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張居正沒有想到的是,向他發起了進攻的不是京師的其他大臣,不是禦史,不是外戚,也不是宦官,而是山西的幾名被裁撤的衙役。
關中這個地方,由于氣候變化、荒漠化和水利設施的老化,如今已經算不上是糧倉了。
陝西在大明治下的諸省中,能夠自給自足就不錯了,有時候還需要其他省份周濟。
這兩年陝西的日子不好過。
先是關中大地震,大量百姓流離失所,就連陝西官員都被震死了一大片,而明廷的救災工作又緩慢又腐敗,至今地震中心的華州地區還是一片廢墟。
緊接着又是上皇遷播到西安,秦王爲了供養皇帝耗盡了家财,等到嘉靖走後秦王又加緊了對陝西百姓的盤剝。
天災加上人禍,讓陝西百姓本來就不太活得下去了。
張居正推進的考成法,要求各省各府各縣的衙門,都必須要裁撤一定數量的“冗員“,淘汰掉一些末尾的官吏。
王二用,是陝西澄城縣人,他爲人仗義疏财,在縣裏很有威望。
去年關中又是大旱,王二用自家耕種的田地絕收。
王二用散盡了家财,給自己捐了一個縣衙衙役的職位。
按照正常的發展軌迹,王二用可能被縣衙這一口大染缸給染黑了,變成了一個盤剝百姓的惡衙役。
也有可能他保持本心,在縣衙勉強糊口混個日子。
可王二用撞上了考成法。
王二用今天一上衙門,就被喊到了上司丁典史的房間。
“王衙役,有人檢舉你受賄。”
丁典史将一份畫押的文書遞給王二用,王二用并不識字,他根本看不懂這份文書上的字。
他立刻辯解道:“大人,俺冤枉!”
丁典史卻嚴肅的說道:“張丞相三令五申,要求地方官吏廉潔奉公,你這樣的人敗壞官府聲譽,沒有将你投入監牢就算是縣太爺恩典了,你還敢喊冤!”
王二用看着正氣凜然的丁典史,又想到自己爲了打通他的關系,給他送了那麽多銀子,甚至還将妹妹嫁給他當小妾,越想越是來氣。
丁典史卻自顧自的說道:
“縣太爺開恩,隻需要你将贓款退到縣衙,就不追求了。”
王二用咬着牙忍着怒火問道:“不知道小人要退多少贓款?”
丁典史假裝看了看供狀說道:“也不多,就是十兩銀子。”
王二用憋着火問道:“小人如果交不出這筆銀子呢?”
“那就隻能先收押了。”
王二用對着丁典史一拜說道:“典史大人,能讓小人回去籌備銀子嗎?”
丁典史爲難的說道:“最多一天時間。”
“一天也夠了,多謝大人。”
王二用從丁典史的房間出來之後,并沒有直接回家籌錢,而是來到了自己的公房中。
王二用感受到了同僚的指指點點,不過他在衙門内部人緣很好,倒是也結識了幾個好友。
王二用偷偷拉着幾名關系不錯的同僚,很快就向他們打聽到了情況。
原來裁撤吏員的事情被上級當成了任務,要求澄城縣必須要裁撤掉幾個吏員,而王二用這種關系不硬,在地方上也沒有權勢的衙役,就被列上了榜。
王二用已經猜到了這個原因,在衙門當中,他是做事情最認真的那一批人,可是每次分好處的時候都沒有他。
誰讓他後台不硬呢?
那些背景硬的衙役,平日裏都不用來衙門上衙,好處依然是一點都不少。
王二用這種背景不硬的衙役,每天累死累死,做的還是髒活和累活,一旦有了好事肯定沒有他,而一有倒黴事肯定會想到他。
末位淘汰看起來很美好,實際上淘汰的并不是最屍位素餐的人,而是最沒有關系的人。
原因自然很簡單,行政工作是很難客觀評叛好壞的。
你做的都是緝兇,丈田,巡街這些難辦的工作,每天都會做不好被上級批評。
人家做的都是整理資料書寫公文的輕松差事,一年做下來都不會出任何差錯。
這到底是誰做的好誰做的差?
就算是做同樣的事情,分到的地方不同,結果就完全不同,上官心中都有好壞高低。
就比如去征稅,窮苦遭災的地方是最難完成任務的,大戶草民都沒錢,别說是借機盤剝了,就連完成縣衙的任務都難。
風調雨順的地方是最容易完成任務的,反正大家手裏都有糧食,就算是孝敬你一點也餓不死自己。
王二用進了縣衙都是做的髒活兒累活兒,對丁典史也孝敬不少,可最後還是敵不過人家關系深厚。
是啊,他一代人的努力,又怎麽能抵得上人家幾代人的積累呢?
王二用看着這幾個同衙門的好友,他們都露出擔憂的神色,這一次是王二用這個關系最淺的被裁撤,下一次可能就是他們了。
王二用離開衙門,卻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縣城裏所有的錢莊。
如今貿易發達,陝西也開了大大小小的錢莊,不過這些錢莊主要業務倒不是爲了方便商業流通,而是高利貸。
王二用将成立的錢莊都去了一趟,用自己縣衙衙役的身份擔保,各自借下了一筆高利貸。
這些錢莊并不知道王二用已經被縣衙開革,看在他吏員身份上,紛紛都将錢借給他。
王二用拿着錢,又找到了遭荒逃難的同鄉,請他們好吃好喝了一頓,接着掏出刀插在桌子上說道:
“欺人太甚!俺欲反了這狗娘養的朝廷,大家以爲如何?”
王二用的親信已經關上了門,衆人本來就喝了酒,此時也有些上頭。
他們都是去年遭遇了旱災的流民,大部分人連妻子兒女都已經變賣,早就已經身無分文,平日裏也沒少受到王二用接濟。
也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整個澄城縣裏到處都是這種災民,想要去幹活都沒人要。
這幫人本來就已經快要餓死了,今日吃了王二用的酒宴,也生出魚死網破的想法。
平日裏看着這些縣城裏的官吏和大戶們大魚大肉,家中嬌妻美妾的,自己卻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狗官!殺了兩個算是賺了,殺了一個不虧!”
王二用看到人心可用,立刻讓他們深夜在縣衙門口潛伏好。
王二用拎着酒,灌醉了看守縣衙大門的衙役,将這群人放入縣衙中藏好。
等到第二天上衙的時候,王二用熟悉縣衙地形,先是帶人打開武庫,将武器分發給手下。
緊接着潛入縣衙後衙,挾持了剛剛醒酒的縣令。
王二用讓縣令召集全縣的官吏開會,被吓的尿褲子的縣令自然不敢不從。
等到官吏都聚集到了縣衙公堂裏的時候,王二用直接鎖上大門,将整個公堂中的官吏全部屠殺。
丁典史看到持刀的王二用,立刻跪下來求饒喊起了“舅哥”,可是王二用根本不理睬他的求饒,直接一刀紮進了他的腹部,将他吊在了公堂上。
王二用屠滅了全縣官吏。
他畢竟在縣裏做過衙役,雖然不識字但是也有些見識,他先是控制了縣裏的糧倉,打出了“殺官赈災”的口号,很快聚集了大量災民。
緊接着王二用又攻占了周圍的洛川、白水二縣,王二用命令所有起義士兵都用墨塗面,自号“黑面軍”,屠殺官吏搶劫大戶,迅速在關中造成了巨大的聲勢。
這件事傳到京師,《京師新報》的主編沈明臣非常高興,他拿着消息找到自己的侄子沈一貫,激動的說道:
“關中亂了!”
沈一貫一向冷感,他對于叔父的激動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淡淡的說道:
“叔父怕是高興的太早了,張居正上台以後,在各省都編練了新軍,陝西的新軍還沒出動呢,結果還猶未可知。”
沈明臣卻不認同侄子的判斷,而是說道:
“陝西新軍才建立不到半年,這一次王二用的起義聲勢巨大,一開始就席卷兩府三縣,按照史書上的經驗,這樣的起義都會席卷整個關中,明廷就算不死也要元氣大傷啊。”
沈一貫卻搖頭,沒有附和叔父的話。
果不其然,五天後就傳來了陝西的新消息。
陝西兵備道魏允文聽到了王二用起義的消息,立刻帶領陝西新軍前往平叛。
用了火槍和火炮的陝西新軍,隻用了一天時間就攻破了澄城縣,王二用被驅趕出了縣城老巢。
緊接着魏允文又派遣火槍兵清鄉,王二用被手下的叛徒出賣,被圍困在澄城縣邊上的小山上。
最後王二用被身邊的親衛出賣,被割下腦袋獻給明廷,魏允文将他的腦袋傳到陝西諸縣示衆。
這一場本應該轟轟烈烈的起義,卻隻用了不到十天就徹底撲滅。
沈明臣也是目瞪口呆,他的侄子沈一貫說道:
“曆史都是螺旋上升的,所謂道高一尺。”
“若是以前的明廷,遇到王二用這樣的肯定要耗費大量的财力物力才能撲滅,可是現在不同了。”
“火槍和火炮,不僅僅增加了我們東南的勢力,也增強了明廷這些反動統治者的實力,隻有刀槍的起義軍,根本抵抗不了裝備了先進武器的新軍。”
沈明臣意志闌珊的說道:“這麽說,我們東南反而讓明廷更強大了?”
沈一貫點頭說道:“大都督前幾天的文章,已經談到了‘技術擴散’。”
“别說火槍和火炮這種早就已經出現的事物,就算是望遠鏡這種東西,明廷也開始仿制了。”
“有些東西的原理說起來并不複雜,隻是沒有人将這些東西想到用在戰争之上。”
“想要阻止技術擴散,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都督已經說了,先發研究的勢力,往往需要投入更大的财力和武力,才能研究出可以使用的産品。”
“而後發的勢力隻需要簡單模仿,找準了方向專項投入,就能夠追趕上先發的勢力。”
“想要保證領先,隻有不斷的研究發展,不斷的推進改革才行。”
“明廷是第一個吃到我們東南技術擴散福利的勢力,緊接着周圍的國家也會吃到,我們東南不能停下腳步,隻有不斷向前才能保持領先。”
沈明臣歎息說道:“你的意思是,以後再也沒有陳勝吳廣了?這世界變得好生無趣啊!”
沈一貫卻冷冷的說道:“叔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切都是螺旋上升的。”
“明廷反動派的勢力在加強,進步力量也在加強,反動高壓下積累的是更強大的反抗力量,而那是要比王二用這種起義更強大的力量。”
沈明臣疑惑的問道:“你說的這力量到底在何處?”
沈一貫難得露出笑容說道:“在印刷廠裏,在工坊中,在新軍基層中。”
沈一貫說道:“叔父,我已經給大都督寫信了,請他加強對明廷新工坊的滲透,有組織、有技術、識字能使用新式武器的雇工,這些才是将來領導反抗明廷的關鍵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