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這一次的鳌山燈會并沒有和上一次那樣大操大辦,作爲新年第一場慶典,張居正特别命令所有的官辦工坊都放假一天,讓百姓在元宵這一天上街遊玩。
自從推行新政以來,原本從除夕到正月十五的朝廷官員假期就縮減了,與此同時官辦的工坊也縮短了年假。
祥子起了一個大早,先來到了王世貞府邸前,隻看到王世貞戴着帽子從府裏出來,掏出一個紅色的信封遞給祥子。
“元宵快樂。”
祥子連忙推辭,還是被王世貞将紅包塞進了懷裏。
自從東南的造紙和印染技術迅速發展以後,曾經價格不菲的紅紙價格立刻親民了很多。
就連東南地區的普通百姓,如今過年的時候都流行用紅紙包一個紅包,再放上幾枚銅币作爲壓歲錢。
京師的紅紙價格也比往年低了很多,明廷的工坊并不能生産紅紙,這些紅紙從哪裏來的,無論官員和百姓都心知肚明。
從東南走私商品的買賣一直都存在,而且收益不菲,隻是能從事這買賣的門檻提高了不少。
張居正的禁南貨令在嚴厲實行了一段時間後,最後還是放開了不少,畢竟已經用上了火柴、肥皂和廉價的紙張筆墨之後,這些生活必需品反正明廷自己也不能生産,那對于這些貨物的販賣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畢竟是元宵節,街頭上熱鬧了不少。
國子監今天也放了假,那些沒有歸鄉的監生也結伴上街逛起了燈市。
王世貞看着京師的街頭,比往年還是熱鬧了一些,隻不過這繁華背後,潛藏着洶湧的暗流。
王世貞雖然不在官場,但是他文壇宗師的地位,在京師還是有很多故友的。
再加上他經常出席文會,消息是相當的靈通,對明廷官場的動态很了解。
自從張居正推進新政以來,确實是有了一定的效果,但是在新政初見成效背後,是湧動的各方勢力。
首先是河南巡撫陳以勤和新軍大臣、山東總督李成梁之間的互相争鬥。
這場争鬥并沒有因爲李成梁的“史詩級大勝”而結束,反而愈演愈烈了。
陳以勤向朝廷上書,揭發李成梁在戰果中注水,誇大戰功,還有殺良冒功的行爲。
李成梁自然是反擊,反過來彈劾陳以勤在徐州會戰中故意拖延物資運輸,克扣山東新軍的軍糧補給。
雙方的奏章官司從年前打到了年後,不斷的有人加入到這場戰鬥中。
科道,六部不斷有人下場,到最後甚至連京師勳貴和九邊的軍将都參與到這場鬥争中。
最後的結果是張居正站出來,用自己中書丞相的威望,壓下了兩邊的争鬥。
是的,張居正又給自己升官了。
原本張居正恢複了明廷中書省這個部門,在地方上将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司合并爲行中書省,以中書令爲明廷中樞的最高長官,以巡撫爲地方最高長官。
但是很快,中書令這個稱呼就讓張居正不滿意了。
張居正的門生很快就意識到了張居正的想法,幾名剛剛被張居正提拔進入官場的年輕言官上書,要求将中書令改成爲中書丞相,并且明确中書丞相不僅僅是中書省的最高領袖,還是整個大明朝廷的最高領導者。
丞相者,禦百官,治理國政,無所不統。
言官們拿出了季漢劉禅拜諸葛亮爲丞相的故事。
這樣的奏章自然也引起了一部分官員的反對,但是如今在大明朝廷中,張居正的勢力非常強大,最後張居正三次辭讓,還是在年前接受了中書丞相這個新職位。
王世貞乘坐綠包車,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王先生。”
王世貞回頭一看,隻看到佟安站在街角,他讓佟安停下車,走到佟安面前。
“是佟子元啊,你是來找我的嗎?”
佟安拿出一疊紙說道:“先生,這是學生寫的文章,想請先生斧正。”
王世貞和佟安一見如故,佟安仰慕王世貞的學問,經常将自己所寫的文章交給王世貞批改。
京師情報站的陸二也說過同學會是明廷年輕讀書人中的進步組織,王世貞也樂意和佟安多接觸。
一來二去,佟安對王世貞以先生相稱,而王世貞也将佟安視作自己的學生。
王世貞本身就嗜好讀書,他對着祥子說道:“祥子,你先去出車,我午後再出門。”
等到祥子将車拉走,王世貞拉着佟安返回府上,翻開佟安的稿子讀了起來。
才看了一半,王世貞就擊節贊歎道:“佟子元你這篇文章可惜了!”
佟安疑惑的看向王世貞。
王世貞說道:“若是這篇文章寫在東南,可以登上《警世報》而讓天下人都知道你佟子元的名号,但是在京師,你這文章沒有哪一家報紙敢刊登的。”
佟安面對王世貞的誇獎低下了頭,王世貞繼續将整個稿子讀完,然後說道:“真的是可惜了,佟子元你這篇文章,切中時弊,可惜朝廷是不會認可你的文章的。”
佟安擡起頭看向王世貞說道:
“先生,我想将這篇文章投到東南的報紙上。”
王世貞擡起頭,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說道:
“慎言!别說是在東南報紙上刊文,就是購買東南報紙在京師也是重罪,此事休要再提了!”
佟安立刻說道:“先生,在下隻是聽聞先生從蘇州來,是佟某莽撞了,不該開口讓先生爲難。”
王世貞确認佟安不是來試探自己的,他說道:
“此事你在外面提過嗎?”
佟安立刻說道:“學生沒有和别人說過,也沒給别人看過這篇文章。”
王世貞說道:“不要再提了,你爲何要将這篇文章刊登在東南的報紙上?”
佟安想了想,還是吐露了自己的心聲。
“先生,我這麽做是爲了朝廷。”
“爲了朝廷?”
佟安點頭說道:“我這篇文章中所說的是朝廷之弊,可學生我人微言輕,無法發聲,所以才想要在東南報紙上刊登,反正滿朝公卿也都是看東南報紙的。”
原來是這個意思,王世貞點點頭。
雖然明廷不允許普通百姓購買東南的報紙,但是朝廷大臣家裏幾乎都有訂閱東南的報紙,甚至張家還有特别的渠道,能比王世貞更快拿到東南最新的報紙。
佟安想要在東南報紙上刊登他這篇文章,是爲了讓明廷當權者看到。
王世貞歎息一聲,他看出來佟安确實是爲了明廷,可光是一篇文章,能夠救大明嗎?
王世貞放下文稿說道:“你雖說是爲了大明,可如今京師風向緊,已經有不少人因爲謗議朝政入罪,子元何苦來哉呢?你若是真的要救國,何不考取功名當官呢?”
佟安說道:“官場并不适合我,先生不也沒有出仕嗎?”
王世貞心想自己是東南派來明廷的卧底,和你不一樣,但是看到佟安年輕的面龐,又忍不住歎息一聲。
他也混過大明的官場,知道官場的黑暗,看到佟安這樣的年輕人,也是起了惜才之心。
佟安這樣的年輕人還想要爲明廷谏言建策,也确實和蘇大都督所說的那樣,依然有不少人對明廷心存幻想。
王世貞眼看勸說不了佟安,他也知道年輕人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隻能說起了佟安這篇文章。
王世貞指着文章說道:“你文中說的地方之弊,是從哪裏聽聞的?”
佟安說道:
“實行新政之後,朝廷用來興辦工坊的投資要麽被地方官員分肥給自己的私人,要麽成了地方盤剝百姓的工具,甚至京畿有的縣爲了完成開辦工坊的任務,從百姓手裏強行征收土地,然後建造根本沒用的廠房。”
王世貞問道:“這些都是你親自查證的嗎?”
佟安點頭說道:“學生在文章中說的問題,都是學生親自在京畿附近走訪考證的,天地可鑒,字字屬實。”
王世貞故意說道:“我聽說中書丞相準備派遣禦史巡視地方,說明朝廷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些弊端,也許等到禦史巡視完畢,就能解決這些問題了?”
佟安卻搖頭說道:
“我大明的弊端,根子就在中樞,正所謂‘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佟安繼續說道:“我大明的弊端,還在于中樞的黨争太激烈,導緻中樞官員全部都屍位素餐,隻想着保住職位,而不想要好好爲朝廷做事。”
佟安大膽的說道:“自上皇在位的時候,先是夏黨後是嚴黨,然後又是徐黨,每一次黨争結果都是朝廷被清洗一遍,站錯隊的中樞官員被殺的被殺,被貶的被貶。”
佟安看了一眼王世貞,王世貞的父親王忬被殺,就是黨争的犧牲品,王世貞對嘉靖朝殘酷的黨争也是深有感受的。
佟安繼續說道:
“陛下登基之後,先是清理了上皇殘留的舊臣,幾乎将中樞清理一空。”
“張丞相執政後,又清理了一次朝堂,這種劇烈的動蕩六部的官員全部無心做事,隻想着保住自己的官位。”
王世貞點頭,明廷黨争的結果就是中樞完全失序,當投機站隊比做事更能得到晉升的時候,所有人都想着觀察朝廷的風向投機,而不是真正的做事。
“當中樞都是虎豹豺狼的時候,地方上這些官員不過是狐狸罷了。”
“連豺狼都奈何不得,處理狐狸又有什麽用?”
王世貞點頭說道:“子元你這稿子讓我再看看。”
佟安說道:“這份稿子本來就是我謄抄過的,請先生斧正。”
送走了佟安之後,王世貞再次喊來了祥子,他帶着手稿,坐着車去了京師城中一家他常去的書鋪。
這家書鋪就是當年沈家叔侄的鋪子,在公車上書事件後,這家鋪子被另外一名京師商人接手。
這名京師商人名義上是清遠伯李炜家的商人,其實也是東南的間諜,這間鋪子依然是東南的情報站。
王世貞結了車錢,和祥子叮囑自己回去,走進了這家書店。
等到祥子拉着車走了,王世貞這才通過密道,找到了正在忙碌的陸二。
王世貞将佟安的文章遞給陸二,接着說道:
“這是佟安給我的稿子,陸站長你看看。”
陸二簡單看了一遍說道:“這佟安還是有些見識的,他和學習會其他人不同,他是真的爲明廷着想。”
“可偏偏這樣的人,在明廷是沒有出頭之日的。”
王世貞點頭說道:“佟安說的這些弊端,難道張居正不知道嗎?可爲了推進新政,張居正隻能任用投靠他的私人,而明廷的劇烈動蕩,也隻會讓所有人都隻想着眼前的利益,不會再做長遠的打算。”
“佟安血氣方剛,我怕他會出事。”
陸二立刻說道:“我明白了,我會派人保護他的。”
王世貞歎息一聲說道:“豺狼狐狸,苦的都是普通百姓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