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已經是一個合格的鐵道司官員了。
在湯顯祖看來,戶部的要求簡直是不可理喻。
蘇松鐵路還沒開始建設,戶部就要求這條鐵路兩年之内就要開始盈利,這鐵路盈利不盈利,是自己能夠說的算的嗎?
還要壓縮建造成本,蘇松地區的水網縱橫,爲了建造鐵路肯定要大量建造跨河的橋梁,光是這些就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如今這份成本報告已經是湯顯祖核算了又核算的結果了。
湯顯祖在戶部舌戰群官,将同爲觀政進士的龐新躍看的一愣一愣的。
怎麽大家都是觀政進士,你湯顯祖怎麽這麽開挂啊!
他龐新躍還在和部門上下處關系,熟悉戶部的工作流程。
你湯顯祖怎麽都開始和我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吵架了?
明明隻有湯顯祖一個人,明明湯顯祖隻有十六歲,那件觀政進士的官服卻如此的顯眼,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将湯顯祖視作小小的九品見習官員,而是将他看做能夠代表鐵路司的大員。
在湯顯祖的據理力争之下,戶部總算是放棄了要求蘇松鐵路兩年内盈利的要求,但還是對于鐵路建設的成本要求嚴格控制。
戶部打回了鐵路司的成本核算報告,要求鐵路司制作出一份成本更低的計劃出來。
與此同時,戶部各部門也商讨出發行第一次鐵路公債的計劃來。
第一批鐵路公債就是債券,購買公債的人不可以參與蘇松鐵路的經營,但是每年可以拿到公債利息,戶部核算的利息是一年百分之三,單利。
這批鐵路公債五年後統一贖回。
戶部和鐵路司約定,五年内的公債利息由戶部出,但是五年後鐵路公債贖回的錢則是蘇松鐵路公司自己掏,這也算是逼迫蘇松鐵路盡快盈利。
另外一件小小的事情,那就是鐵路公債是不記名債券,是可以随意轉讓的。
爲此,戶部會在上海設立一家公債交易中心,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挂牌出售鐵路公債,也可以收購鐵路公債。
不過在公債中心的交易需要繳納印花稅。
就連戶部的官員都覺得這條是畫蛇添足,隻要規定鐵路公債可以自由轉讓,那民間自然會交易,何必成立什麽公債交易中心?而且要交稅才能在這裏交易,誰會多交誰在這裏交易啊,你這公債的利息也就是一年百分之三,交了印花稅也不剩什麽了。
這條規定聽說是大都督親自提的,戶部官員也沒有什麽異議,隻不過金融廳多了一份工作,需要對交易中心進行監管罷了。
等到湯顯祖抱着厚厚的文書離開,議事堂的戶部官員們卻沒有散去。
“後生可畏啊。”主持這次讨論的戶部盧員外郎感慨道。
“确實。”戶部金融司主司霍成圳看着湯顯祖離去的方向感慨道,霍主事的目光随着掃過,自己手下也有觀政進士,怎麽就不如湯顯祖能幹呢?
盧員外郎說道:“都說鐵路司那位呂主司做事沖動,也有人嘲笑他是匠官出身,都是靠着和大都督的私人關系才得到如此要職,現在看來還是大都督慧眼如炬,這呂主司也是人才啊,能将觀政進士調教的這麽好,此子日後必成大器。”
霍主司也慨歎一聲說道:“是屬下無能。”
盧員外郎卻說道:“又怎麽能說是你無能呢,我看還是你給年輕人的擔子太輕了,沒有讓他們早點成長起來。”
霍主司立刻明白了盧員外郎的意思。
盧員外郎又說道:“當年我們在大臣手下籌辦鈔關廳的時候,不也是天天忙的廢寝忘食嗎?那時候你我也不過是區區不入流的吏員,還不是靠着做實事一步步走到今天?”
“這些新科進士是我東南精英華選,你卻隻讓他整日虛度光陰。”
“我看這次籌辦交易中心的事情,就可以讓他去上海,籌辦那個公債交易中心。”
盧員外郎和霍主司都曾經是方望海籌辦鈔關廳時候的得力屬下,也是靠着做事一步步升到這個位置上的。
原本在端茶送水的新科進士龐新躍,沒想到因爲湯顯祖來了一趟戶部,就徹底改變了自己平淡的生活。
發行鐵路公債的事情敲定下來之後,東南的行政系統開始工作起來。
首先是東南的老習慣了,每一次要推行什麽事情,都是報紙上先開始造勢。
東南多家報紙開始報道有關蘇松鐵路開始建設的事情,緊接着又刊登了鐵路公債發行的消息,并且昭告所有人鐵路公債發行的日期。
對于建設鐵路這件事,蘇松地區的百姓當然是支持的。
但是這個什麽公債,卻讓人打了退堂鼓。
雖然東南官府的信譽要比明廷高了不少,可是借債的人畢竟是東南官府啊!
你借錢給普通人,實在讨不回來還能上門去要,官府借的錢還能去讨要嗎?
一年百分之三的利息看起來誘人,但是自己的本金看起來不是更誘人?
而且最關鍵的是公債需要五年後才贖回。
五年已經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了,如今南北争霸之中,誰知道五年後是什麽光景?
若是以南統北,那公債自然可以兌換贖回。
若是以北統南呢?那公債就成了一堆廢紙,甚至買公債的人還要被清算。
所以這一次鐵路公債的事情,普通市民和小商人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認購熱情,畢竟東南官府的信譽放在這裏,而且一年百分之三的利息,對于并沒有投資渠道的普通人來說,也是一筆不錯的收益了。
但是對于那些大商人來說,一年百分之三的收益并不誘人,還要承擔五年的時間風險,就顯得有些得不償失。
可憐的龐新躍,才在戶部過上了喝茶的日子,就被上司一腳踢到了上海,專門負責成立這個什麽鐵路公債交易中心。
龐新躍看着自己手下這麽幾個臨時抽調的吏員,也是欲哭無淚,這鐵路公債交易中心到底要怎麽建啊?
實在沒辦法了,隻能硬着頭皮上了,龐新躍一邊按照金融司對保險業的監管規程,搞出了一套交易中心的規程。
緊接着又開始跑馬圈地,準備在黃浦江邊上建造一座混凝土玻璃建築,來作爲債券交易中心的辦公場所。
之所以要用混凝土玻璃來建造,并不是龐新躍故意追求潮流。
其實玻璃和混凝土的建築物住起來并不是舒适。
因爲保溫和散熱的問題,經常會出現冬冷夏熱的情況。
所以蘇澤這麽摳門的性格,也隻把水晶宮作爲春季制憲會議的場地,秋天辦一辦博覽會,如果夏天在水晶宮裏開會,估計所有人都能熱死。
龐新躍嘗試使用新建築,還是因爲他這個部門的預算實在是太少了!
使用玻璃的天花闆,可以增加采光,有效的減少照明的消耗。
而且這種房屋建造起來速度快,需要的工人也不多,龐新躍隻是需要一個看起來寬敞明亮的交易場所。
這并不是水晶宮那樣精巧的建築物,而隻是四面和屋頂都換成了玻璃的露天市集。
龐新躍這邊忙的腳不沾地,松江府。
松江徐家的大部分土地已經轉讓出去了。
因爲當年申時行在松江府推行累進土地稅率,凡是占據過多土地的大戶,需要繳納更高稅率檔次的土地稅。
徐家二公子徐琨當機立斷,除了已經改造成工坊和用作倉儲碼頭的土地保留在手上,其他田地都轉讓了出去。
徐二公子其實早就看不上種田那點收益了,而随着生意做大了,徐琨也開始變得成熟。
“徐家半華亭”的說法,是架在在徐家頭頂上的一把利刃。
徐琨他爹可是前明的首輔,徐家在東南官府中不僅僅沒有任何靠山,當年徐琨還是想過搶占蘇澤創辦的上海碼頭的。
抛售土地,也可以看做是徐琨響應東南官府号召,想要低調發财。
可事與願違,“徐家半華亭”的說法,如今卻依然在民間流傳着。
隻不過是從徐家占據華亭縣過半的土地,變成了徐家占有華亭縣過半的财富。
對于這點,徐琨也很崩潰啊。
自從幾年前那次擴大産能,被蘇澤用新技術的水力騾機吊打了徐家之後,徐琨痛定思痛,每次市場上出現新技術,他總是第一次跟進。
徐家的工坊不是技術最先進的,但是在大規模工坊中是技術更新疊代最快的。
而蓬勃的棉布貿易,似乎根本看不到增長的極限!
徐琨這樣的棉布商人才知道,整個世界對于棉布的需求是多麽旺盛,而棉布這樣的産品又是多麽賺錢!
且不說還保持增長的東南市場,北方的明廷、朝鮮、倭國、南洋這些市場的增長速度都非常驚人。
如今福州和廣州還湧入了大量的西洋商人,他們哄搶絲綢一樣哄搶印染華麗的高端東南棉布。
市場就是一個無底洞,無論徐家生産出多少棉布,總能夠被市場一口吞下。
徐琨拿着報紙走到家裏的後宅,這裏是徐家的禁區,普通仆役都是禁止入内的。
老管家打開門,徐琨拿着最新的報紙走進去,直奔着正廂房而去。
“爹!”
住在後宅的就是“徐家老祖”,在嘉靖西狩途中失蹤的明廷前首輔徐階。
這位曾經的徐閣老,此時和一名普通老人一樣,穿着簡單的棉布長衫,躺在一張搖椅上閉目養神。
自從離開嘉靖之後,徐階就隐姓埋名返回了松江華亭老家。
回家之後,徐階就閉門不出,隐居在這座後宅中。
被兒子吵醒,徐階無奈的睜開眼睛。
徐階剛回來的時候,徐琨也總是來後宅,那時候就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孩童,向父親炫耀自己的新玩具,徐琨每天都要向徐階講述自己在松江做生意的事情。
漸漸地,徐琨也不怎麽來了,畢竟話題也就這麽多,徐家能在棉布行業崛起,其實靠的就是徐家的财大氣粗和徐家在松江府的人脈。
最近徐琨來的又勤快了,因爲他開始認識到商業和政治是無法分開的,自家産業這麽龐大,早就不是普通商人了。
所以他經常拿着東南的局勢來請教父親。
“爹,這鐵路公債的事情您看到報紙了吧?咱家是不要多買點支持一下大都督?”
徐階欣慰的說道:“你終于開竅了,買,我們徐家當然要買,一定要支持大都督的事業。”
有了徐家帶頭,松江和蘇州二府的大商人終于不再猶豫,紛紛反應過來認購鐵路債券。
杭州府,東南排名第二的經濟重鎮,著名投資人于二公子豪擲千金,認購了杭州市場上八成的鐵路公債!
有了這些大商人帶頭,鐵路公債的銷售圓滿完成,湯顯祖終于拿到了蘇松鐵路開工的啓動資金。
呂鋼去了徐州,鐵路司中的官員又都是技術官員,他們級别比湯顯祖高,卻不知道如何籌建鐵路。
湯顯祖隻能咬着牙背上擔子,前往蘇州府實地考察勘探路線,協調和各地方官府的關系。
可其他事情還好,在蘇州府鐵路沿線土地搬遷的問題上,湯顯祖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蘇州府的訴訟氛圍濃厚,不少土地的主人拒絕搬遷,卡在重要路線上待價而沽,甚至還将鐵路公司告上了公堂。
湯顯祖無法招架,隻能匆忙返回南京,準備向刑部求救。
剛剛抱着卷宗走進刑部,一名同年的觀政進士認出了湯顯祖,熱情的上前打招呼。
“湯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