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顧憲成匆忙趕到内閣的時候,衆大臣正在茶歇。
比起大都督府的寒酸,蘇澤對東南的内閣可以說是非常大方了。
内閣也是占用的明故宮的舊宮殿,但是和明廷的内閣比,起碼是好好裝修過的。
大明的内閣雖然權重,但是因爲這個部門名不正言不順,所以辦公條件一直很艱苦。
曆代明廷首輔也沒人敢提要整修裝修内閣,法理上明廷内閣不過是皇帝的輔助決策機構,也就是皇帝的私人秘書機構,這樣的機構需要多好的辦公條件?
明廷内閣甚至冬天還會漏風,夏天還會漏雨,就算是能夠權傾朝野的内閣首輔,往往也會爲了明廷的政治正确不肯修内閣。
而且明廷的内閣輔臣是擠在一起辦公的,爲的自然是體現内閣無私的态度,也是明初爲了防止權臣把持内閣,而在制度上做的設計。
實際上這種設計屁用沒有,把内閣變成一言堂的内閣首輔數見不鮮。
在一棟破房子辦公,就能顯示内閣輔臣們清廉了?
但是東南的内閣,法理上就是大都督授權出來管理國家的人,作爲整個東南最核心的要害部門,自然不能太過于寒酸。
這一片殿宇就在舉行制憲會議的水晶宮邊上。
還保留了中式建築的骨架,但是屋頂都翻修過,窗戶也換上了透明的玻璃。
每一名内閣大臣也都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區域,還有他們的私人署官和署吏,還有自己獨立辦公房間,甚至還有一個可以散步的小庭院。
在休息的時候,内閣大臣則會聚集在一間明亮的大堂中休息,這就是給内閣大臣們提供互相交流政務的機會。
一開始的時候,何心隐這種比較孤僻的大臣還是不喜歡參加茶歇。
但是他很快發現,在茶歇的時候大家相互讨論政事,相互碰撞的觀點,偶爾也會啓發自己。
而這些交流機會,往往就能将一件事推進下去,慢慢的他也會定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去參加内閣大臣們的茶歇。
今天内閣茶歇,首輔徐渭正在拿着一把折扇,品評這把扇子上大都督親自提的字畫。
教育大臣申時行跟在徐渭邊上,也在觀賞這把蘇澤親筆提寫的扇面。
司法何心隐隻是低着頭,一邊吃着茶餅,一邊看着最新的報紙。
交通大臣胡宗憲此時不在内閣,正在淮北準備重修運河。
财政大臣方望海在巡視福州,此時也不在南京。
而監察大臣譚綸才等到調令,還在廣州,向繼任者白知府交接政務。
這位在蘇澤童生時代就擔任南平知縣的白大人,靠着經營廣州的成績,成功晉升爲廣東巡撫。
陸軍大臣和水師大臣一般不參加内閣的日常辦公。
顧憲成在内閣署吏的帶領下,來到了大臣們茶歇的明堂。
徐渭放下手裏的折扇,對顧憲成露出一個和煦的微笑。
徐渭這個首席大臣,直接管理的部門就是吏部,所以顧憲成理論上也算是他的屬下。
自從進入内閣以來,徐渭在胡宗憲麾下的狂士做派已經消失無蹤了,變得越加的穩重,對于年輕的下屬也非常的溫和。
申時行一向是老好人的作風,顧憲成是他擔任教育大臣後第一個錄取的狀元,而他自己也是少年揚名的神童,對于顧憲成非常欣賞。
何心隐隻是擡了擡頭,看了顧憲成一眼後就繼續吃茶餅看報紙。
顧憲成連忙向三位内閣大臣行禮,等到他拜見完畢,徐渭說道:
“狀元郎,在吏部觀政如何?在南京起居是否習慣?”
顧憲成小心的回答道:“回大人,南京和我故鄉相差不大,宿舍也很方便。屬下在吏部觀政獲益良多。”
顧憲成的回答中規中矩,徐渭摸着自己的胡子笑了笑。
申時行說道:“大都督對于狀元郎那篇《民族國家論》很是欣賞,也因爲這篇文章點了你做狀元,不知道狀元郎最近可有什麽新作嗎?”
顧憲成連忙說道:“申大人擡愛了,今日下官沒有寫出什麽像樣的文章。”
申時行看顧憲成對答如流,回答滴水不漏,倒是對他又有了幾分好感。
何心隐卻有些厭惡的看了一眼顧憲成,他本能的不喜歡顧憲成這樣的人,雖然這種人有才能,但是處事過于圓滑,過于注重變通而不堅持原則。
何心隐看了一眼申時行,他同樣也不喜歡申時行這名同僚,這顧憲成給他一種申時行青春版的感覺。
不過何心隐也不會因爲自己的好惡打壓任何人,東南第一屆内閣還是非常務實的。
寒暄過後,徐渭才說起了喊顧憲成來的目的。
“大都督說了,要人盡其才,你的能力留在文選司觀政浪費了。”
顧憲成一喜,他畢竟還年輕,期待的看着徐渭。
看着顧憲成年輕的臉龐,徐渭也在心中歎息。
東南的官員數量,或者說吃官府飯的人員數量,是遠遠多于北方明廷的。
不僅僅是東南養着的精銳,地方官員數量,吏員的數量和待遇,東南都是遠超明廷。
最近徐渭執掌吏部,正在籌備在各縣下,成立“鄉”一級的行政單位。
“鄉”這個行政級别不僅僅要委派官吏,還要向下設立各種常設機構,徹底将東南政權的觸手深入到鄉鎮中去。
可即使是這樣,東南依然非常缺人。
缺的自然不是那種普通的官吏,而是真正的人才。
徐渭看着顧憲成說道:“我想讓你去廣西。”
“什麽!”
顧憲成現在畢竟城府不深,聽到這個消息差點暈過去。
他是南直隸無錫人,家族也是世代書香人家,家境優渥,又少年成名高中狀元,可以說拿的都是人生赢家的模闆。
廣西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被徐渭一下子發配到廣西去了。
申時行看出了顧憲成的心思,說道:
“讓你去廣西,不是分配你去邊疆。”
“廣西民族複雜,漢人和瑤人雜居,距離安南最近,很多民風民俗也和安南相近。”
“大都督說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當年詞宗陸遊也曾經說過‘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所以徐首相想要讓你去廣西看一看,踐行你的民族國家論。”
看到顧憲成爲難的樣子,申時行老好人的性格又發作了,他對着顧憲成說道:
“你若是不想去,也可以不去,你們這些觀政進士的主要任務還是觀政和準備一年後的選調考試,去廣西确實會耽誤你的前途,徐首相隻是提供了這個選擇,決定權在你。”
顧憲成聽完了申時行的話,心裏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對着徐渭作揖說道:
“首相大人,能容許屬下思考片刻嗎?”
徐渭大手一揮說道:“吾可以等你明日回複。”
顧憲成說道:“不需要那麽久,一炷香的時間就可以了。”
徐渭有些驚訝的看着顧憲成問道:
“這種事情,難道狀元郎不需要和人商議下嗎?”
顧憲成搖頭說道:“前途大事,又有何人可以商議,隻有我自己想通才行。”
徐渭滿意的點頭,閉上嘴巴。
聽到了顧憲成這樣的話,就連何心隐也微微點頭,看來這個新科狀元雖然圓滑,但是個極有主見的。
等到一炷香後,顧憲成擡起頭說道:“屬下願意去廣西。”
徐渭對着申時行說道:
“看吧,是我赢了。”
申時行掏出一枚三仙币遞給徐渭,徐渭這個内閣首輔哈哈一笑,就要将這枚錢收入袖子裏。
何心隐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兩人身邊,對着二人說道:
“我東南律令,公職人員不得賭博。”
說完何心隐伸出手,對着徐渭說道:
“首相大人,您可要以身作則啊。”
徐渭面色難看,将剛剛收起來的三仙币遞給何心隐。
何心隐對着署吏說道:
“記錄下來,贓款沒收。”
顧憲成驚訝的看着何心隐,早就聽說這位司法大臣大公無私,沒想到他竟然頭鐵到這個地步?
顧憲成更是收起一些小心思,看來在東南做官還是要謹慎才行,自己大好前塵,可不能沾染上什麽污點。
等到顧憲成離開之後,何心隐這才說道:
“此子才情和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可就是太過于圓滑。”
徐渭笑着說道:“所以柱乾才用我等打賭的事情敲打他?”
何心隐字柱乾,他雖然冷僻,但是徐渭很看重他這個司法大臣,也很贊同他依法治國的主張。
何心隐點點頭說道:
“不過他肯去廣西,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申時行也跟着點頭。
徐渭說道:“他是聰明人,如今東南草創,一步快步步快,他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的。”
“廣西的問題就是官吏,就是需要合适的官吏來治理地方,就需要這樣一個人。”
“日後占了安南,也同樣需要他這樣的人。”
這下子何心隐也表示點頭。
廣西現在的狀态,什麽經濟、法制都是很缥缈的東西。
明廷對廣西的放任,讓廣西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穩定和安甯,能夠協調漢土關系,不折騰的官員就是最好的。
所以讓顧憲成去廣西看看,學習如何凝聚民族向心力,也爲了日後安南的工作做準備。
顧憲成明白這是一次機會,從科舉最後一道題目是安南問題來看,大都督蘇澤是有進取安南的想法。
無論在什麽時代,開疆拓土都是巨大的功勞,顧憲成明白這是自己的機遇,所以果斷接受了這份調動。
徐渭又說道:“還有今科榜眼的湯顯祖,據說在呂鋼手下也很受鍛煉,已經包攬了鐵路司的公文事務。”
“這些年輕人不擔起膽子,難道讓我們這些老家夥忙死嗎?”
這下子就連何心隐都露出微笑。
徐渭對着他說道:
“柱乾,大都督已經不止一次說了,讓你注意身體,不要熬夜工作。”
“工作是幹不完的,這世界上也沒有完美無瑕的律法,有些事情要交給别人來辦,你隻需要把關就好了。”
“你那個族兄,李時珍醫學院的梁孟元,他給醫政署寫的條例就很不錯,多培養培養這樣的人才,也可以幫你分擔。”
何心隐隻是淡淡的點頭,徐渭微微歎氣,他知道何心隐是極爲倔強的人,就連蘇澤勸他的都不一定聽,别說自己了。
明明何心隐隻是比申時行大一些,卻看起來非常憔悴。
徐渭放棄了讨論私事,開始說起公務。
“方大臣從福州上書,建議蘇松鐵路采取發行公債的方式募集資金。”
“大都督的意見是不反對發行公債,但是持有公債的人隻能分紅,不能對鐵路公司擁有決策權,也不得幹擾鐵路公司運營。”
“兩位都在蘇松做過地方官,你們覺得如何?”
申時行皺眉說道:“民間投資人還能幹預工坊決策呢,大都督隻讓購買公債的人拿分紅,不讓他們幹預鐵路公司,我理解大都督擔憂這些公債形成鐵路公司裙帶利益群體,但是會不會太極端了?”
何心隐說道:“其實法理上沒問額,大都督都說了發行的‘債’,是向民間借的債而不是變賣的鐵路公司股權。”
“但既然是債,那就應該約定利息,而不是任由鐵路公司自行分紅,若是鐵路公司長期盈利卻不分紅,那購買債券的人豈不是平白無故借錢?那透支的就是東南官府的信用。”
徐渭點頭說道:“這事情戶部和工部已經在談了,看看他們的報告吧。”
戶部的議事廳内,湯顯祖和戶部官員如同菜市場吵架的商販,正在激烈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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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