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返回内閣,在乘坐馬車返回内閣的時候,他讀完了王世貞從京師情報站發來的最新情報。
等蘇澤返回内閣的時候,徐渭等一衆大臣正在焦急的等着他。
“大都督!明廷張居正的這番變法,看起來是動真格的啊!“
就連一向自信滿滿的徐渭,都因爲王世貞送來的情報而擔憂。
之前明廷的各種變法,都從來沒有讓徐渭失态過,但是他這一次見到了王世貞送來的情報,竟然真的覺得張居正這一套可行。
原因是張居正這一次變法的兩個基礎确實是正确的。
第一是全力籌辦規模比較大的工坊,規模比較大的工坊,自然要比規模比較小的工坊效率更高。
第二是東南的産品由于人力的價格高,靠着技術的優勢才維持價格優勢,如果張居正真的能在北方明廷控制範圍内,用更低成本的人力制造商品,那東南的價格優勢就不複存在了。
如果真的讓張居正搞成了,那以明廷占據的人口優勢,就會成爲東南最棘手的敵人。
蘇澤卻笑了笑說道:“文長,你放心吧,張居正這一套看起來很好,其實是搞不起來的。”
内閣衆人看向蘇澤。
蘇澤說道:“原因很簡單,張居正這一套變法的核心,必須要維持北方明廷的穩定,光是這一點,張居正就是沒法做到的。”
“張居正是僭主,不是明廷的真主。”
衆人都愣了一下。
僭主這個詞,也算是最近泊來的詞彙了。
何心隐說道:“大都督所說的僭主,可是古希臘學者希羅多德用來稱呼呂底亞等國的統治者?”
蘇澤點點頭,希羅多德是古希臘著名的曆史學家,他的著作就叫做《曆史》,這是一本記錄古希臘曆史的著作。
何心隐思考了一番說道:“大都督所言極是,張居正最大的短闆,就是他爲了自身統治的合法性,擁立明廷皇帝,所以他隻是僭主,而不是明廷真主。”
“僭主是極其不穩定的。”
内閣其他人不像是何心隐這樣博覽群書,何心隐向同僚解釋道:
“希臘的僭主都不稱王的。他們是事實上的專制君主,他們都用一些謙遜的稱号,如‘終身執政官’、‘全權将軍’等”。”
“然而,僭主雖然是事實上的王,但他們卻始終不能完全替代真正的‘王’而具有合法性和正當性,因爲希臘的王權具有宗教特點,在當時的人看來具有神聖性。所以僭主始終被人們視爲政權的篡奪者,始終都是不合法的王。”
徐渭等人立刻聽完了何心隐的解釋,立刻明白了蘇澤的意思。
蘇澤說道:“僭主制度特點是缺乏合法性,這一點就是非常緻命的地方。”
“所以僭主就算是手腕高超,也需要犧牲一部分利益才能收買明廷整個中高層,才能讓人承認他的統治。”
“僭主往往都是大權獨攬,但是又要依靠妥協維持統治,所以無法嚴格的執行所有政策。”
“僭主必須要将自己樹立的比皇權更加道德,所以必須要不斷強化自己的個人品德和能力,這種形式主義的道德崇拜又會導緻明廷内部内耗。”
“最後由于僭主的不穩定性,所有投靠張居正的人也會憂慮他失去執政權利的退路,所以如今支持他的人可能腳踏兩條船,随時準備跳船。”
“也有可能隻是因爲一時的利益而支持張居正,随時都準備反水。”
“張居正看起來掌控了明廷,其實内部是一盤散沙,根本無法保證高效的執行政策,更不要說他這套變法,涉及到社會上多個層面的變革。”
“如果不能解決這些問題,張居正的變法就隻能停留在制度層面。”
“明廷執行的人隻會執行對自己有利的部分,就算是善法也會變成惡法,吏治會更加堕落。”
蘇澤用了古希臘僭主的例子,但是僭主在我們這片土地上,還有一個更常見的名字——權臣。
徐渭想到的是漢代霍光故事。
甚至霍光都要比張居正的統治根基穩定的多!
人家霍光好歹是漢武帝指定的輔政大臣,還廢立過皇帝。
你張居正連皇帝都沒有廢立過,還怎麽算得上權臣僭主!
而如果真的廢立皇帝,那張居正這一次變法要求的穩定性就無從談起,那隻要一次政治動蕩,就足以毀掉他之前所有的努力。
而且正如蘇澤所說的,張居正自身的統治根基也沒有他自認爲那樣穩固。
明廷地方上的督撫可以爲了利益支持他,也可以爲了自身的利益背叛他。
衆人這下子安下心來,讨論起東南其他的事情來。
徐渭問道:
“大都督,徐州的戰事還要繼續嗎?”
蘇澤點頭說道:“要,當然要,我們要在徐州拖住李成梁,給明廷不斷的放血。”
“不過第一旅可以撤回來了,隻需要保持在徐州的對峙就行了,等到了冬季,北方補給更困難,那時候李成梁就會成爲明廷的讨債鬼。”
衆人紛紛笑了出來。
果不其然,明廷很快就推出了張居正的變法新條例。
鼓勵各地興辦大型工坊,大力發展工商業。
維持糧食價格穩定,京師爲了打擊投機倒把的糧食商人,張居正親自命令順天府逮捕了幾個大糧食商人,将京師附近的糧食全部收歸官營。
限定河南河北的棉花收購,統一由官府限價收購,收購的棉花全部送到明廷的紡織工坊中去,禁止私自買賣棉花,更禁止直接将棉花原料販賣。
對各地官員的升遷考核中,增加對興辦工商的考核力度,甚至取代田稅這個指标,作爲晉升官員的最重要考核依據。
在張居正這一套組合拳下,隆慶三年的後幾個月,明廷轟轟烈烈的開展了興辦工坊的運動。
特别是京師附近,靠着高拱留下的底子,幾個大型的工坊建立起來。
京師的百姓紛紛在順天府官吏的号召下,開始進入京師的這幾家工坊裏做工。
京師的棉紡織工坊有着低廉的原料供應,用的是從河南河北百姓手裏低價強行征收來的棉花原料。
京師工坊也有着低廉的人工成本,差不多的雇工,京師工坊的薪水隻有東南的五分之一乃至于十分之一,雖然紡織機比東南落後不少,但是雇工的低廉人工成本,也确實讓京師工坊織造出來的棉布也有了一些競争力。
雖然京師工坊的織布不如東南的平整,在高端織布上更是遠遠不如,但是棉布這個東西還是有大量的低端需求的。
原本将信将疑,不願意投入資産的京師商人們,也看到了張居正發展工商業的決心。
這些人看到了辦工坊的利潤後,也紛紛帶着自己的銀子加入到工商業中。
而在這一次的盛宴中,受益最大的竟然是清遠伯李炜所代表的邊貿商人。
生産出來的棉布需要市場,可是大明的百姓都是窮鬼,除了京師等幾個城市的百姓能消耗掉這些棉布,剩餘的棉布卻很難在明廷的地界上消耗掉。
明廷的高層都更願意用更精美更華麗的東南織布,普通百姓又消費不起,這些棉布隻能用來出口。
通過大同的邊境貿易,大量的棉布被賣到了草原上。
大明通過草原貿易,換到了大量的戰馬和毛皮。
另外一個貿易對象就是朝鮮了。
作爲大明忠誠的藩屬國,朝鮮這個好大兒,義不容辭的成爲大明棉布的傾銷地。
張居正态度強硬的給朝鮮國主下了國書,要求朝鮮斷絕和東南的貿易,購買大明的棉布。
因爲如今山東海上貿易不通,張居正特意開通了陸地的通道,鼓勵北方商人通過遼東将棉布賣到朝鮮國。
遼東的九邊軍隊也陳兵在鴨江邊上,吓得朝鮮君臣立刻全盤接受下來,購買大明生産的棉布。
但是朝鮮和草原的人口并不多,消費能力也并不強,張居正也清楚,隻靠着這兩個地方,是無法滿足明廷的需求的。
所以張居正再次要求朝鮮國主在釜山開埠,明廷派遣官員在釜山設置市舶司,專門在釜山從事對倭貿易。
在張居正的強勢推進下,朝鮮國主不得不接受大明的要求,将釜山“租借”給了大明。
經過張居正這麽幾闆斧下去,大明竟然恢複了幾分氣象。
隆慶三年,十二月初八,京師城内架起了好幾口大鍋,清遠伯李炜帶頭在京師設置粥棚,給百姓免費發放臘八粥。
雖然這臘八粥和水一樣稀,可依然排起了長隊。
佟安從國子監出來,他搓了搓手,看了看京師熱鬧的街道。
自從十月份,明廷正式推行新政以來,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了。
在國子監中,對張居正的贊揚也日益多了起來。
在最新的《皇明新報》上,張居正這個中書令,破天荒的向百姓公布了戶部的情況。
砍掉了大量皇室開支,又殖産興業,再加上一條鞭法的稅制改革,明廷在支撐了陝西平叛戰争、山東平叛戰争,和山東前線長期對峙戰争,三次大戰的軍費開支後,依然實行了國庫盈餘。
曾經對明廷非常不滿的國子監學生,都開始稱頌張居正這位“千古名相”,認爲他才能夠拯救大明朝。
京師的報紙上,充滿了對張居正的頌揚之聲,這都讓佟安産生了大明真的中興了的感覺。
今天是臘八,張居正下令國子監也給所有的監生提供臘八粥,佟安吃了臘八粥之後,就準備在街頭轉一轉。
就在這個時候,佟安聽到了一個聲音。
“佟子元?”
佟安擡起頭,看到一輛綠包車上坐着一個中年人,他連忙見禮道:“王先生!”
坐在綠包車上的正是名滿京師的文壇宗師王世貞。
上一次張府聚會之後,張敬修又組織了幾次文會,佟安和王世貞都在列。
一來二去下,兩人也逐漸熟悉起來。
而京師國子監也邀請王世貞前往國子監做過幾次講學,佟安對王世貞非常尊重,以“先生”尊稱他。
王世貞拍了拍綠包車說道:
“佟子元要去哪裏?我捎你一程?”
佟安本來想要拒絕,但是看着道路兩邊行人步道的積雪,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那就打擾王先生了。”
祥子将車放下來,佟安爬上了綠包車。
車上多了一個人,祥子拉車更加費力了。
王世貞問道:
“佟子元要去哪裏?”
佟安說道:“今日同學會組織聚會,我去貢院前的松鶴樓就行。”
王世貞笑着說道:“那還真是有緣,我也要去貢院那邊,那就有勞祥子了,我給你加點工錢。”
祥子咧開嘴說道:“不勞煩不勞煩,要不是王先生照顧我這生意,我都撐不到冬天,就不用加工錢了。”
看着祥子身上粗布棉衣上的補丁,佟安忍不住問道:
“車夫的日子這麽難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