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福一身油污的來到了于宗遠的府上。
“老任啊,我讓你去沐浴更衣再來見于公子,你怎麽就不肯聽呢?”
看到好友這幅邋遢的樣子,林安歎息一聲。
自己這位老友,本來是有遠大前程的。
他是天工書院第一批的學生,學習的還是當年最熱門的織機。
那一批畢業的學生,家裏能支持湊錢開工坊的,如今都成了南直隸的大掌櫃了。
就算是給人打工,現在也都是各家工坊搶着要的人才,怎麽也都是大型紡織工坊的負責人了。
嚴格的說,任福他們這一批學生都是蘇澤親自教的,也算得上是“天子門生”了。
可這樣遠大的前程,任福卻被一句話毀了。
這還是任福在天工書院讀書的時候,他向蘇澤請教問題,他認爲水力騾機不穩定,而且能夠使用水力的地方總是有限的,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騾機更好的轉動起來?
蘇澤當時就笑着說道,人類一定會發明一種能夠自己動的機器。
任福就仿佛中了咒一樣,從天工書院畢業之後,就開始研究這種能夠自己動的機器。
天工書院的同學勸說過他,還幫着他介紹紡織工坊的工作。
林安業幫過他,甚至還借了他一大筆銀子。
可是任福不肯去工坊工作,他父母亡故之後,更是将家業全部變賣,也不娶妻,将一切都投入到了機器的研究上。
林安借的錢也沒指望還了,周圍的同學也認爲任福是個怪人,不願意再和他來往。
任福每天就在家裏忙着他的那個機器,林安作爲好友,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決定拉着任福來于宗遠的府上。
林安當然不是要坑于宗遠。
于宗遠已經是杭州有名的投資人了,任福現在最大的指望,就是有人慧眼識珠,能夠看到他研發機器的價值,讓他有更多的錢去研究。
所以林安拉着他來,就是想讓于宗遠拒絕他,那任福就能夠徹底死心,好好出去幹活。
林安反複給于宗遠做了鋪墊,告訴他任福的發明不靠譜,于宗遠肯定不可能投資這樣的項目。
任福卻沒有理睬好友的勸告,而是說道:“如果這位于公子真的和你說的那樣,能慧眼識珠,那他一定能夠看到我研究的價值。”
“如果他能看到我研究的價值,又怎麽會在意我身上的油污呢?”
林安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也難怪任福接觸了那麽多投資人,在整個杭州城那多麽不靠譜項目的時候,都沒能将自己推銷出去。
光是那這樣子,就足夠勸退了。
進入正堂,于宗遠已經在正堂内等待了,等到于宗遠看到了任福,雙眼一亮。
亂糟糟的發型,東南機械師最流行的工裝褲子背帶褲,衣服上滿是油污,黑黢黢的面容就像是剛從煤礦裏出來的挖煤工人。
這個造型,在杭州任何一個投資人看到了,都會立刻送客。
但是于宗遠卻親自站起來。
于宗遠上一次失敗過後,也在分析檢讨失敗的原因。
最後分析總結的結果,還是林安這個人太靠譜了。
林安是胡公公的實驗室助手,做事一闆一眼,幹什麽都會做好計劃。
他執行力強,又對細節很關注,每一次拜訪于宗遠的時候都會沐浴更衣,待人處事也很老練。
自己還是看走眼了啊!這樣的人怎麽都會成功啊!
所以在林安之後,又來了幾個請求于宗遠投資的人,全都是林安這幅做派,任由他們吹的天花亂墜,于宗遠一個都沒投。
再來一個林安,自己還過不過了?
看到任福,于宗遠立刻覺得他這副尊榮就很不靠譜。
于宗遠熱情的引任福就坐,全然不顧他手上的油污,拉着他的手說道:
“林生是我很信任的人,他向我大力推薦任生,聽說任生正在忙一件能改變我東南的大發明?”
任福也愣住了,他是被好友從家裏硬拖出來的。
他想要拉投資,但是也沒想過于宗遠這樣的大豪商會投資他。
人家于公子是什麽人?那是和大都督談笑風生的人物,又怎麽會看得上自己的這個完全沒有名氣的機械師呢?
于宗遠這麽熱情,都給任福整不會了。
不過說到了他的發明,他還是昂首說道:
“正是!我這發明絕對能夠名垂史冊!”
于宗遠更是大喜,我就喜歡你這幅自信的樣子!
“能不能請任生詳細說說你的發明?”
任福立刻開始說道:“于公子,我發明的機器,隻需要煤炭和水,就能自己動起來!”
“以後紡織工坊的騾機,鍛造廠的重錘,都可以不需要建造在水邊!”
“這機器能夠搬上馬車,以後不需要馬就能驅動車輛!”
“這機器能夠搬上船,以後不需要風帆就能航行!”
在一旁的林安,已經用手捂住自己的臉了。
來之前他就勸說過任福,不要一下子說的那麽遠,就先說能夠不用水力驅動騾機。
雖然在林安看來,這個餅已經足夠不切實際了,但也好比他後面幾句話強啊。
什麽不用馬拉的車,不用風帆的船,這已經是神話故事了啊!
不過也好,本來林安就是想讓任福吃癟,聽了他的話,于公子肯定要送客了。
任福卻我行我素,如果不能認識到他發明的重要意義,那這樣的投資毫無意義!
隻有看到了偉大前景的投資人,才能明白理解自己,才能支持自己走到最後。
于宗遠的反應卻出乎了兩人的意料之外。
于宗遠拉着任福的手說道:
“好啊!任生好志向!”
“當年大都督在南平的時候,曾經說過我們能造出翺翔天宇的機器,上可,上可九天攬月!”
上可九天攬月!
聽到這麽霸氣的話,任福一下子癡了。
而林安也傻了,還得是大都督啊!做夢都要比别人要厲害啊!能夠寫出如此詩句!
林安這才想起來,蘇澤也是當世文宗!
于宗遠立刻說道:
“好啊!這個項目,我于宗遠投了!”
什麽?這就投了?
林安連忙攔着于宗遠說道:
“于公子,您也聽他說完啊,到底要多少銀子,要多少人員設備啊!”
于宗遠這才松開手問道:
“任生,你需要多少銀子。”
任福心情激動,他不僅僅是因爲拉到了投資,更是因爲于宗遠那句“上可九天攬月”!
是啊,自己隻想到将機器安裝在馬車上,安裝在船上,怎麽就沒想到飛天呢!
他對于宗遠立刻産生了一種“士爲知己死”的想法,他老老實實的說道:
“研發這種機器需要的鋼鐵要求很高,還需要更多高價零件,前幾次失敗還發生了爆炸,現在杭州城内嚴打,凡是有安全隐患的工坊都要開在城外,加上工坊土地和廠房設備,至少要三千兩銀子。”
這下子任福都惴惴不安起來。
萬一于宗遠嫌貴呢?還不容易遇到這樣的知己。
“三千?”
于宗遠提高了音調。
果然不行啊,就在任福準備将報價壓下去,于宗遠指着林安說道:
“小小的一個火柴,我就投了五千兩銀子!”
“任生的發明,可是能改變世界的!”
“翻倍!我給你六千!”
這下子林安都傻眼了。
任福更是嘴唇顫抖,這個一直爲了夢想百折不撓的人,真的要哭出來了。
“你還要什麽?”
任福擦了一下眼角說道:
“還需要南京産的精密齒輪,最好能挖一批南京天工書院新畢業的翻砂鑄造工匠。”
“還有南京新産的密封鋼管,聽說是大都督親自研究的工藝,現在隻在鋼廠使用。”
于宗遠大手一揮說道:“這個簡單!我這就去給蘇大都督寫信。”
林安還想要再勸,可是于宗遠卻說道:
“就憑大都督的這首詩,這筆投資就值了!”
就這樣,任福茫然的拿到了六千兩銀子的巨款,從進門到拿到銀票出府,總共隻花了一炷香的時間。
任福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看向好友問道:
“老林,上次于公子投資你,你們談了多久?”
林安想了想說道:“大概也就這麽久吧。”
任福還是無語,果然這才是格局,一炷香,十五分鍾,六千兩銀子,一分鍾400兩銀子。
這已經是字字如金的地步了吧?
“任掌櫃的,我們還是去支銀子吧,接下來還要選址買設備呢。”
跟着任福出來的于府老管事催促着。
“好好好,去錢莊!”
錢莊,是經濟發展必然會出現的。
蘇松,杭州,福州,廣州,這種經濟發達的大城市,日常交易的銀子已經到了非常大的金額。
一船貨物的交割金額,往往能達到上千兩銀子。
這時候再背着銀子到處亂跑,不方便也不安全。
最早的錢莊,是在碼頭出現的。
這些錢莊單純就是方便交易,用銀票來交易可以免去運送銀子的麻煩,而經常在碼頭交易的商人,直接将銀子存在錢莊,也方便大家交易。
但是這種錢莊,必須買賣雙方都存在一家才能方便交易,不然還是要取銀子。
而且從一家錢莊取銀子,存入另外一家錢莊還要排隊,反而更加麻煩。
福州市舶司的陶公公發現了這種不便,他很快聯絡福州港口的錢莊,搞了一套結算體系。
陶公公也是受到袁文才跑路的影響,對這些港口的錢莊資金安全警惕起來。
陶公公想到了一個辦法,要求各家錢莊将存款一定比例的銀子,送到市舶司專門的庫房中,作爲保證金。
而各家錢莊之間的銀子往來,直接在各家保證金裏先交割。
每隔三日,再讓已經保證金不足的票号補足保證金,保證金多交的再拿回去。
而儲戶之間的交易,就不再需要每一筆交易都用現銀子交易了,隻需要各家票号賬務處理一下,然後每天對賬統一結算就行。
這自然大大增加了福州港口票号的交易效率,更多的商人選擇停靠福州,将自己的資金都存在福州的錢莊中。
如今東南各港口城市,也都是一種競争的關系。
商船在福州停靠了,就不會去杭州了,杭州市舶司也迅速跟進,也搞起了錢莊保證金和統一結算。
不過于宗遠存錢的錢莊,卻不是港口的錢莊。
而是驿站的錢莊。
大明朝的百萬漕工之所系,除了漕運系統之外,就是驿站系統的人最多了。
各縣的急遞鋪,官道沿途的驿站,這些就是大明朝的血管網絡。
隻是在明中期開始,驿站系統就遭到了侵害。
原本隻有執行公務的官員才能住驿站,由驿站人員提供食宿。
但是很快就各級官員出行,都會使用驿站,将驿站的服役人員當做家奴來使喚。
到了明末,徐霞客這種連官員身份都沒有的人,也能通過地方官員贈送的通行證,堂而皇之的使喚驿站的工作人員。
除此之外,官員信件,私人特産,都會讓驿站運送,大大侵害了驿站的職能。
蘇澤掌控東南以來,對官員出行進行了嚴格限制,禁止他們白嫖驿站。
除此之外,驿站也從完全徭役性質的部門,改爲部分吏員和雇傭徭役來運轉,并且在各縣都設立“驿路司”,專門巡查各個驿站的情況。
這大大加強了東南公文傳遞的速度,而吏員和雇傭徭役都是有俸祿的,這也穩定了驿站系統的人心。
不過這麽多人吃上了公糧,壓力也是相當大的。
如今整個東南的驿站都歸在鈔關稅廳名下,也就是蘇澤老丈人方望海管理的部門。
看着經常虧損的驿站,方望海也非常發愁。
在報紙上看到了福州市舶司的改革之後,方望海也靈機一動。
驿站爲什麽不能開錢莊呢?
遍布東南的驿站,完全可以成立一家錢莊啊!
在杭州驿站存的銀子,通過驿站系統的傳遞系統,可以将存根送到商隊前往的城市。
那商隊到了蘇州,就可以直接拿着憑證,核對存根拿到銀子。
這就不需要長途攜帶銀子了!
至于賺錢,這年頭手裏捏着大把銀子,還不能賺錢嗎?
驿路錢莊還有官府信用背書,迅速成爲橫跨東南的龐然大物。
從驿路錢莊中開戶,看着劃入自己賬戶的銀子,任福捏了自己大腿,确定不是在做夢。
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将蒸汽機制造出來!
報答于公子的知遇之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