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拱不同,張居正對于隆慶皇帝并沒有什麽感情。
而張居正如今的地位,也都是他自己一步步掙來的,和皇帝的私人關系也沒有什麽關系。
張居正原本的志向,是傳統士大夫的想法,輔佐君王成就一番事業。
可是随着他接觸到蘇澤的學問,再加上皇帝的一系列騷操作,讓張居正意識到,明廷的問題可能就是來自于皇帝本身?
爲了個人享樂,向湖廣派遣礦監。
爲了供養天下宗室,讓明廷開支緊張。
但是張居正并不相信蘇澤的那一套“主權在民”的理論。
主權在民?普通百姓懂什麽治國之道?
别說治國的道理了,這片土地上不少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自己所在的縣,渾渾噩噩的渡過一生,對這些人講什麽主權在民?
不相信“君權天授”,也不相信“主權在民”,張居正所選擇的道路,就是精英治國了。
恢複相權,廷推大臣,張居正聽到東南的政改方向之後兩眼放光,這才是他追求的政治理想。
讓皇帝退回到深宮,和上皇一樣“垂拱而治”,不要插手參與朝政,這才是最好的道路。
高拱罷相之後,張居正終于動手了。
十二月十五日,張居正上書支持公車上書,公開支持“恢複相權,廷推大臣”。
張居正上了一篇萬言的奏章,首先從當今天下的亂局講起。
張居正引用了當年太原兵變的時候海瑞所上的《治安疏》,将如今天下南北對峙的原因,歸結于上皇沉迷修道,所謂“以天下而私一人”。
在奏章中,張居正提出了一個觀點。
如果遇到和當今天子一樣“賢能”的皇帝,在群臣的“輔佐”下自然能夠治理好國家。
如果遇到和上皇一樣昏聩的皇帝,不聽從群臣的勸谏還要一意孤行,那就是天下的禍患,也是天下動亂的根源了。
就如同普通人家一樣,子孫也有賢能和無能的,皇室同樣如此。
張居正也很直白的說出,既然無法保證皇帝是否賢能,那就應該重用周公一樣的賢能大臣,來“輔佐”皇帝治理天下。
張居正圖窮匕見的提出,請求明廷恢複朱元璋廢除的宰相制度,在朝廷設立丞相,輔佐君王治理天下。
張居正提出的政改目标,是重新恢複到明初的丞相制度。
其實明初的丞相制度也是照抄的元代制度中書省制度。
明初的丞相,其實并不叫做丞相,而是中書令。
元代将三省六部制度中的門下省、尚書省裁撤,單獨留下了中書省,由中書省總領百官,制定和執行天下的政令。
而在地方上設立“行中書省”,也就是所謂的“行省”,由這個機構承接中書省的政令,執行地方上的政策。
張居正提出,請朝廷重設“中書省”,負責起草政令,執行政令,皇帝的旨意必須要通過中書省确認,才能成爲合法的诏令,将封駁诏書的權利重歸于“中書省”。
而張居正也敏銳的看到了明廷的虛弱之處。
如今朝廷打仗用的糧草,基本上要靠湖廣提供,兵員則是要靠九邊。
而爲了讓其他省份的地方大員也支持自己的改革,張居正也提出要回到行省制度,将地方上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司合并爲行省,在地方上設立“高官”這個職位,掌控一省的行政和軍事大權。
在上這一封奏章的時候,張居正已經聯絡過山西、四川、陝西、河南四省的地方督撫。
這四省的督撫被皇帝派來的礦監折騰的不輕,他們自然也是支持張居正的變法的,也都在變法奏疏上附屬了自己的名字。
此外張居正已經派人前往京師,在京師的報紙上全文刊登了自己的改革主張。
讓人快馬加鞭的送上奏章,張居正長歎了一口氣。
他想到了被罷相的高拱,又想到當年他是窮翰林,高拱是裕王府講學的時候,兩人在小院子暢論天下時候的景象。
張居正腦海中再次浮現蘇澤的面容,從那一次蘇澤上京營救俞大猷,在靈濟宮一見也已經過了多年。
這些年高拱成了輔政大臣,自己也成了地方大員,而蘇澤則成了割據半壁江山的東南大都督。
看着鏡子中的白發,時光飛逝,時不我予,張居正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高拱的路已經注定失敗了,既然這條路走不通,那現在就該走自己的路了。
必須要盡快變法,明廷才有和東南對抗的本錢!
臘月二十八,淩晨,一匹快馬沖入了冷肅的京師。
今年因爲山東的戰事,鳌山燈會終于是停辦了。
因爲朝堂的動蕩,皇帝也沒有心情舉辦什麽慶祝活動,京師顯得冷冷清清。
臨近過年,京師的物價依然居高不下。
高拱創辦的新務紡織工坊,“出品”的布料要比東南的布價格高上幾倍。
布也就算了,畢竟可以不買,但是今年煤炭價格的居高不下,京師都已經出現了凍死人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報紙的銷量卻飛快的增長。
這自然是印刷機技術的推廣普及,導緻的報紙成本進一步下降,如今一些印刷質量低劣的小報一份隻要幾文錢。
這樣的定價,這些報紙自然是虧本的。
但即使是虧本,京師市面上依然發行着好幾份報紙。
原因也很簡單,在東南多次使用報紙來進行宣傳攻勢之後,大家都明白了報紙就是輿論的陣地,搶占輿論陣地比什麽都重要。
幾文錢一份的報紙自然是虧本的,但是賺來的卻是影響力,除了明廷翰林院主編的《皇明新報》,和東南在京師發行的《京師新報》之外,剩餘的報紙都是私人投資辦的。
就在張居正的奏章通過通政司送入内閣,準備抄送六科給事中的時候。
京師的各家報紙上,就已經刊登了張居正變法的全部内容。
今天注定是報童最開心的一天,所有的報紙都賣瘋了!
隻要是刊登了張居正變法奏疏的報紙,都遭到京師百姓的瘋狂搶購。
識字的百姓,幹脆就在路邊大聲朗讀起來,引來那些不識字百姓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
京師百姓早就因爲去年的鳌山燈會對皇帝憎惡不已,今年皇帝大選宮女,往四處派遣礦監,京師百姓們竟然還是懷念上皇來了。
百姓很自然的将憎惡發洩到了皇帝本人身上。
張居正給皇帝的上書,全稱是《請皇明變法奏疏》,但是在各家報紙上刊登的題目,卻是《變法檄文》。
說白了,這并不是一封奏疏,而是和蘇澤的《讨逆檄文》和《吊民伐罪檄文》一樣,是寫給明廷的戰書。
此時的明廷内閣,楊博和高拱都已經稱病在家了。
他們請辭的奏疏已經被皇帝批準了,慰留他們到元宵之後,不過是皇帝的客氣話。
這時候還賴在内閣,就會被人說是戀棧權位,不是真心想要辭官。
在楊博和高拱辭職之後,李春芳意氣風發。
通過一系列的政治投機,他終于成爲了京師内閣僅存的内閣大臣,走到了權力的最高峰。
張居正的奏章?
李春芳翻開奏章,當他看完了第一頁,冷汗就下來了。
他連忙飛快的翻完了奏章,李春芳吓的癱軟在軟塌上。
他張居正怎麽敢!
李春芳能做到内閣重臣,自然也不是傻的,他很快意識到張居正是真的敢!
如今明廷最精銳的新軍都在山東前線,山東剛剛大敗,必須要穩住防線抵禦東南。
而九邊的軍隊則要防禦草原和越來越不安分的遼東女真人。
湖廣,是如今明廷的錢糧重地,而張居正手上也是有兵的!
甚至可以說,如果張居正停止供應山東前線糧草,山東的三鎮新兵就會先造反!
山西、四川、陝西、河南四省,再加上湖廣,就是如今明廷的大半壁江山。
别說他們造反了,隻要他們不聽從明廷的号令,現在的京師朝廷就要完蛋。
李春芳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立刻喊道:“我要進宮面聖!”
李春芳着急趕到皇宮中,卻沒有見到皇帝,出面的是司禮監的首席太監馮保。
因爲派遣礦監太監的事情,文官和太監勢如水火,李春芳不想要和馮保有過多的牽連,他拱手說道:
“馮公公,在下有要事要求見陛下。”
馮保眯着眼睛說道:“陛下昨夜操勞國事到半夜,現在還在休息,李閣老先稍待一會兒?”
李春芳立刻急了,他說道:“國事緊急!還請公公速去通傳!”
馮保有些不悅,但是他想起皇帝對于這位閣老還算是重視,最後還是放下自己的好惡,進入宮内通報。
昨天隆慶帝确實忙碌了一夜,隻不過并不是爲了國事忙碌。
他從軟玉金香中被馮保喊醒,露出不悅的表情。
但是聽說了李春芳着急求見,隆慶帝還是換上了衣服,召見了李春芳。
李春芳一面呈上奏章,開口就說道:
“陛下,湖廣反了!”
隆慶帝一愣,緊接着面色潮紅起來,他站起來喊道:“什麽!”
可是剛剛起猛了,又突然站起來,隆慶皇帝隻覺得雙腳一軟,跌坐在禦座上。
“陛下!”
馮保立刻上前,攙扶住了皇帝。
隆慶帝強忍住了頭暈目眩,讓馮保打開奏章,讓他大聲讀了起來。
馮保隻能捧起奏章讀了起來。
越是讀,馮保越是心驚,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而隆慶帝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潮紅色逐漸褪去,變成了慘白色。
李春芳則擔憂的看着偷偷看着皇帝的臉色。
從登基以來,隆慶帝的身體是越來越差。
曾經定期召開的朝會,也因爲皇帝身體的問題多次取消。
而近半年以來,因爲皇帝的身體問題,不少祭祀活動也都交給勳貴代祭。
高拱當政的時候,就勸谏過皇帝要保證身體,遠離女色。
此時隆慶的身體不停的顫抖,等到馮保讀完了之後,隆慶将目光看向李春芳。
“李閣老,且爲之奈何?”
李春芳内心苦澀,張居正聯合四省督撫上這份奏疏,這已經是圖窮匕見了。
甚至在高拱還在位執政的時候,張居正就已經在串聯這件事了。
如今湖廣是明廷的糧倉,四省又是明廷控制的最重要區域,這些地方督撫都支持張居正,那明廷根本沒辦法反抗。
李春芳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這個閣老什麽都不是,在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李春芳低着頭說道:
“陛下,當務之急還是山東的新軍,請陛下召楊閣老和高閣老進宮議事吧。”
隆慶帝一愣,他有些不悅的說道:
“楊高二人已經病休很久了,不能視事,朕問的是你的意見!”
李春芳苦澀的說道:
“三鎮新軍是重中之重,若是新軍大臣李成梁也倒向張居正,朝廷就沒辦法了。”
“高閣老和張居正有舊,當務之急必須要知道高閣老是不是和張居正有串聯。高閣老在京師推行新務,門生故吏遍布京師各衙門,若是兩人有串聯,則朝廷危矣。”
李春芳一口氣說完,隆慶帝的身體更加顫抖。
隆慶帝突然兩眼一黑,噗通一下倒了下去。
“陛下!”
耳邊傳來馮保的驚呼聲,李春芳也不顧朝廷的禮制快步上前,但是隆慶帝很快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馮保驚恐的看着李春芳問道:
“李閣老,現在要怎麽辦?”
李春芳立刻冷靜下來:
“封鎖消息,秘密召禦醫進宮。”
“不要通知楊閣老和高閣老嗎?”
李春芳立刻搖頭:“他們二人立場不明,陛下的身體狀況不能告訴他們。”
“不過宮裏的消息不可能封鎖太久,還是要等禦醫診斷之後,再做決斷!”
馮保也已經六神無主了,他聽了黃錦的空器之論,一向将皇帝意志視作自己的意志。
可誰也沒想到,這麽快版本就已經變了!
皇帝自己的意志還能不能乾坤獨斷都已經不好說了,自己這個依附于皇權的寄生蟲要怎麽辦?
“對,快召禦醫!”
趕上了,先發了,如果有錯别字再勘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