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廷在山東這邊的情況也有“一點點”複雜。
如今明廷設總督,節制山東的全部兵馬,這位山東總督也是隆慶帝的潛邸舊人。
陳以勤,他是嘉靖二十一進士。選庶吉士,後來曾任裕王府的講官。
講官和高拱這種侍讀學士不同,高拱等于是隆慶帝的班主任,而講官就等于是某一科目的老師,雖然也能算是帝師,但是遠不如高拱親近。
但是隆慶沒有根基,能用的自己人不多,所以陳以勤這個潛邸舊人,很快就在新朝青雲直上,被委任到山東前線擔任山東總督。
可雖然是總督,但是明代的總督聽起來權利很大,實際上明代總督是“總都能督,總也不督”。
最重要的原因,是明廷的總督隻有軍權,沒有民政權和人事權。
總督,這是魏武帝曹操的發明,起源自總督某某諸軍事。
比如東晉權臣桓溫,他最大的官位就是“都督荊梁四州諸軍事”,這就等于是唐代的四州節度使,不僅掌握四州軍權和民政大權,四州的官員任免也都是桓溫一言而定。
當然明廷好歹也吸收了前面的教訓,所以總督隻有軍權,沒有民政權。
這也是胡宗憲這個浙直總督看起來官很大,但是他诏安的倭寇頭子汪直被浙江巡案王本固殺了,胡宗憲卻也拿王本固沒有辦法。
而嚴嵩一倒台,胡宗憲這個手握兩省軍事大權的浙直總督,隻要幾個錦衣衛就能抓到京師的原因。
光有兵沒有民政權人事權,總督能發揮多大作用,最大還是要看個人的本事和後台硬不硬了。
陳以勤一直都是在做清流,就算他的後台是皇帝,但是自己能力也就這樣,他這個山東總督就變成了“總也不督”。
山東的“義軍”混亂不堪,各軍衛對于陳以勤的命令也是陽奉陰違。
而最大的刺頭則是濟州城内的三鎮新軍。
李成梁擔任了京師武備學堂的山長之後,提出了“練新軍用新人”的主張。
李成梁上書朝廷,認爲之所以明軍之前屢遭敗績,就是因爲舊衛所軍制的僵化,軍将世襲嚴重,很多将領老邁無能,卻因爲祖上的餘蔭而擔任高官。
而明軍之中,更是有不少年紀大的士兵依然在服役,這些士兵上陣都拿不動武器,更不要說是作戰了。
李成梁認爲明廷新軍的軍官和士兵,應該全部選任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擔任,他正式向朝廷提出了“軍官年輕化”的主張。
對于這一點内閣輔臣高拱也對李成梁表示了支持。
年輕軍官也因此對李成梁更加支持,很顯然這些年輕的軍官,都是“軍官年輕化”最大的受益人。
李成梁就是明廷内部最大的軍頭,而内閣首輔楊博不管事,高拱就是文臣之首。
而李成梁這些日子,也通過不斷的進宮面聖,很快就獲得了隆慶帝的歡心。
這兩個人都支持的事情,這項決議很快就得到了通過。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又讓高拱和李成梁又起了争執。
在明廷新軍三鎮統制官的推薦名單上,赫然出現了李成梁的名字。
李成梁自然是裝作不知情,說自己根本不想要當這個三鎮統制官。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在明廷中已經崛起了一個邊鎮武将的團體,武将們正在将李成梁推向更高的位置。
對于武将的進攻,高拱自然是不慣着,他立刻組織自己控制的言官開始反擊,并且多次進宮,向隆慶帝面承武将專權的害處。
隆慶帝也有些猶豫不決。
一方面是東南這邊攻勢猛烈,文官領兵确實不行。
另一方面武将專權可要比權臣可怕多了,對勳貴武将打壓也是大明的祖宗之法了。
就在隆慶帝猶豫不決的時候,還是李成梁選擇了退讓。
原因也很簡單,明廷新軍無論是訓練還是作戰都需要大量的錢,而如今大明的錢袋子掌握在高拱控制的戶部手中。
最後三鎮統制官由之前在浙江擔任巡案的王本固擔任。
王本固在蘇澤進軍浙江之前,就因功勞調回了京師。
王本固是清流一黨的人,爲人剛直,他不顧胡宗憲的反對擅自殺死了王直,也有着當年嚴黨和清流黨争的因素。
後來東南新軍攻陷了京師,王本固沒有随着上皇西狩,而是在京師中躲了起來。
在隆慶返回京師之後,王本固的履曆足夠豐富,又曾經在浙江參與過軍事,再加上他清流的身份,很快就得到重用。
王本固作爲清流中少數懂得軍事的人才,自身性格又是嫉惡如仇的,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資曆也是絕對夠的,而且曾經作爲清流先鋒在浙江和胡宗憲打交道多年,算是明廷中最懂得“東南賊情”的官員。
王本固得到了高拱的舉薦,上任三鎮統制官,統管明廷的三鎮新軍。
不過李成梁也不是全無好處,他成功的将兒子李如松塞入新軍,成爲第一鎮第二協的協長。
就連幹兒子李如彘,也成了第一鎮第二協的标營長,也是貨真價實的大明百戶了!
王本固的性格固執沖動,他在地方上工作經驗,和陳以勤這個一直在京師擔任清流官的總督自然不對付。
而山東民政的最高官員,則是朝廷下派的山東巡撫韓楫。
理論上的地方最高行政長官是布政使,巡撫本隻是巡查地方的監察官。
但随着明代言官的權勢越來越大,巡撫這個職位開始常設,并且在職權上開始淩駕于布政使之上。
韓楫是高拱的得意門生,他從戶科給事中的任上,因爲籌辦兵工廠有功,直接被超品提拔到了工部員外郎,緊接着又被外放山東擔任巡撫。
韓楫如今才三十多歲,官場得意自然是意氣風發,對于陳以勤這個山東總督更是不假顔色。
而何受中這種自募鄉勇家丁的團練,他們的補給還是靠山東各級官府,韓楫到任之後很快就掌控了這些團練武裝。
如今山東的情況就是“亂成了一鍋粥”。
山東巡撫韓楫資曆淺爲官霸道,在山東官場上依然是一副言官作風,動不動就斥責下屬官員,一旦犯錯就上書朝廷請求罷免。
而高拱則在朝堂支持韓楫,将他提名罷免的官員盡數罷免,給韓楫在山東撐場子。
這麽一來,山東官員風聲鶴唳,對韓楫又懼又怕,可是内心又對他深恨。
名義上的山東總督陳以勤誰也管不了,隻能管一管山東拉胯的衛所兵。
明廷新軍三鎮統制官王本固屯兵濟州府城,堅決在山東南部實行堅壁清野,将百姓全部驅趕到其他府縣。
這下子韓楫自然不幹了,這些被堅壁清野的百姓成了流民,影響地方治安,對韓楫的政績造成了影響。
韓楫上書彈劾王本固,而王本固也反過來彈劾韓楫。
陳以勤上書彈劾他們兩個,他們兩個又反過來上書彈劾陳以勤。
這下子把坐鎮朝堂的高拱給整不會了。
陳以勤、王本固和韓楫以前都是清流,在對抗嚴黨的時候團結一心。
怎麽到自己當政了,嚴嵩也下台了,他們反而鬥的更厲害了?
高拱隻能恩威并施的壓下了三人的争鬥,但是整個山東依然像是坐在火藥桶上。
特别是那些被執行了堅壁清野,被迫背井離鄉的流民。
當時在執行堅壁清野的時候,王本固承諾會給他們補償同樣面積的土地。
可等到他們毀掉村寨和土地,顧全朝廷大局離開家鄉之後,負責山東民政的韓楫自然不幹了。
憑什麽你王本固做出的承諾,要我韓楫來兌現?
山東這塊地方從周朝就已經開發了,哪裏還有無主的土地。
這麽多流民要怎麽安置,山東其他府縣的士紳怎麽可能同意拿出土地來。
這些流民要麽變賣自己,成爲其他地主的佃戶。
要麽隻能繼續北上,去其他地方讨生活。
也就是山東的士紳勢力強大,所以這些流民才沒能鬧出亂子。
而李舜臣一行人,就這樣繞過了濟州城,繼續沿着大運河向北前進。
一路上,木下藤吉郎發揮了自己打魚狩獵的技能尋找事物。
再加上東南軍隊單兵物資配備充足,将身上一些小物件變賣也獲得了一些金錢,一行人竟然就這樣支撐了下來。
十五人的小隊,一路上走走停停,李舜臣看到了和自己在朝鮮一樣的景象。
富者阡陌連片,窮者無立錐之地。
和李舜臣剛剛抵達東南看到的民間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舜臣日漸的沉默,情緒越發的低落。
相反木下藤吉郎的心情卻越來越好,他還經常和其他漢人隊員學習說漢語,又向李舜臣學習讀寫漢字。
一行人來到了一片水蕩之中,李舜臣看着不遠處的高山,這種地方肯定沒有村子了。
李舜臣這才吩咐衆人生火做飯。
衆人圍着篝火,李舜臣捧着木碗,看着搖曳的火光,情緒依然很低落。
“李君,你怎麽了?想家了?”
隊伍中就李舜臣和木下藤吉郎兩個外國人,他們的關系天然就親近一些。
而木下藤吉郎動作滑稽,竟然逗笑衆人,李舜臣情緒低落的時候看看他,也覺得心情好上一些。
“木下君,我來東南,本來是想要學習救國之道,輔佐我王整頓朝綱,掃清時弊。”
木下藤吉郎豎起大拇指說道:“偉大的志向!既然如此,李君爲什麽要低沉?難道不是應該振作起來嗎?”
李舜臣低落的說道:“可是現在看看明廷這邊的樣子,換了皇帝,換了忠臣,可是明廷還是這個樣子,根本沒有好起來啊。”
李舜臣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忠君愛國,朝鮮國主暗弱,一直以來李舜臣的想法就是,隻要有賢明大臣輔佐國主,朝鮮就能好起來。
如今朝鮮的問題,就是朝堂上的一幫蟲豸鬥來鬥去,所以朝鮮在越來越衰落。
可是到了東南之後,李舜臣接觸到了新思想之後,對于問題有了更深入的思考。
而随着這一次誤入明廷境内,李舜臣開始對自己從小接受的忠君教育動搖了。
大明可是連皇帝都換了啊!
内閣輔臣也換成了向來清正廉潔,就連蘇大都督都稱贊的名臣高拱。
可就是這樣,明廷的情況依然沒有變好,甚至變得更壞了。
這當然也有明廷正在和東南交戰的原因,但是李舜臣的所見所聞,讓他也意識到了,就算是沒有東南,大明也會和朝鮮一樣爛下去。
那自己的志向呢?
李舜臣陷入到了人生信條崩塌的迷惘中。
本來李舜臣也隻是說說,沒指望木下藤吉郎這個半文盲能說出什麽有用的話。
但是木下藤吉郎卻說道:“這不是和我國情況一樣嗎?”
“倭王和滿朝公卿都是蟲豸,從來都不想着好好整理國家。”
“最後還是要我們武家人站出來,國家才有希望。”
“所以我要在東南學習,日後返回倭國輔佐信長公,實現‘布武天下’的野望!”
李舜臣問道:“你們的倭王不是号稱萬世一系嗎?難道你想要廢除倭王?”
木下藤吉郎說道:“無所謂,隻要信長公成爲幕府将軍就行了。”
“再說了,王也不是必須要有的,你看東南沒有皇帝,不是過得比北明更好?”
李舜臣驚訝的看着木下藤吉郎,卻沒想到這個猴子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但是木下藤吉郎的話讓他豁然開朗,是啊,爲什麽一定要想着去輔佐朝鮮國主呢?
李舜臣隻覺得豁然開朗起來,他頓生出了“造反一念起,頓覺天地寬”的想法。
他看向木下藤吉郎,突然說道:
“你說的信長公,真的這麽值得你追随嗎?”
木下藤吉郎昂起頭說道:“這個當然!信長公是僅次于蘇大都督的人!是我猴子一生要追随的人!”
李舜臣突然戲谑的問道:“若是信長公不在了,他的子孫你願意追随嗎?你們倭國也是世代家臣的制度吧?”
木下藤吉郎一愣。
他想到自己主公的那些兒子們,信忠少主雖然有些才幹,但是人格魅力和信長公無法相提并論。
而且少主對自己也沒有恩情,難道自己還要效忠他們嗎?
木下藤吉郎的猴子臉露出愁眉苦臉的表情來,李舜臣的低落情緒一掃而空,站起來說道:
“我看那座山地勢險要,我們可以先上山觀察一段時間。”
木下藤吉郎将思緒抽出來,點頭說道:“這座山和水泊相鄰,雖然荒涼了一些,但确實是易守難攻的好地方。”
李舜臣說道:“我們帶了番薯苗和糧種,還可以在這裏招募流民,種一些糧食再繼續北上。”
李舜臣和木下藤吉郎并不知道,他們面前的這座山有一個在造反界響當當的名字——梁山泊。
與此同時,在杭州的于宗遠于二公子,剛剛和朋友結束了酒宴,他坐在黃包車上,返回他杭州城内的府邸。
作爲蘇澤的天使投資人,在天使輪就已經入股的東南元老,于宗遠在東南擁有超然的地位。
且不說他和蘇澤結實之早,在蘇澤的事業起步階段,于二公子就投資了自家的店鋪給蘇澤創業。
後來于宗遠中了武舉,又被蘇澤安排到了胡宗憲手下,接任俞大猷戚繼光擔任浙江新軍的統帥,也就是如今林德陽的第三旅前身。
在東南起事之後,于二公子也是浙江起義的首功,雖然他隻是挂名打了醬油。
關鍵這位于二公子雖然打仗能力不行,做官本身也不行,但是投資是真的敢投啊!
在蘇澤東南起事之後,于二公子立刻捐贈出全部家産資助東南新軍。
于公于私,蘇澤自然也沒有虧待這位老朋友。
不過這位于二公子在軍中呆過,也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要不然他和蘇澤關系那麽近,怎麽也沒看出來蘇澤要造反?
有自知之明,也是于二公子的一個優點。
打仗是不可能打仗的,做官也是做不了的,沒這個能力知道吧。
所以盡管蘇澤挽留,也要給于二公子挂一個元勳的職位,将他和胡宗憲之前那樣挂起來。
但是于宗遠依然堅決要辭職,蘇澤也隻能答應他。
這更加讓于二公子有了高風亮節的名聲。
于宗遠辭職之後,就來到了杭州城定居。
他早年投資東南的錢,都被蘇澤加倍返還了給他。
于宗遠也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可是手上這麽一大筆錢,總有人找上門來。
于二公子幹回了老本行—天使投資人。
也不知道是天生的運氣好,還是于二公子真的有投資眼光。
他首先在杭州投資了一家捕鲸公司,緊接着就是肥皂行業和鲸油行業的爆發增長。
肥皂這種日用品需求是很大的,目前能夠提供大量脂肪制造肥皂的隻有鲸魚了。
鲸油燈走進了千家萬戶,每日都是要燒鲸油的,這也是細水長流的買賣。
最後東南工坊開始使用鋼鐵齒輪之後,工匠們又發現了鲸油的潤滑作用,這又讓捕鲸公司大大賺了一筆錢。
于二公子大賺一筆,分紅拿的手軟,有了錢,他反而又發愁了。
原因是蘇州府袁文才保險卷款跑路的案子。
因爲這個案子,東南都督府加強了對金融的管制。
而對于東南已經出現的金融過熱苗頭,蘇澤也親自撰文批判“金融過熱”。
杭州最大的玩錢的,不就是自己嗎?
于宗遠現在也已經三十多歲了,不再是以前那個鐵憨憨了。
他想到了戲文中很多開國功臣的下場,又想到了自己的大量财富,産生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危機感。
今天于宗遠剛剛看完了一出有關劉邦的新戲,将的就是蕭何爲了讓漢高祖劉邦放心,故意自污敗壞自己名聲的故事。
于二公子福至心靈,想到了虧錢自污的辦法!
于二公子剛剛回到家,就有找投資的人登門拜訪。
來人是胡公公手底下的一名叫做林安的實驗助手。
林安也是當年在南平的時候,于二公子送到胡公公麾下的。
胡公公在實驗室制造火柴成功之後,頗具有生意頭腦的林安,就以技術入股分紅的建議,請求胡公公将火柴制造技術教給他。
拿到了技術之後,林安就找到了于二公子,他惴惴不安的帶着一份計劃,準備向于二公子解釋火柴将是多麽賺錢的産業。
可等到林安拜見了于宗遠之後,講了半天,從沒有下廚升火的于宗遠,根本意識不到火柴的便利性。
于宗遠看着林安說道:“你這個火柴廠,投資大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