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觀說道:“要我說,日後戰争拼的就不是榮譽了,而是拼的後勤了。”
李言恭沉默起來。
高務觀說道:“我們即将進入一個堕落又乏味的時代,戰争變成了一張張報表和數字,能夠提供更強大補給的部隊,就能打赢戰争。”
李言恭也是做後勤的,他點頭說道:“你說的沒錯,我也感覺到了戰争的變化。并不是說将領不再重要,而是戰争變成了總體的消耗,一兩場戰鬥的勝負,對于戰局不會再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了,最後拼的還是最後的整體實力。”
李言恭說道:“我在廣西的時候已經發現了,隻要後勤補給跟上了,一兩場戰役的勝負根本不影響整個戰局。”
“輸一場兩場,我們可以組織更多的軍隊上山,那些瑤寨隻要輸了一場,就徹底輸了。”
“我也曾經遇到過頑強抵抗的瑤寨,曾經多次擊潰我們的進攻,但是最後那座瑤寨還是彈盡糧絕投降了。”
李言恭想到那座被迫投降的瑤寨,想到那樣多次身先士卒沖鋒的瑤人首領,在東南軍隊進入瑤寨的時候割喉自殺的場景,他也認同了高務觀的話。
這是一個堕落的時代,勇氣不再是時代的贊歌,忠誠也不是,戰争已經變成了純粹實力的比拼。
弱者再難以弱勝強,這是一個強者越強,弱者拼死抵抗依然沒有奇迹的時代。
戰場上被人稱道的品質,不畏強敵的榮譽,最後也會變成更加血腥戰場的祭品。
戰争已經發生了改變。
高務觀點頭說道:“火器的出現,讓合格兵員的範圍大大擴展了。”
“在最早的春秋戰國時代,很多兵種隻能貴族才能擔任,一名合格的戰車手,需要大量的訓練和投入,那是大都督所說的古典主義時代。”
“春秋戰國時代的戰争,崇尚的是榮譽,所以才有了宋襄公的半渡不擊。”
“後人會嘲笑宋襄公的愚蠢,但在那個戰争依然是貴族榮譽的時代,宋襄公的行爲不過是貴族戰争時代的最後的榮光。”
李言恭點點頭。
高務觀又說道:
“秦漢的合格兵員已經成了良家子,這也才有了後世所說的‘得關中者得天下’,在這個時代打仗是需要自備武器和戰馬的,隻有富裕的自耕富農才能承擔一個壯年勞動力出征,而戰争的回報是朝廷授予的爵位和田畝。”
“這是勇氣時代,無數秦漢的良家子在戰場拼殺,追求的軍功和爵位,追求的是一将功成萬骨枯。”
李言恭繼續點頭。
“魏晉南北朝開始,戰争再次發生了變化,自從曹魏的軍府制度開始,驅趕職業化的軍戶上戰場,已經成了時代的主流。”
“曹魏的軍府,其實就和我們明廷的軍戶制度差不多,就是讓一部分百姓世代當兵,強迫他們世世代代的在戰場上搏殺。”
“士兵是因爲嚴刑峻法和上司的驅趕上的戰場,戰争不再給普通人帶來勇氣和榮譽,普通士兵們開始追逐個人的利益。”
“隋唐的府兵制度雖然想要複辟秦漢的軍功爵位體系,可都是因爲府兵制度的崩潰轉爲募兵。”
“從這個時候開始,晚唐和宋都變成了募兵的制度,就是朝廷出錢雇傭士兵,通過财政來供養軍隊。”
李言恭連忙點頭,他家也是有家傳兵法的。雖然曆史上偶然有波折,但是華夏的軍事發展大體上是這個脈絡。
漢代和唐初的軍隊戰鬥力強,而且騎兵多,靠的是良家子當兵的軍功授田制度。
但是漢唐的常備軍人數,是遠少于宋的。
宋代軍隊雖然人數多,但是官府雇傭的軍隊不可能承擔戰馬的消耗,所以隻能以步兵爲主。
宋代武備孱弱,但是在軍事技術上卻是比漢唐要進步的,但是士兵已經從古典主義的精銳職業士兵,變成了通過錢财募集的士兵,這些士兵本身作戰意志就不強烈,打仗不過是一份謀生的工作。
其實在那個時代,南宋能夠在蒙古鐵蹄鞭撻世界的時候,依然偏安在江南,已經是南宋驚人的财政後勤能力發揮的作用了。
高務觀繼續說道:“如今時代不同了。”
“明初的軍戶制度已經名存實亡,無論南北都不再使用這種世襲軍戶的制度了,隻能将他們當做維持地方治安的地方軍。”
“軍隊職業化,是以後的大趨勢。”
李言恭點點頭,從蘇澤開始起兵的時候,就放棄了曆代造反都儀仗的農民軍,依靠的就是他一手拉起來的新軍。
高務觀說道:“之所以大都督能成就曆史上都沒有能成就的事業,關鍵在于武器。”
李言恭愣了一下問道:“武器?”
高務觀點頭說道:“是的,就是武器。”
“在古典主義戰争時代,戰争靠的是士兵的個人素質。”
“健壯的步兵,擅長騎射的騎兵,甚至一名勇武的将領,都是決定戰事走向的決定因素。”
“尤其是在攻城戰中,先登營的作用是非常關鍵的,而先登的獎勵也最豐厚的。”
李言恭點點頭,可以說是,在東南崛起之前,甚至在東南平定倭寇的戰役中,先登和先鋒營的獎勵也是最豐厚的。
但是東南新軍對于先入城的獎勵就遠不如以往的朝代豐厚,甚至可以說是吝啬。
相反在評定軍功的時候,指揮官是否能完成上級規定的任務,才成了考核的重要标準。
聽到高務觀這麽說,李言恭這才明白過來,東南新軍攻城主要靠的是火炮和炸藥,自然不會和以往那樣獎勵豐厚了。
高務觀繼續說道:“一把火槍,可以讓一個普通人輕松的殺死壯漢。”
“隻需要一段時間的射擊訓練,就可以讓普通人比苦練十年箭術的弓箭手更有殺傷力。”
“火炮更是可以将用幾年甚至幾十年才築成的城牆轟然倒塌。”
“可爲什麽大都督和明廷,都沒有擴軍呢?”
李言恭愣住了。
雖然東南新軍确實更加精銳,對軍官考核培養可以說是相當嚴苛了,但其實這一次的徐州會戰中,第五旅從五千人擴編一萬人,隻用幾個月的時間。
那些新兵很快就适應了戰場,擴軍其實根本不是問題。
如果說東南還有戰略優勢,所以不進行大規模擴軍,那麽明廷已經是劣勢了,但新軍也隻維持了三鎮。
野心勃勃的李成梁至今也不過是增加了幾千新兵。
高務觀說道:“還是錢和後勤。”
“一把火槍送到士兵手裏,還需要供應鉛丸和彈藥,還要維護槍管的槍油,這些都需要送到前線每一個士兵的手裏。”
“而一門火炮的維護費用就更高了。”
“我們東南最輕的一門火炮,都需要兩匹馬才能拉得動,而在急行軍的時候更是需要四匹馬。”
“十二磅這樣的火炮,則需要八匹馬才可以在野外行動。”
“這還僅僅是火炮,炮彈和火藥還需要額外的運輸,每一匹馬也需要相應的草料。”
“在我們東南,一支隻有二十門炮的炮兵營,需要配備近百匹馬,還需要專門照顧馬的馬夫。”
“而明廷的火炮更沉重,需要的戰馬比我們還多。”
李言恭做過廣西新軍的後勤參謀,他當然知道高務觀說的還是北方平原作戰的情況,如果在廣西這種地形複雜,道路條件更差的地方作戰,需要的後勤數量還要翻倍。
李言恭這麽一算,更是駭然,東南維持現在規模的軍隊,也已經燒了這麽多錢了。
這也是東南和明廷,都默契的沒有瘋狂擴軍的原因。
實在是養不起啊。
高務觀說道:
“所以我說,戰争已經到了非常乏味的時代。”
“一名傑出的将領,或者能夠扭轉一場戰鬥,又或者赢下某一次的戰役,但是無法決定戰争的最終走勢。”
“決定一場戰争輸赢的,是誰能夠将物資源源不斷的送到士兵手上,是誰能夠在全面戰争中财政不會崩潰,是誰能夠擠出更多的物資來投入到戰争中。”
“古典主義時代那種,一場激動人心的戰役決定整場戰争走向,決定一個國家命運的戰争會越來越少了。”
作爲将門子弟,李言恭沉默了,
高務觀的說法,戰場不再是代表榮譽的賽場,反而變成了比拼财力的競賣場。
士兵的榮譽和掙紮,都隻是報表上的一串數字。
這樣的戰争确實如同高務觀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堕落又乏味的時代。
甚至日後評價一名将領的标準也會發生變化。
一個總能帶來勝利,卻消耗巨大的将領會将國家帶向毀滅。
那種能夠精細計算得失,在戰争中保存實力的将領,則會更受到上層的青睐。
徐州會戰也說明了這一點,這一次的戰役沒有華麗的騎兵對沖,沒有肉身阻擋敵軍的鐵血人牆,隻有陰冷的塹壕和冰冷的鐵絲網,隻有躲在塹壕中等待敵軍炮擊結束的火槍手。
最忙碌的不是前線的士兵,而是在後方統籌安排物資的後勤參謀們。
而雙方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戰線卻沒有挪動分毫。
這樣的戰争又是何等的無聊啊。
高務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說道:
“就如同大都督說的,戰争不再是一門藝術,而是一門技術。”
“參謀部是一台精密的機器,指揮戰争的走向,我們需要做的就是讓這台機器運轉的更順滑。”
高務觀又說道:
“不過這個時代,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代。”
“每天都有新的武器出現,我們研究制定的規則,将是指導日後幾百年戰場的鐵則。”
“我們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敵人,這是多麽具有挑戰的事情?”
李言恭也振奮起來,高務觀說的沒錯。
這就和《警世報》上的新年緻辭所說的那樣,“這個時代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一場決定未來幾百年命運的‘大争之世’。”
能夠生活在這樣的“大争之世”,可以說是李言恭他們的幸運和不幸了。
高務觀站起來說道:“我要啓程了,李兄,這是我給侄子或者侄女的見面禮。”
說完,高務觀從懷裏掏出一枚金鎖,塞進了李言恭的懷裏。
辭别李府,高務觀騎馬從南京城北上,前往河南新鄭老家,勸說父親高拱搬來南京。
新曆二年,隆慶二年,(公元1564年),在南京和京師的爆竹聲中落下了帷幕。
新曆三年,春,兩邊都翻開了新的一頁。
南京陸軍學院,就在高務觀認爲,決定未來戰争的是後勤的時候,也有人對未來戰争還有不同的看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