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蘇澤難得走出大都督府,來到内閣參加會議。
能夠讓蘇澤前往内閣的,自然是關系到東南發展的大事了。
從福建趕回來的方望海,正在讀着戶部統計的數據。
“官辦鐵廠制造的鋼鐵占據了我們東南鋼鐵産量的七成以上,但是利潤普遍低于民間的鐵廠,原因還是官辦鐵廠的用人成本高,産品大多都是平價賣給工部、陸軍部和水師部,産品利潤也低。”
“而官辦鐵廠生産的民用産品普遍競争力一般,特别是在海外貿易的部分,民辦鐵廠的份額正在上升。”
方望海手裏的這份報告,是戶部官吏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統計出來的。
在沒有電子計算機的時代,這些數據都是通過算盤打出來的。
在蘇澤看來,這份數據相當的粗糙,統計分類也很籠統,但是已經是這個時代最高水平了。
現實不是遊戲,蘇澤的外挂也無法和某些曆史模拟遊戲那樣,随時可以查看報表。
這年頭在整個世界上,除了東南,就連明廷都沒有這麽多能寫能算的行政人員。
更不要說如今歐羅巴還普遍在用包稅制度來收稅,這些國家根本沒有任何經濟統計的能力。
東南能夠完成這些統計,還是靠着當年方望海在南直隸浙江搞鈔關稅積累的人才,再加上蘇澤大力推廣算學,在各級學校開設算學課程的結果。
可即使這樣,戶部能統計的也隻有鋼鐵、武器、水泥這寥寥幾個經濟指标,這還是因爲這些行業在如今算是“高科技”行業,能夠生産的工廠并不多,所以戶部還能有能力統計。
像是棉布、絲綢、玻璃,這一類的民生産業數據,戶部已經沒有能力統計了,隻能通過市舶司的數據估算進出口額。
蘇澤向戶部要這些數據,自然不是心血來潮。
蘇澤掌控的東南,已經不再是一個農業國了,而是一個正在邁向工業化的工業國了。
轟鳴的蒸汽時代已經快要到來,東南的鋼鐵産量在這半年時間已經翻了一番。
就連蘇澤都被如此恐怖的工業化速度給吓到了。
一手推動工業化的蘇澤也沒有想到,這輛工業化的快車是如此的迅猛,拉着東南開始狂飙猛進。
由于蘇澤散播的先進技術,給生産端帶來了快速增長,如今東南一些工業部門甚至出現了産能過剩的情況!
這個結果是蘇澤絕對沒有想到過的事情,可仔細想想竟然也很合理。
在這個全世界都在木質帆船,大部分國家都還在用棍棒刀劍厮殺,一些落後地區連鐵器時代都沒有進入的時代,東南生産的這麽多鋼鐵,根本就沒有市場!
東南這些鋼鐵廠生産出來的鋼鐵,到底賣給誰啊?
如果不是正在開工的徐州鐵路和蘇松鐵路,拉動了鋼鐵消耗,一些煉鋼爐都要熄火了。
這時候蘇澤也隻能重新從大都督府走出來,和内閣商議如何應對鋼鐵業的問題。
即使是内閣彙聚了整個東南最頂尖的人,面對這個問題所有人也都束手無策。
這是古今中外都從沒有遇到的問題?
誰會想到鋼鐵竟然會過剩啊?
誰能想到如今一把鋼制鋤頭的價格,還不到一名紡織工人一個月的薪水!要知道以往一把農具的價格抵得上農戶一半身家,一把鋤頭傳三代不是說着玩的!
現在工廠生産的低廉農具,甚至沖垮了小農經濟下的鄉鎮手工業,南直隸的鄉村鐵匠聯合起來,在報紙上向大都督府陳情,抵制從工廠生産的廉價鐵器。
可就在三個月前,這些鄉村鐵匠們還在爲了東南越來越低的鋼錠價格而歡呼雀躍,贊歎越來越低廉的原料成本增加了收入。
三個月後的今天,鄉村從事手工打造的鐵匠們,就因爲工廠批量生産的廉價農具,快要丢掉飯碗了。
這些鐵匠們要麽背井離鄉,進入規矩森嚴的工坊中做工。
要麽放棄祖傳的鐵匠行業,湧入城市從事其他工作。
在這樣的情況下,鄉村手工業鐵匠們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在報紙上登出幾篇文章,講述被工廠農具擠壓下破産鐵匠的慘狀。
而蘇澤知道,鐵匠行業還算是東南比較有能量的群體,他們還有能力給自己發聲。
東南崛起的過程中,就吸收了很多手工匠人成爲“匠官”,比如呂鐵呂鋼父子這樣的技術官僚,還有很多制憲會議代表就是手工匠人。
這些人還能夠爲自己發出聲音,還有些行業就不一定了。
而這些手工匠人要求抵制工廠制造的農具,也不肯背井離鄉前往工廠打工,也不是說這些匠人就反對進廠。
按照戶部的數據,南京城外的幾座官辦鐵廠,每次招募工人的時候都會排起長隊。
但是那些私人鐵廠,這些手工匠人就不願意去了。
私人鐵廠的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高,工作安全得不到保證,手工匠人自然不願意去。
而官辦工坊又不可能無限制的招人,方望海的報告也說明了官辦工坊面臨的問題,即官辦工坊的主要收入還是來自于官方采購,在民用品的競争力上又比不過私人鐵廠。
現在的結果是,将作監下的官辦工坊覺得自己出售給武器廠和鐵路公司的鋼鐵便宜了,以爲官方采購導緻了自己利潤不足。
而将作監廠下的武器廠和工部下的鐵路公司覺得自己買貴了。
方望海揉了揉眼睛說道:
“其實官辦鐵廠的鋼鐵質量還是最好的,就拿鐵路公司使用的軌道鋼來說,隻有官辦鐵廠才能生産出質量合格的鋼材,民辦鐵廠的鋼材在質量上都是不合格的。”
“但是在民用的領域,官辦和民用鐵廠的産品質量上倒是差不多。”
“南直隸和浙江的鐵匠已經組織了聯合會,他們提出要麽禁止鐵廠生産的農具下鄉,要麽在各座城市成立官辦鐵廠,讓他們去官辦鐵廠就業。”
蘇澤聽完了方望海的報告,看向将作監正胡公公問道:
“将作監那邊怎麽說?”
胡公公本來并不想要當官,但是他在東南的工業體系中聲望卓著,還是被蘇澤請來擔任這第一任将作監正。
原本行事随和,溫文爾雅的胡公公,在接手了将作監之後日益暴躁起來。
胡公公吹着白發說道: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将作監不可能繼續設立鐵廠了,鋼鐵這東西隻有規模大了才有效益,要是在每座城市都設立鐵廠,那就是資源浪費。”
“而且要設立這麽多工廠,招募那麽多的鐵匠,那内閣要求我們将作監收支平衡的任務還要不要完成了?”
胡公公又說道:
“鐵匠鬧着要官辦工坊,那前陣子裁縫抵制成衣行業的事情怎麽辦?”
胡公公這麽提醒,蘇澤想起來前陣子的事情,手工裁縫抵制成衣工坊的事情。
不過專業的裁縫,主要還是集中在幾座工商業發達的大城市,在廣大的鄉村地區,大部分家庭還是自己買布料回去制作衣服的。
但是在蘇州、杭州這些大城市,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走進工坊上班,專門給人量體裁衣的裁縫就出現了。
可随之而來的,是在工坊中批量生産的成衣。
這些成衣工坊制作的衣服雖然款式簡單,質量也一般,但是價格低廉。
這些成衣很快占領了城市中低端的市場,也讓一些靠着街坊生意的專業裁縫丢了飯碗。
隻不過裁縫的聲音遠不如鐵匠的大,而且專業裁縫本來就是最近幾年才出現的職業,也沒有形成大的抗議聲浪。
方望海皺着眉頭說道:
“将作監必須要收支平衡,廣州玻璃工坊的利潤還不夠高嗎?還有那麽多鐵廠日日夜夜都在生産,難道一點利潤都沒有嗎?”
胡公公立刻說道:“玻璃工坊目前是盈利的,但是玻璃的價格也在下降,就連外國商人那邊玻璃都賣不出高價了。”
“鐵廠一直在更新技術,福州那邊的鐵廠剛剛換了新的齒輪組風箱,煉鐵高塔也要重新建造,這方面的投資一直很大。”
“想要今年收支平衡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将作監下的工坊全都賣了!”
蘇澤清清嗓子說道:
“官辦工坊不能賣,戶部要求将作監收支平衡的目标可以推遲一年。”
“一部分私人鐵廠的産品以次充好,勞動強度大,待遇低,安全沒保障,這些工坊主攫取了超額的利潤,這才是問題所在。”
“勞動待遇不提高,這種事情會越來越多。”
蘇澤看向一直沉默的何心隐,對方擡起頭說道:
“刑部已經在編纂有關保護雇工的法典了,對工作時長、安全保障和合法待遇都做了規定,準備先在南京和蘇松地區施行。”
徐渭說道:“我看過法典的草案,其中一些條例會不會太苛刻了,這會不會降低我們東南産品的競争力?如今北方那邊也在興辦新式工廠,已經在朝鮮和倭國貿易上和我們展開競争了。”
東南的鋼鐵行業還是很有競争力的,徐渭說的競争主要還是織布行業。
由于當年蘇澤在《天工開物》上已經詳細講述了織布機的原理,織布機本身也沒有太高的技術壁壘。
張居正主持明廷之後,最重視的新務部門就是織布工坊。
而如今棉花的主要産地,也在明廷控制的地區。
河南、河北地區氣候宜于植棉,地廣人稀,種植棉花的面積最大,是原料的供給中心。
張居正先是禁止了大沽的棉布貿易,禁止明廷的棉紡織工坊繼續倒賣東南的棉布。
接着又禁止原料棉花出口,強行征收河南河北的棉花,送到明廷的棉布工坊中。
同時在張居正執政後,也開始繼續推進高拱留下來的開海政策,吸引外國商隊靠岸,同時組織商隊出海。
在出口的衆多商品中,北方明廷唯一有競争力的,就是棉紡織制品了。
雖然明廷的棉布在競争力上依然比不上東南,但是明廷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朝鮮。
作爲大明的忠實藩屬國,朝鮮是大明的親兒子。
爹要賣給兒子東西,兒子自然要接受。
除此之外,棉布也成了明廷對北方草原出口的重要貨物。
大量棉布通過九邊的貢市進入草原,從草原換來戰馬、毛皮。
加上張居正實行一條鞭法,強化了明廷對地方上征稅的控制力,也讓明廷的财政富餘起來。
除了棉布出口之外,張居正還積極組織商船,向倭國出口淘汰的武器。
此時倭國正處于“戰國”時代,各大名争鬥到白熱化的地步。
從佛郎機商人在倭國引入火器之後,這種新式武器在倭國越來越受到歡迎。
鳥铳和佛郎機炮大明的工坊都能生産,雖然在安全性和穩定性上,距離東南和西洋的火器還有差距,但勝在量大又穩定,還是很快在倭國打開了銷路。
靠着朝鮮、北方草原的棉布貿易,倭國的火器貿易,竟然真的讓明廷的财政好轉了不少。
于是張居正在山東三鎮新軍之外,又籌備在京師再組建兩鎮的新軍,同時張居正還籌備在膠東籌備水師,想要收回被東南占領的登州,切斷大沽棱堡的海上補給,伺機收回大沽。
這些消息都被京師的情報站傳到了東南,引起了東南群臣的警覺和焦慮。
徐渭認爲刑部的法典,會更削弱紡織業的競争力,甚至會影響到對北方明廷的軍事優勢。
對于這件事蘇澤倒是不以爲意,他說道:
“從長遠看,我們東南的敵人并不是明廷。”
“或者說明廷還不配是我們的對手,我想現在整個東南任何一個地區,都沒人想要重新回到明廷的統治下。”
衆人紛紛露出笑容,松江府徐家的選擇已經說明了大部分人的選擇,更别說是生活質量普遍提高的東南百姓了。
“我們的敵人永遠都在内部。”
“不過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還是要重視對手。我們在山東方向還是要給明廷一些壓力。”
“大都督府軍令,水師第一旅和徐州的第五旅,組織發動一次秋季攻勢,也讓張居正和李成梁忙起來。”
“我要親自前往徐州,南京這邊就交給内閣諸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