是落後,但是不是朝鮮如今趨于崩潰的原因。
魏晉門閥政治在中原也影響了好幾百年,也有平靜的治世和戰亂的亂世,如果隻說制度問題,不能說明如今朝鮮如今的狀況。
申時行說道:“我中原魏晉的九品中正制度,也是有原因的,那時候能研習經義知識的隻能是門閥子弟,皇帝想要治理國家,能夠依靠的也隻有門閥。”
“等到了南朝,從劉宋武帝劉裕開始,寒門才開始崛起,可是就算是是宋武帝自己出身也不高,但還是要聯合門閥統治國家,寒門依然無法進入朝堂。”
“甚至到了大唐,門閥政治依然沒有能被掃除。”
在場的都是學貫古今的,自然明白申時行說的道理。
不是中原選擇了門閥政治,而是那個時代隻能發展出門閥政治。
從西漢武帝後期的地方豪族,向着世家門閥轉化開始,門閥政治一直在奪取最高權力。
甚至可以說,三國的魏蜀吳政權,才是“違逆”了當時的曆史潮流,是曹操、劉備這些超出時代上限的人傑,強行将曆史進程拖了幾十年。
等到三家歸晉的時候,已經是當時曆史的必然了。
“所以朝鮮的兩班制度,也是朝鮮自然的選擇,在我們看來自然是落後的,可是本來這項制度在朝鮮也是沒問題的。”
衆人點頭。
申時行說道:“可壞就壞在,朝鮮距離我們中原太近了。”
“因爲接受中原文化太方便了,朝鮮内部除了兩班貴族,也出現了大量讀書人。”
“這些寒門讀書人,在政治上無法更進一步,被血脈禁锢在基層。”
“而一部分鬥争失敗的朝鮮大臣,加上一些研究經義很厲害的儒生,最後無法出仕,隻能在朝鮮創辦書院。”
“而這些書院又培養出大量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和他們的師長一樣,同樣因爲兩班制度無法身居高位。”
“而我們東南崛起之後,這樣的情況更嚴重了。”
“成本低廉的印刷術和紙張,讓朝鮮的書院不僅僅教書育人,還開始自己印刷報紙,發出自己的聲音。”
“當年李舜臣來東南,不就是這個原因嗎?”
申時行說完,徐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汝默所說的情況,不是和西漢末年太學擴招的問題差不多嗎?”
聽到徐渭這麽說,衆人就理解了。
西漢在王莽篡位之前,經曆了多次太學擴招。
在漢武帝時期的太學隻能算是研究儒學的機構,總共也才百人不到,太學生授官的也不過幾十人,而且都是低品官員。
漢宣帝時期太學人數也不多,太學生進入朝堂也都是基層職位。
可從漢元帝開始,太學就開始不停的擴招。
等到王莽篡漢之前,太學生已經達到了三千人!
可朝堂上能夠容納的崗位就這麽多,漢代還有大量的外戚、列侯需要安置。
在最後王莽篡漢的過程中,這些大規模擴招卻無法安置的太學生,在輿論上和行動上都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是最支持王莽篡漢的政治力量。
申時行說的沒錯,朝鮮的問題是距離中原太近了。
大量對現狀不滿的知識階層無事可做,隻能聚集在一起鍵政。
落後的土地上承載了太先進的文化,東南的“主權在民”思想迅速在朝鮮風靡。
原本就高喊着“廢除兩班制度”的年輕讀書人,如今已經開始喊着“廢除朝鮮國主”的口号了。
這些在野的讀書人,雖然不是兩班貴族,但也是地方上的寒門。
寒門也是門,至少是自耕農小地主,在基層都是說話很有分量的人。
這樣一群人在野,通過印刷術發展的廉價報紙聯合起來,交流各種思想,甚至已經出現了書院結社。
而朝鮮王室和兩班貴族忙着在朝堂上争權奪利,互相鬥的你死我活,更是加強了對基層的盤剝。
兩班制度原本就會造成了的土地兼并和腐敗,明廷強硬的外交沖垮了朝鮮的小農經濟。
朝鮮小朝廷奉行的“事大主義”,對明廷的遵從,又給原本就落後的統治,再疊上的“買辦”的debuff。
這一切都讓更多的百姓走到了朝鮮統治集團的對立面上。
這就是李舜臣看到的朝鮮鄉野情況。
新的思想在朝鮮迅速傳播,基層正在失控,到處都是一點就燃的火藥桶。
申時行不再說話,内閣衆人沉默不語。
迅速擴張的知識階層,可不僅僅是朝鮮。
蘇澤開口說道:“給讀書人更多的出路,通過公平讓更多的基層的讀書人流動起來,我們東南才不會走上朝鮮的老路。”
“人才隻有用得好才是資源,用不好反而是詛咒啊。”
衆人心有戚戚。
蘇澤說的當然是以後的事情,如今東南的人才還是不夠用的,大量基層崗位還空着,而經濟欣欣向榮,市場上到處都是機會。
已經有一部分讀書人放棄進入仕途,開始在商業上闖蕩了。
可也如蘇澤憂慮的那樣,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在這個紙張書本價格下降,知識傳播更加方便的時代。
也許隻需要一代人,中原的識字率就能翻幾倍,而讀書人的數量更是要急速膨脹。
等到那個時候又要怎麽辦呢?
蘇澤沒有立刻回答内閣這個問題,他将話題拉回到了朝鮮問題上。
“讓李舜臣繼續在濟州島招募流民,另外給朝鮮本土澆一把油。”
“斷了朝鮮,就如同斷了明廷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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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