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六月,京師的天氣日漸炎熱起來。
高拱從轎子裏出來,返回這座隆慶皇帝賜予的宅子。
這座宅子的前主人是嚴嵩的黨羽鄢懋卿。
鄢懋卿在東南起兵的時候,被蘇澤明正典刑砍了腦袋。
後來嚴黨倒台,鄢懋卿的家人自然知道無法守住府邸,連忙低價出手,可那時候已經沒人敢買了。
果然,嚴嵩倒台之後,鄢懋卿雖然死了也被清算,家産被充公。
據說從宅子裏搜出來的恭桶都是銀子做的,整個廁所都挂着五彩的錦帛。
這之後又是東南新軍進入京師,嘉靖西狩,京師的人都知道鄢懋卿是個大貪官,都傳說他家貪污了一百萬兩銀子藏在家裏,可當時查抄的時候朝廷隻在鄢家查抄出來幾萬兩銀子。
京師大亂的時候,不少京師百姓沖進了鄢懋卿的宅子中,就連後花園和廁所都挖開了,不過也沒找到銀子。
等到隆慶帝返回京師的時候,一開始要将嚴世蕃的宅子賜給高拱。
高拱嚴詞拒絕之後,隆慶将鄢懋卿的宅子賜給他。
鄢懋卿的級别不高,這座宅子的位置非常好,但是面積并不大,前後隻有三進院子,也沒有側廂房。
而高拱是堂堂内閣次輔,每天是要進出内閣辦公的,也不能再住在以前的地方。
高拱接受了這座宅子,但是拒絕了隆慶帝幫着他重修房子。
如今整個宅子後面的花園依然破破爛爛的,主卧也被砸爛了,高拱就住在前廂中。
除了一名老仆人之外,高拱家就隻有兩個粗使婆子,外加内閣給他配備的四名轎夫。
高拱的妻子和兒子當時都留在了南京,家裏也不需要太多的人手。
一開始的時候,朝廷大臣還經常來拜會高拱,甚至還有人想要賄賂高拱。
但是高拱記錄下他們的名字,反而讓手下禦史彈劾這些人,還命令吏部不能重用這些人,搞得這些人都不敢再登門拜訪了。
高拱坐在書房中,老仆用火柴點燃了鲸油燈,火光将書房照亮,一名中書五房公事的吏員将兩個木匣箱子打開,然後将内閣收發的公文放在高拱的書桌上。
看着堆成小山一樣的公文,老仆忍不住說道:“閣老,您這病才好,今天還是休息一下吧?”
連日連夜的操勞,前陣子高拱才病了一場。
連日高燒,太醫院的人來看了,開了幾副藥都不見好。
後來還是用了東南的神藥,吃了一粒就發汗退燒了。
雖然病好了,但是高拱的身體依然虛弱,今天又到了天黑才從内閣回家,回來的時候還帶上了這麽多公文。
“不礙事,你們出去吧。”
老仆和公吏對望了一眼,隻能無奈的退出書房。
高拱翻開這些公文,每一本無論是厚是薄,最後看下來就是兩個字——“要錢”。
籌辦新務要錢,如今幾個新務工坊雖然也能賺錢了,但是火槍工坊這些都是不賺錢的,京師新務工廠也隻是收支平衡而已,甚至這個收支平衡還都是賬面上的,要不是工部和兵部采買武器的經費,這賬本都做不平。
可是工部和兵部采買朝廷工廠産品,不過左手倒右手,兜裏沒錢還是沒辦法。
籌辦新軍要錢,京師官吏的俸祿要錢,皇帝後宮開支要錢。
可明廷已經丢了财賦重地南直隸和浙江,除了新務之外唯一增加的進項就是大同邊貿的稅收了,現在朝廷開支這麽大,内閣也變不出錢來。
高拱揉了揉眼睛,最近宮裏的開支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清遠伯李炜要給自己的老爹重修墳墓?皇帝竟然批了一萬兩銀子?
高拱的頭更疼了,他立刻提起筆在公文上寫上:
“按照皇明舊例,當年章聖太後的弟弟去世,玉田伯家貧,上皇雖然體恤母家,但也隻撥了六千兩銀子修墳。”
“清遠伯之父不是新喪,而且清遠伯家富,這祖墳皇帝不應該掏錢,應該讓其自籌。”
章聖太後是嘉靖的母親,玉田伯是嘉靖的舅舅,嘉靖登基前就和這個舅舅親近。
而且玉田伯爲人清廉正直,死後家裏沒有餘财,上皇才出錢給他修墳的。
高拱的言外之意很明顯了,就是你清遠伯李炜本人現在咽氣,朝廷按照慣例最多也就隻能出六千兩銀子!
更别說李炜他爹早就已經死了,如今誰都知道清遠伯李炜家富的流油,皇帝還要貼一萬兩銀子給他重修祖墳?
高拱又給工部官員回複,讓他們堅決不給清遠伯銀子,如果清遠伯鬧起來,就讓他來内閣找自己!
揉了揉腦袋,高拱再看向另外一份公文。
這是光祿寺的公文,内容是上個月光祿寺供奉祖陵祖廟的香燭貢品錢不夠了,請求内閣這個月多撥一點。
高拱冷笑了一聲,香燭貢品上報假賬,這操作實在是太熟悉了。
因爲香燭貢品這些都是消耗品,用了多少怎麽用的,這都是一筆說不清的糊塗賬。
你光祿寺一個負責皇家祭祀的部門,一個月漲這麽多預算?
難不成皇帝的祖宗們跑出來偷吃貢品了?
不批!
高拱再次翻開下一本公文,這下子他有些頭疼了。
這是戶部的公文,内容是宮内這個月香燭錢也超了。
高拱實在有些頭疼,隆慶帝剛登基的時候,确實展現了一些新朝氣象,他大幅度縮減了宮内的開支,改變了嘉靖朝宮内開銷巨大,嘉靖經常從戶部挪用銀子自己用的問題。
但是從今年元宵的鳌山燈會之後,隆慶帝也逐漸大手大腳起來。
先是招募了一大批宮女進宮,緊接着宮内的各項開支也開始暴漲。
這樣漲下去,馬上也要和嘉靖在位時候差不多了。
但是宮内的開支高拱沒辦法直接駁回,他隻能給戶部批示,讓戶部從各種費用中挪用一些補上。
接着高拱又攤開一本空白奏章,開始給皇帝寫奏章,勸說皇帝要節約,不要胡亂給親戚賞賜。
等到忙完了這些事情,高拱房間裏的擺鍾發出銅罄聲,高拱擡起頭一看,現在已經晚上十點了。
擺鍾也是最近在京師流行的東西。
這種擺鍾比起水漏鍾,計時更加的準确。
黃銅的鍾表外殼顯得高檔貴氣,京師的達官顯貴都會買上一座,彰顯自己的身份。
至于這座鍾到底是哪裏生産的,京師的達官貴人都衆口一緻的說是西洋商人賣到大明的。
不過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座鍾肯定是東南生産的,有人拆開座鍾,發現内部零件上有東南工匠刻的名字。
之所以說是西洋商人賣過來的,還是因爲朝廷發布的禁止銷售南貨的禁令。
可是市場上的南貨依然屢禁不止,就連宮裏每個月都要采購大量的火柴。
一座精美的座鍾需要上百兩銀子,高拱自然是買不起的。
這座鍾是某一天突然送到高拱家宅前,在座鍾中還有一封家書,高拱知道這應該是在東南的兒子送來的,于是将座鍾放在了書房中,而不是和其他達官貴人一樣放在客廳中撐門面。
高拱發現座鍾計時真的很方便,他也曾經讓京師工匠研究,但是京師工匠卻紛紛表示座鍾太複雜,而且需要的零件太精密,明廷根本仿制不出來。
和東南的技術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高拱心中更是焦慮,他處理完了六部送來的公文,看向如同小山一樣的言官奏章,頭再次疼了起來。
這些都是彈劾張居正的奏章。
丢失武昌的消息傳到了京師,明廷自然是再次震動。
而荊州巡撫徐學谟,彈劾張居正的奏章也送到了京師。
徐學谟彈劾張居正,延誤戰機,在優勢的時候不立刻進攻武昌城,讓景王投降了東南,以至于丢失了武昌這座湖廣重鎮。
這份彈劾奏章是上的題本,送到内閣之後還要抄送六科給事中和都察院,言官們也都看到了徐學谟的奏章。
一時之間,京師嘩然,言官紛紛開始上書,彈劾張居正。
就連高拱都控制不住手下的言官,因爲丢失武昌的責任實在是太大了!
丢了武昌,就今年的夏糧秋糧征收就有了問題,明廷沒了湖廣這個糧倉,還怎麽和東南争奪?
高拱也很無奈,但是他必須要保張居正。
高拱現在突然明白了當年嚴閣老當政時候的感受了。
張居正是高拱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如果不能保住張居正,對高拱自身的威信是巨大的打擊。
而在湖廣的張居正支持,也是高拱能夠大力推行新務運動的關鍵。
内閣之中,楊博老邁,但是内閣四輔張四維虎視眈眈。
六部之中,因爲高拱推行新務,也得罪了很多官員。
要不是靠着手裏掌握京察,又有張居正在外支持,新務根本推行不下去。
更重要的是對于一個政治集團,如果高拱不出手保下張居正,那投靠他的官員就會離心離德。
你這個帶頭大哥連自己人都保不住,别人還怎麽安心給你賣命?
而無論做什麽事情,都需要有自己人,高拱雖然爲官清廉,但是也明白這個道理。
高拱又拿起來筆墨,再次給皇帝寫了一份密揭,内容自然是勸說隆慶皇帝不要治罪張居正,讓他繼續在湖廣奪回武昌戴罪立功。
處理完了這些事情,座鍾再次響起,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了。
高拱看着處理完畢的奏章,卻感覺自己好像一晚上根本沒幹什麽事情。
再次揉了揉眼睛,高拱再次翻開一本奏章,他的眼皮一跳。
《請開礦稅疏》。
這是山東巡撫韓楫的上書,韓楫是高拱的門生,也就是高拱的“自己人”。
韓楫的奏章内容也是關于解決朝廷财政問題的,他的辦法也很簡單,開礦。
韓楫說在山東境内發現銀礦,請求朝廷派遣礦監,在山東開礦征稅。
高拱可不是傻子,他在翰林院的時候就經常研究朝廷的典章,當然知道銀礦是什麽情況。
中國本來就是貧銀國,而且銀一直都是貴金屬貨币,已經開采了千年。
山東是什麽地方?要是有礦還輪到現在給你大明開采?
容易開采的銀礦,秦漢唐宋就開采完畢了,哪裏還輪到現在?
當年嘉靖在全國開礦,浙江一地花了六千兩銀子開礦,最後挖出的銀子總共才五千兩。
但是高拱對于這份奏章猶豫起來,萬一真的有礦呢?
如果真的和韓楫說的一樣,山東發現了大銀礦,不就能解決大明的财政問題嗎?
高拱也有些病急亂投醫了,他沒有寫批示,而是直接将這份奏章送到宮裏,請隆慶皇帝親自批示。
接下來的一封奏章,又讓高拱有些頭疼。
《請裁驿站疏》。
這是高拱陣營中,都察院一名監察禦史裏行所上的奏疏。
嚴格的說,這封奏疏并不是要将驿站全部裁撤掉,因爲驿站是大明傳遞公文的血脈,如果沒有驿站朝廷的公文就完全無法下達了。
這份奏章是減少朝廷撥給驿站的經費,将驿站完全變成百姓承擔的徭役。
高拱對這份奏章也猶豫起來,驿站系統一年也要吃掉朝廷大量的經費,這确實能夠省下不少開支。
但是高拱也很清楚,如今驿站系統能夠勉強維持,都是靠着朝廷的撥款,讓那些在驿站工作的人還能有一口飯吃。
在陝西這種遭災的地區,在驿站甚至還是一份不錯的工作,還需要花錢找關系才能進去。
如果完全變成民間承擔,驿站又會成爲盤剝百姓的負擔。
甚至在地方官吏的層層加碼下,成爲爲害地方的惡法。
高拱提起筆,還是建議皇帝暫時不要對驿站系統動手。
處理完這些事情,座鍾發出悠揚的銅罄聲,已經到了午夜十二點了。
與此同時,梁山泊中,聚義廳燈火通明,李舜臣高居頭把交椅,整個聚義廳已經聚集了幾十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