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第一次開科取士,南京城内彙聚了從各省前來參加這次科舉的讀書人。
整個南京城内的客棧全部滿員,來晚的士子要麽投宿寺院道觀,要麽就隻能租住民宅了。
其實在去年的時候,就有大量的讀書人聚集南京了,隻是這一次的規模更大。
東南去年的政策,凡是有功名的讀書人,通過國子監的入學測試,就能夠成爲監生。
在國子監完成學業,修完規定的學分之後,再根據績點和專業成績來決定就業分配的方向。
雖然在蘇澤看來,這種選拔體系和培養體系更加的科學,但還是拗不過曆史和時代巨大的慣性。
大量讀書人依然不肯入監,參加科舉才是正途,這是這個時代讀書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入監授官都是不入流的“邪路”。
蘇澤也無法大部分人的看法,而且東南确實很缺乏官員,隻能繼續開科取士。
隻不過這一次科舉,蘇澤依然有自己的堅持。
首先是科舉的内容,雖然蘇澤很不喜歡八股文,但是依然要承認大部分讀書人一輩子都在鑽研八股文,如果貿然改變科舉的内容,會引起巨大的混亂。
而且統一的考試範圍,也是對整個讀書人群體的最大公平。
作答的格式依然是八股文,但是考試的大綱則改爲了《三經新注》上的新學。
對于這一點,從蘇澤建立大都督府,出版《三經新注》這一天開始,整個東南的讀書人就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地方上的官學和私人書院早就開始講授《三經新注》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并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但是和明廷考上進士就一步登天不同,東南的科舉隻是拿到了官場的入場券。
這一次的科舉錄取人數是四百人,前一百人爲甲類,後三百人爲乙類。
甲類可以直接進入七部、五寺和兩監的部門工作,但并不是直接授予具體官職,而是授予“見習”的職位。
見習享受九品官員的待遇,可以領到薪水,見習的期間爲一年,一年之後還要參加各部門的内部考試,是爲“選調”。
按照東南内閣的新規定,七部五寺兩監的官員,從以下三類人群中選拔,參加“選調”考試,通過選調考試的可以成爲七部五寺兩監的正式官員。
第一類就是原本在這些部門工作的吏員,工作年限達到三年的,三年考評都是優秀的可以獲得推薦參加選調考試。
第二類是國子監定向規培的監生,完成國子監的學習之後可以授予州府縣的職位,但是要進入七部五寺兩監,則需要再參加定向的規培。
比如想要進入戶部工作的監生,需要參加有關财政稅收等算學内容的規培學習,完成規培才可以參加戶部的“選調”考試。
第三類就是甲類進士了,甲類進士完成一年“見習”之後,就可以直接參加“選調”考試。
也就是說在理論上,進士出身、監生出身和吏員出身,想要進入七部五寺兩監,都必須要通過“選調”考試,而隻要通過“選調”的就站在同一起跑線了。
甲類進士比起前兩種的優勢在于,如果在見習部門的選調考試沒有通過,可以選擇繼續在本部門見習一年,或者選擇其他部門重新見習。
而吏員和定向規培的監生,則隻能一直報考所在部門的“選調”考試。
而“選調”考試的内容,自然就不是八股文了。
主要都是以相關部門的實務爲主,加上策論和政論的題目,因爲選調考試的目标人群已經不是全體讀書人了,而是現在或者未來的官員,所以必須要貼近工作實務。
不過選調考試雖然是各部門分開考試,但是所有的題目都由教育大臣領導禮部下的考試院統一出題,統一批改,杜絕各部門内部舞弊私授官職的可能。
後三百人的乙類進士,同樣要和國子監監生、地方上的吏員一起競争地方上的職位。
地方上的職位則以省爲單位出題,而且東南的官員體系也不會給新進士直接授予縣令這樣重要的職位,往往是從學政、縣尉這些基層的官員開始做起。
對于這樣一次科舉考試,東南讀書人們可以說是喜憂參半。
相比明廷的一步登天,所謂“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事情不可能再發生了。
即使是前一百名的甲類進士,也需要完成見習期,還要通過選調考試才能成爲七部五寺兩監的正式官員,接下來還有漫長的升職之路,才有可能做到文管體系的高級官員。
而且東南已經明确取消了包括現任官員在内的,進士、舉人、秀才的免稅免役特權。
但是喜的是如今整個東南的官制初設,到處都缺官缺人,蘇澤又擴大了各級官府的編制,增加了進士錄取的人數。
如果考不上進士,還可以去考國子監,完成國子監的學業也同樣能夠進入官僚系統,就是需要耽誤更多的時間學習。
實在不行還可以去做吏員,也有從吏員轉爲官員的上升途徑。
這和以前大明隻有科舉一條路,所有人都去卷科舉不同,隻要是肯讀書肯做事,反而更有出頭的機會。
因爲還有後面的選調考試,所以進士考試取消了殿試,隻考一場貢試,就在南京貢院内舉行。
考不上貢試的還可以參加五月份的國子監入學考試,又或者報考各省七月份組織的吏員考試。
如今齊聚在京師的讀書人,都準備留在南京好好備考,争取抓住這一次的機會。
之所以這次科舉這麽卷,還是因爲蘇澤對鄉試和縣試體系也進行了改革。
取消了免稅免役的特權,考上秀才也能直接出來當官了,所以蘇澤幹脆大大增加了鄉試的通過人數。
但是和以前一樣,隻有縣試的前五十名,才能進入縣學學習,這些縣學生會進行三年課程的學習,在縣學學習的縣學生可以領到祿米和文具的補助,可以安心脫産學習,完成學業之後還會發結業證書。
縣學生和其他秀才都可以參加鄉試,通過鄉試的舉人人數也大大提高,同樣是最優秀的舉人可以進入府學進行脫産學習。
所有讀書人都明白,一旦縣試和鄉試的改革開始,很快秀才和舉人就會不值錢了,今年如果考不上進士或者監生,那明年就會更多的舉人來一起卷。
按照蘇澤的設計,以後縣學就相當于初中文憑,府學等于高中文憑,國子監則相當于大學文憑。
禮部也在逐步增加各地縣學的數量和府學縣學生員規模。
實際上随着大量工坊的出現,不僅僅是官府,工坊和商行也需求大量能寫能算的人才。
識字能讀能寫的還可以選擇進入東南新軍,東南新軍也有一套相當完備的晉升體系,在東南軍人的地位也很高。
但是在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思想,讓最優秀的讀書人還是更願意進入仕途,這一點即使是蘇澤穿越前的那個時代也沒能改變。
蘇澤能做的,隻能給識字人口提供更多的選擇,畢竟有選擇總要比沒選擇好,讓那些卷不過科舉的讀書人也能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東南就能凝聚更多的人心。
四月六日,南京貢院終于打開大門,十五歲的江西臨川舉人湯顯祖,排着隊進入貢院。
湯顯祖出身于江西臨川的書香門第,他十四歲就中了秀才,次年就考上了舉人,然後就是東南大軍進入江西。
科舉走了一半,頭頂上的天就換了,不過湯顯祖倒是很早就接觸了蘇澤的文章,他對于蘇澤所寫的《牡丹亭》《南柯夢》非常癡迷,後來也認真鑽研《三經新注》,聽到了南京要開科取士的消息,過完年就趕往南京參加這一屆的貢試。
十五歲的舉人無論是明廷還是東南都是非常矚目的,教育大臣申時行看到年輕的湯顯祖,也對他微微點頭露出鼓勵的笑容。
湯顯祖雖然不認識申時行,但是身穿朱紅色官袍被衆多官吏簇擁的,肯定是東南的大員,湯顯祖也回以一個感激的笑容。
雖然已經極力改善貢院的條件了,但是這麽多人擠在一起考試,環境再怎麽也好不到哪裏去。
不過南京貢院的考棚裏還是配備了鲸油燈和火柴,還有提供熱水的保溫鐵桶,好歹不用頂着蠟燭吃着冷食考試了。
湯顯祖鋪開油墨飄香的考卷,果然和經義有關的題目都是出自《三經新義》。
湯顯祖更有底氣了,這一次的考卷題目也都和東南新出版的書籍一樣,都加上了句讀來隔開句子,這大大加快了閱讀的速度。
而且東南的這次科舉也不需要再背大明那一套厚厚的避諱名單了,再也不會因爲不小心寫到避諱詞句而被黜落,這也給考生和閱卷官減少了負擔。
湯顯祖自信的答完了經義的題目,來到最後一段策論的題目。
這道題目讓湯顯祖有些驚訝,因爲這道題的和以往的策論都不同。
湯顯祖想起貢試之前坊間的傳言,聽說這貢試的最後一道題目是蘇澤親自出的,現在看來這道題還真有可能是大都督親自命題的。
這道題目的題幹很長,論述的是安南的問題。
和策論簡單的題目不同,這道題目的題幹很長,将多段史料都羅列了上來。
從秦漢安南設交州,到二征之亂,到伏波将軍馬援入交州平叛。
再到漢末士燮割據交州,包括今後有關安南的大量史料都羅列其中。
一直到明成祖朱棣征讨安南,設立郡縣後又撤出,這裏面不僅僅包含了史書上的記錄,還有明代實錄和當時大臣們論述的奏章節選,密密麻麻的印了好幾張紙。
一直到點起鲸油燈,湯顯祖這才讀完了所有的材料,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不愧是大都督親自出的題目啊,這些材料從多個視角聚焦了安南問題,光是讀完就讓人獲益匪淺。
湯顯祖看完了長長的題目,他思維敏捷,很快就明白了蘇澤這種新題型的用意。
以往的策論,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對寒門學子來說,想要在四書五經的範圍外,再閱讀研究史書幾乎是不可能的。
書籍的價格高,更重要的是很多知識都不會大規模刊印出版,都隻在一些大家族内部流傳。
而且寒門子弟也不可能和大家族子弟那樣完全脫産讀書,他們開蒙的時候往往都要比大家族子弟晚,大家一起卷四書五經是無奈的選擇。
這種新出現的題型,則給了一個大家族子弟和寒門子弟相對公平競争的機會。
因爲這道題目需要的史料都已經在卷子上印出來了,考察的并不是考生的知識積累,而是對現有材料的分析能力。
安南的曆史,現狀,地理,經濟,氣候,曆朝曆代對于安南的經營,明成祖時期打下安南又放棄安南的種種考量,都公平的提供給考生們。
大家隻需要根據這些材料,寫出支持自己論點的策論就可以了。
太妙了!
湯顯祖對蘇澤更加的崇拜了,竟然能夠想出如此絕妙的方法來篩選人才,大都督真是天才!
收起對蘇澤如滔滔江水一般的崇敬之心,湯顯祖開始寫自己的文章。
作爲一個十五歲的年輕人,自然是向往開疆拓土,湯顯祖提起筆在稿紙上寫道:
“自古以來,安南爲我中華故土。”
湯顯祖明白這道題目并不是讓他羅列資料,他又寫道:
“明永樂年退出安南,概因治理安南耗費多進項少,士兵常駐安南思歸,安南百姓又不心向中華,叛亂不斷而軍費日糜。”
“若要不重蹈明廷覆轍,則必須要要讓安南殖産興業,讓安南不成爲我東南累贅,反成爲東南裨益。”
“安南百姓日足,則思叛之心日熄,安南欲富足,則中原不敢再有議棄安南者。”
湯顯祖又從安南的物産,提出以交趾糖業爲基礎,将安南經營成東南的糧倉和糖庫。
洋洋灑灑寫完,湯顯祖檢查無誤,謄抄完試卷走出了貢院。
他信心滿滿,這次一定能取得高第,隻等着放榜的日子。
考生離場之後,申時行帶領閱卷官們開始了緊張的閱卷工作。
當一名閱卷官看到湯顯祖的卷子,隻覺得眼前一亮,連忙勾上圈交給另外一名同僚,這表示他推薦這份卷子中第。
而等這位閱卷官看到下一份卷子,拍案叫絕,反複讀了三遍依然覺得這篇文章極爲精妙,可這份卷子上有些内容他卻看不懂。
這一次他沒有交給同僚,而是直接帶着卷子去找到了主考官申時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