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看向張敬修,剛剛那番話也不知道是他的想法,還是他父親張居正的想法。
不得不說,這個年輕人說的,在一定程度上說服了在場衆人。
不過還是有人對張敬修說的這一套不舒服,佟安站起來說道:
“同學,我們北方人多是不假,但是人多也不代表這些人就願意進工坊啊。”
同學會的人互相之間都稱呼同學,這是佟安成爲同學會領袖後所做的事情。
張敬修雖然不是同學會的成員,但也經常參加同學會的聚會。
佟安不願意提起他相府公子的身份,所以以“同學”相稱呼。
張敬修說道:“這就涉及另外一件事了,要讓百姓能安心的進工坊做雇工,還需要一個穩定的糧價,這也是我父親執掌内閣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
“穩定币值,降低糧食價格,百姓才能安心的去工坊做事。”
佟安卻皺眉說道:
“降低糧食價格,不是讓農民的收入更少嗎?這是要用低糧價逼着農民去工坊?”
張敬修露出一個笑容說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難道佟同學希望看到高糧價嗎?”
在場的讀書人大部分都沒種過地,也不了解鄉村的情況,他們基本上都是住在城裏的,自然希望糧食價格越來越低。
他們附和說道:“張相國這個可是仁政啊!”
張敬修又說道:“此外重農抑商的輿論要改變,無論是商是農,對于我大明都是有貢獻的。”
“農民耕種,爲國家生産糧食,這是對國家有利的。”
“工坊主投資設立工坊,爲國家生産商品,這同樣也是對國家有利的。”
“工坊主也是勤勞苦幹的,我準備在《皇明新報》上開設一個版塊,專門介紹我們大明這邊的優秀工坊主,我也建議父親,給那些著名的工坊主授予勳職,鼓勵更多的人來投資開設工坊。”
聽完這話,佟安覺得更别扭了。
同樣是提倡農商平等,東南那邊講究的是四民道德,提倡的是建立評價商人的道德标準,給商人們一個道德的指引。
怎麽到了張敬修嘴裏,就成了商人有德了?還要給商人授官,宣揚那些大商人的“勤勞”?
誰不知道現在明廷這些有名的商人,哪一個不是和官府有着密切的關系,哪一個不是靠着工部和兵部的訂單才發家的。
京師那些私人工坊的工坊主,哪一個不是手上沾滿了雇工的血汗,他們到底有什麽“德”?
可是佟安偏偏也找不到攻擊張敬修這番話的理由來。
作爲崇尚新學的年輕人,佟安也說不出“商人唯利”這種舊思想的口号。
但是張敬修這番話總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
張敬修繼續說道:“給這些商人授官,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如今是大争之世,非常之時要用非常手段,既然要鼓勵這些富人辦工坊,也要打消他們的顧慮。”
“勳位也是官位,還可以用來蔭及子孫,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來辦工坊。”
“而且按照規定,有勳位的官員如果犯罪,是無權由地方官府審理的,需要直接交給大理寺來審。”
“有了這一條,也是爲了保障那些興辦工坊的商人不會被構陷,減少他們被地方的盤剝。”
“對于我們明廷有貢獻的商人,朝廷還是要保護的。”
這話聽得佟安更别扭了,保護商人也不是這麽保護的吧?
可偏偏佟安也說不出張敬修這一套有什麽不對。
張敬修又說道:“從東南的經驗看,投資也是很重要的。父親已經籌備建立大明錢莊了,要以朝廷來主導投資一些大的産業,盡快的建立更大規模的工坊。”
“隻要工坊大起來,以我們北方的人力成本優勢,就能生産出比東南更價廉的産品。”
“東南逐利,我們的東西也可以賣給他們!”
這下子有學子說道:
“可是張相國不是禁止和東南交易啊?”
張敬修說道:
“一看你就是沒有仔細研究過貿易禁令,我父親說的不是禁止和東南交易,而是禁止購買東南的商品。”
“除此之外,還禁止将戰馬、火藥原料、棉花原料這些事關國本的商品賣給東南。”
“可是對于布匹這些東西,朝廷是不禁止出售的。”
“而且東南不是打着自由貿易的旗号嗎?總是抨擊我們的政策,那如果我們的商品比東南物美價廉,他們也不能拒絕吧?”
王世貞看向張敬修,沒想到他竟然有這番見識。
通過貿易禁令保護本國産業,這是如今世界各國都奉行的原則。
歐洲大陸上的那些國家,更是動不動就發布貿易禁令,這條政策聽起來也沒什麽問題。
張敬修又說道:
“最後就是鼓勵地方官員辦事了,父親原本也下放了一部分權利給地方上,就是鼓勵他們因地制宜殖産興業。”
“馬上内閣要發布命令了,這三年内,朝廷不會向地方上派出巡案和禦史,吏部和地方布政使司的考核,也以發展多少産業作爲重要依據。”
禦史和巡案是派往地方上巡查民情的監察官員,負責巡視地方接受冤假錯案的訴訟。
雖然很多時候,這些禦史和巡案到地方上也是盤剝地方,但這項制度也切實保障了地方上在胡作非爲的時候會有所忌憚。
這項政策如果實行,好處自然是地方上的官員沒了約束,可以發展經濟。
可是往壞處說,也等于朝廷縱容這些官員爲了發展産業而不擇手段,以佟安對于明廷地方官員的了解,這幾乎等于是放任這些官員。
可偏偏佟安也說不出什麽具體不對的地方,張敬修說的這些話可以說是句句在理,可又句句不對勁。
王世貞連忙将這些記錄下來,從張敬修剛剛那番話看,這些政策應該是他父親張居正的意思,因爲很多政策都已經制定好了,張敬修這個十幾歲的年輕人,不可能影響明廷内閣的決策。
張敬修組織這個文會,不過是要将張居正的新政策傳播出去,試探讀書人的反應。
這不是大都督常用的手段嗎?張居正施政果然要比高拱圓滑,而且更有手腕。
就連王世貞也覺得,這一系列的政策也說不上哪裏不好。
等到佟安從張家府邸出來,冷風吹在了他的臉上,佟安這才明白了哪裏不對勁。
張敬修說的所有内容,都是站在“大明”這個龐然大物的立場上的,可那些農民和雇工會怎麽樣,張敬修是隻字未提。
佟安更是覺得迷茫了。
與此同時,蘇澤在宣布琉球内附後依然沒有離開南京,徐州前線的戰事依然僵持着,陳璘的第五旅和李成梁的新軍在前線對峙,雙方都沒有在陸地上進攻。
第一旅的艦隊不斷襲擊明軍沿海的據點,李成梁也反應過來,不再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而是在沿海設立烽火台,在各地駐軍随時支援。
但是這麽一來山東的軍費花費更大了,李成梁一天到晚寫信給張居正要錢。
而蘇澤沒有離開南京,而是來到了戶部。
戶部也經過改革,明廷的戶部以各省爲單位,成立清吏司。
比如浙江清吏司,就是負責浙江的錢糧賦稅,是浙江布政使司對接戶部的部門。
這樣的好處是,每一個清吏司都對自己管理的省有着很深的了解,對于各地稅賦的變化有着更好的掌控。
但是在方望海執掌戶部之後,将原本通過地區劃分的戶部,改爲了通過稅種劃分。
鈔關稅司、田稅司、商稅司、印花稅司,以各種稅種來劃分的稅司,統籌的是整個東南的某一項稅收,這樣的方式讓吏部的各司更專業化。
如今戶部最強大的部門,自然是當年方望海主政的鈔關稅司。
鈔關稅司的主司範發甲,原本隻是蘇州府的一名小吏,他很早就開始追随方望海,後來明廷罷鈔關稅後,範發甲就随着方望海退隐。
這之後蘇澤在東南起事後,範發甲就一直跟随方望海,如今得到了鈔關稅司主司的職位。
對于蘇澤這位東南大都督的視察,範發甲非常重視,他帶領手下迎接蘇澤一行人,熱情的介紹鈔關稅司的成果。
如今鈔關稅已經取代了田稅,成爲東南第一稅種,而且随着東南貿易的發展,鈔關稅在财政收入的比重是越來越大。
對于範發甲的介紹,蘇澤一言不發,等到範發甲介紹完畢,蘇澤向方望海問道:
“方計相,您對鈔關稅有什麽看法?”
方望海雖然是蘇澤的丈人,但是蘇澤在工作場合,還是用内閣的稱謂,計相,宋代就有之,那時候是稱呼三司使這個财臣要職,如今東南都用這個來稱呼财政大臣,意思是掌管全國生計的副相。
實際上方望海這個财政大臣,在權力上确實是内閣第二,僅次于掌管吏部的首相。
方望海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女婿,當年鈔關稅改革就是蘇澤提出來的,他竟然問自己有什麽看法?
如今的東南鈔關稅體系,可以說是蘇澤一手構建的,他對這個體系有什麽不滿嗎?
不會吧?鈔關稅的政策,整個東南上下都沒有人不滿。
百姓減少了田稅,商人交稅但是得到了保證,地方官府也從單一的田稅征收考核改成了商稅統籌,地方上也有了發展工商的動力。
這政策有什麽不好嗎?
方望海沒有回答,蘇澤環視一圈問道:“大家說說看,對鈔關稅有什麽看法?”
這時候,範發甲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說道:
“大都督,我對鈔關稅有看法。”
“江幹!”
範發甲立刻對蘇澤說道:“大都督,這是我們鈔關稅司的觀政進士,名叫江幹,他對鈔關稅的事務還不熟悉。”
蘇澤看向江幹問道:“我又不是問如何征收鈔關稅,而是問問大家的看法,江進士你說說看。”
江幹吸了一口氣說道:“大都督,我認爲鈔關稅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哦,是什麽?”
“不公平。”
範發甲不顧蘇澤在面前,他做吏員時候的脾氣上來了,反駁道:“你是失了心吧?鈔關稅哪裏不公平?!這世上還有比鈔關稅更公平的稅制嗎?”
蘇澤露出喜色,問道:“說說看,哪裏不公平?”
江幹吸了一口氣說道:“不公平,鈔關稅是對商品流通的過程征收的稅,稅是征收在貨物價格中的,所有人人購買東南的商品的時候,也在同時給我們東南納稅。”
蘇澤點頭,這個認識已經很深刻了。
江幹繼續說道:“可天下的貨物,窮人和富人都會買,窮人買的少一點,富人買的多一點,但窮人一天也吃兩餐,富人一天也吃不到十餐。”
“同樣是穿衣,窮人一年穿兩套,富人一年也穿不到兩百套。”
“更不要說我東南的工業品耐用,有些東西能用上幾年都不壞。”
“如果隻是對貨物征稅,大都督這樣做公平嗎?”
大家不要無端的聯想,是五共,是李家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