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看向沈一貫,聽着他講述自己的計劃。
但是沈一貫卻沒有直接說如何攻略安南,而是岔開話題說道:
“大都督,在研究了您的海國圖志,屬下這些日子在上海港口的時候,又和西洋商人交流之後,倒是對國家這個概念有了一些想法。”
蘇澤來了興趣:“你且說說看。”
“一點個人淺見,還望大都督指正。”
沈一貫開始說道:“屬下也是看了大都督的《海國圖志》,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多的國家。”
“屬下将國家分成了這麽幾類。”
“第一種就是以君臣分封而建立的國家,先秦就是這樣的建立王國的。”
“通過土地建立君臣關系,這是非常普遍的國家法理來源,奇妙的是近的如倭國,遠的如歐羅巴諸國,都是這樣的國家,可見這種法理是自然而然的,幾乎是各國發展必然會出現的。”
蘇澤點頭說道:“封建國家。”
沈一貫喃喃說道:“大都督真是微言大義,一個‘封建’道盡了這類國家的特點,就是封建國家。”
“但是我們華夏從秦漢以後,已經很少行分封了,就算是分封宗室的國家,也不過晉和唐初等寥寥幾個朝代,我将秦漢以後的中國帝國稱之爲‘皇權國家’,也就是君王通過行政官僚統治的國家。”
“無論是宗室、世家、外戚、宦官、藩鎮、文官,就算是能掌握到皇權,但是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獨立王國了,這是通過皇權達到的統一狀态。”
“而在海外,已經消亡的羅馬帝國,也是這樣的一種體系,有提兵上洛的總督,卻沒有裂土分封的諸侯。”
蘇澤點頭贊同,在曆史學上本身對于封建社會的定義也存在争議,其實從秦漢以後中華就沒有狹義上的封建體制了,換而言之應該就是沈一貫所說的帝制時代。
自上而下的科層式的官員體系建立起來,皇權在不斷加強中,到了清代達到了皇權高峰。
沈一貫繼續說道:“這就是所謂的‘君權天授’而建立的國家,帝國的皇冠總要加上天命作爲正統性,比如漢高祖斬白蛇,各國統治者都試圖營造出天命,來證明自己統治天下的合法性。”
“對于封建皇權國家,開疆拓土并不是必需品,維持統治才是必須的。”
“如果開疆拓土的代價超越了維持穩定的成本,那就會放棄已經開辟的疆域,正如同明成祖所做的那樣。”
沈一貫說道:“但是屬下接下來要講的,不是大都督提出的‘民族國家論’,而是要講另外一種國家。”
蘇澤看向沈一貫問道:“另外一種國家?”
沈一貫點頭說道:“在封建皇權國家和民族國家之間的一種國家。”
“商業共和國。”
蘇澤驚訝的看向沈一貫,從東南建立以來,蘇澤就不遺餘力的翻譯各種外國書籍,還親自寫了《海國圖志》,并且在報紙上介紹了世界上很多地方的風土人情。
其實以東南現在的科技和文化水平,已經超越這個世界上所有國家了。
但是文明起源于交流。
所有文明古國,都發源于交通發達的地方,正是各種思想的碰撞,才興起了這個世界上第一批的城邦,然後最早的一批文明古國才建立起來。
黃河流域的中華文明,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文明,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歐亞大陸連接點的小亞細亞文明。
無論是科學技術還是社會學的發展,都離不開文明之間的交流和碰撞。
這也是清代閉關鎖國後,中華文明迅速落後于世界的原因。
“放眼看世界”,是蘇澤給《警世報》的世界新聞版塊所親自提寫的版面标題。
蘇澤本來以爲這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積累,卻沒想到沈一貫竟然已經開始用世界視野來研究了。
自己還是小瞧了這個時代的聰明人啊!
想一想在蘇澤穿越前的那個曆史時間線上,從鴉片戰争到建國,也就是一百年的時間,中華文明狂飙猛進,然後又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就重新回到了頂尖國家的行列。
時代浪潮奔湧而來,真的是山呼海嘯的推着人前進。
沈一貫等蘇澤回過神來,這才說道:
“這個世界上有一類國家,建立之初隻是爲了更低的關稅,更方便的貨物流通才建立的,比如希臘。”
“而有些皇權國家的統一和強化,也是爲了一個更方便流通的市場,比如王權越來越強勢的法蘭西,又比如正在團結起來的普魯士諸國們,還是試圖構建統一聯盟的亞平甯半島上的諸多商業共和國。”
蘇澤這下子更加驚訝了。
沈一貫的觀察,預言了歐羅巴大陸上後三百年影響世界的變化。
分别是皇權加強下的法蘭西崛起,普魯士關稅同盟後建立的普魯士,以及一直在試圖統一亞平甯半島的意大利。
正如同沈一貫所說的,這些國家的逐漸崛起,其推動力一開始并不是民族意識,而是簡單的爲了商品更好的流通,爲了更大更方便的統一市場。
而真正的國家民族意識崛起,還是在幾百年後的世界大戰前夕才逐漸覺醒的。
沈一貫說道:“安南的如果能夠融入東南的市場,就能抵消安南内部的分離傾向。”
“就像是現在北方的草原商人,都會爲了做生意主動學習漢語和漢字。”
“當安南的精英意識到留在東南體系内,比離開東南體系得到的更多,他們就會支持我們主動漢化。”
蘇澤突然站起來看向沈一貫,扶着他說道:
“我東南有你這樣的俊傑,我等的事業後繼有人了!”
沈一貫也沒想到蘇澤竟然對他的評價這麽高,連忙表示謙虛。
蘇澤打斷了他的自謙說道:“你作爲鴻胪寺的行人司主司,你知道你的職責嗎?”
沈一貫對于鴻胪寺這個衙門了解并不多,隻是知道它的主要職責是迎接四方使節。
等他返回南京之後,卻發現鴻胪寺的工作是相當繁忙的。
主要是來訪的使者實在是太多了!
這些使節當中,大部分都是打着外國使者幌子的外國商人。
鴻胪寺的四方司,主要工作就是接待這些使者,還需要甄别假冒外國使節的商人,和真的外國使者簽訂貿易協定。
而那些假的外國使者們,也會被鴻胪寺的官員留下來,同文司的官吏會審訊這些假冒使者的來曆,将他們的見聞記錄下來存放在同文館中。
同文館還要負責外國書籍的翻譯出版工作,當東南表現出高價收購外國圖書的意向之後,如今往來東南的外國船隻都會攜帶一兩本書籍,同文司除了要負責日常交流的口譯,還要日日夜夜的翻譯這些圖書,可以說是忙的不可開交。
因爲工作實在是太多,同文司的主司鬧到了内閣,又給他們司增加了一倍的人員編制,同時内閣還同意在國子監開設外文課程,培養能夠進入同文司的官吏,同文司的主司這才滿意而歸。
但是沈一貫擔任主司的行人司卻很清閑。
行人司包括沈一貫在内總共隻有五名官員,其中一人還是分配到行人司的觀政進士。
除了正式官員以外,還有吏員十人,是個人數很少的小衙門。
但是行人司的級别卻又非常的高,沈一貫這個主司是正四品,在七部五寺二監下的諸司當中,算是級别第二檔的司,和人數龐大的鐵路司都是同一級别。
在明廷也有行人司,明廷的行人司主要是擔任使者,負責宣布聖旨诏書的機構。
但是按照東南這邊鴻胪寺的文件,東南的行人司回歸了漢代行人司的職能,作爲使節出訪各國。
沈一貫隻猜到了蘇澤第一個目标是安南,卻不知道自己這個行人司主司在攻略安南中,到底要發揮什麽作用。
蘇澤說道:
“廣州港來了一支黎朝的船隊,是代表黎朝出訪我東南的,希望得到我們東南的冊封。”
“你說的路線很好,我們不能承認安南任何一個現有政權,要扶植能夠融入我東南的勢力,徹底同化安南。”
“但是介入安南事務還是需要一個切入點的,這支使節團就是最好的切入點。”
“你立刻帶人前往廣州,和這支安南黎朝的使節團接觸上,代表我們東南出使安南。”
“等到了安南之後,你一方面要搜集安南的情報,一方面和安南各方勢力接觸,找到符合我們利益的目标。”
“此外黎朝内部也不是鐵闆一塊,當年扶持黎朝的權臣阮淦是鄭檢的嶽父,鄭檢繼承了嶽父的手下和勢力,成爲把持黎朝的權臣,但是廣南阮氏依然是安南黎朝内部重要的勢力,阮淦的兒子也還在,這些人也是可以接觸的。”
沈一貫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任務,對着蘇澤說道:“大都督放心,屬下一定完成任務。”
蘇澤說道:“到了安南,還是要先保全自己,記住你的後盾是我們整個東南。”
“凡是軍事上能拿到的東西,都不需要要用陰謀詭計來冒險,你的任務是多聽多看,搜集到足夠的情報就夠了。”
“區區安南,可不能折損了我東南未來的重臣!”
沈一貫隻覺得心頭一暖,連忙向蘇澤保證一定會保全好自身。
等到沈一貫離開之後,熊五又咧着嘴走了進來。
“大都督,這次要我去哪裏?憋在南京好生無趣!”
自從上次龍虎山回來之後,熊五在制憲會議後得到了新職位,隸屬于陸軍部下情報司主司。
重新幹回了老本行工作,熊五自然是非常的高興。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個情報司主司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務,他的工作根本不是和以前一樣出生入死搭建情報網絡,而是坐在衙門裏應對部門預算、内部考核、獎懲晉升這些案頭工作。
還要隔三差五被戶部喊過去質詢,爲什麽這個月的預算又超支了?
這種行政工作讓熊五怨聲載道,他多次向蘇澤抱怨,要和京師情報站的陸二對調位置,親赴前線主持對明廷的情報工作。
今天蘇澤終于喊來了熊五,他一進門就長大嗓門,大大咧咧的向蘇澤要任務。
蘇澤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不過随着他的地位越來越高,威望越來越重,像是熊五這樣對他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就連于宗遠這樣的舊交情,在面對蘇澤的時候也越來越拘謹。
蘇澤也明白熊五大概是故意裝作這樣,他這個人外粗内細,如果被他憨直的外表欺騙了,大概是要吃大虧的。
蘇澤說道:“這一次派你去廣西,搜集安南的情報,這個任務如何?”
聽說要去廣西,熊五不由大喜。
他負責陸軍部情報,自然知道戚繼光在廣西練兵的消息。
以蘇澤用兵的慣例,向來都是情報先行,這是要對安南用兵的前兆了。
熊五立刻說道:“大都督,什麽時候出發?”
“立刻。”
“好嘞!那情報司的事情?”
“我已經把熊況調回來了,他會接替你的工作。”
“大都督英明啊!可不能繼續讓這小子在外面浪了!哦不,要給年輕人加加擔子!”
“大都督,我這就出發!”
蘇澤看着激動的熊五說道:“慢着,剛剛那個年輕人你認識吧?行人司的沈一貫,他要出使安南,你派遣一隊得力的人保護他,一定要保證他在安南的安全。”
“大都督您就放心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