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在距離廣州港口不遠的浪白澳島上,全副武裝的羅蘭佐,戰戰兢兢的跟在醫者曹望的身後。
羅蘭佐一直在祈禱,他認爲這是上帝對自己前往奧斯曼的懲罰,才讓他看到了如此恐怖的場景。
浪白澳,是廣州灣澳門附近的一座島嶼,原本被葡萄牙人占據,在這裏建立據點在大明走私貿易。
在東南新軍占領了廣州府之後,蘇澤強硬的驅趕了在南海上的所有外國據點,将浪白澳收歸廣州府控制。
東南新軍還在浪白澳駐軍,修建炮樓,但是葡萄牙人當年建築的房屋還是保留了下來。
此時的浪白澳島上,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葡萄牙人在島中央建造的木質教堂,如今已經成了安置鼠疫病患的地方。
從第一例鼠疫爆發,廣州市舶司的下轄醫署,已經在十艘船上發現了發病的船員。
這些船全部被禁止進入廣州港口區,并且在東南水師的護送下,停泊到了浪白澳的碼頭上。
所有船員都被安置在浪白澳島上。
廣東巡撫譚綸,一邊向南京傳信,一邊征召廣州城内所有的醫者,就連廣州港口上的外國船隻上的船醫,都被送到了浪白澳島上,應對這次鼠疫事件。
作爲一名威尼斯人,羅蘭佐對這樣的場景再熟悉不過了,這是所有威尼斯人聽着長大的童年陰影,這種被遠東醫者命名爲鼠疫的疾病,在西方還有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黑死病。
最早的病例,發生在一艘從麻六甲開往廣州的商船上。
船東是一名南洋商人,他在麻六甲招募到了船員,又聘請了一名有經驗的漢人船長,踏上了這趟死亡之旅。
最先發病的兩名印度船員,突然發起了高燒,不停地咳出鮮紅的血液,身上也出現了紫紅色的斑點。
這兩名船員很快凄慘的死去,船長也發現了異樣,命令水手将兩具屍體抛入大海,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阻止疾病的蔓延。
可怕的是他的努力是徒勞無功的,船醫也出現同樣的症狀,而負責搬運屍體的水手也開始發病。
等到這艘船抵達廣州的時候,負責引航的東南引航員登上船的時候,隻發現了滿船的屍體,和已經奄奄一息的船長。
可把引航員吓壞了,他立刻上報廣州市舶司,負責醫官署的曹望立刻下令,讓這艘引航船上所有人都前往浪白澳,并且将這艘麻六甲的商船也拖往浪白澳停泊。
可是疾病并沒有停下腳步,後來登上船的市舶司官員找到了船長日記,在進港前他曾經向同航行的幾艘船求助過,也曾經有人登上過他們的船,看到地獄一樣的景象又吓跑了。
廣州市舶司立刻開始盤查所有到港的船,果然又在另外幾艘船上發現了病人。
這些船和船員都被命令開往浪白澳,如今整座島上已經有五百多人,而登島的一部分已經開始發病。
每天都有人死去,羅蘭佐覺得自己一定會死在這座島上。
曹望已經連續工作了八個時辰了,現在到了他休息的時候。
他在李時珍醫學院中學習到的所有方法,都對這種可怕的疾病無效,這讓曹望有些沮喪。
如今他已經将目标從治愈疾病,改成控制疾病的蔓延。
在曹望的建議下,如今在島上的醫者都是兩人一間的宿舍,住的都是當年葡萄牙人留下來的房子。
曹望和羅蘭佐一個房間,沐浴完畢,曹望并沒有立刻休息,而是翻開了一本皮質封面的外國書籍。
“看來熏香和鳥嘴面具并不能抵禦黑死病啊,但是這本書的故事倒是不錯。”
曹望揚了揚手裏的《十日談》,對着羅蘭佐開玩笑說道。
曹望确實和他所說的那樣,在學習語言上極有天賦。
他向羅蘭佐學習拉丁語,羅蘭佐則向曹望學習漢語。
曹望如今已經能看得懂拉丁語寫成《十日談》了,但是羅蘭佐才學會簡單的漢語交流。
島上每天都有人死亡,就連醫者和看守的士卒都有患病的。
而曹望每天都要近距離接觸這些病人,他這份從容讓羅蘭佐難以理解。
不過他倒是不怨恨曹望,要不是曹望提供這份工作,他就要餓死在廣州了。
曹望也已經向他許諾,如果他們都死在了浪白澳,那他的朋友也會将羅拉佐的撫恤金和薪水送到奧斯曼帝國,交給他的妻子傑西卡。
羅蘭佐相信曹望,因爲曹望和他的好朋友安東尼奧一樣,是一個遵守諾言的人。
羅蘭佐的思緒散開,他想起自己朋友安東尼奧,巴薩尼奧一起在威尼斯的日子。
在和傑西卡私奔之前,巴薩尼奧爲了向繼承了萬貫家财的美麗女郎鮑西娅求婚,安東尼奧用船隊抵押,向傑西卡的父親,那個吝啬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借了錢,也不知道現在安東尼奧的船隊回來了沒有?
若是還不上錢,安東尼奧可是要向自己的嶽父,那個吝啬的威尼斯商人償還一磅肉的!
羅蘭佐收回思緒,曹望還在“批判性”的閱讀《十日談》,他則躺在床上睡不着覺。
“曹,我們真的能活着離開浪白澳嗎?”
曹望翻着書說道:“《十日談》裏的那群人,最後活着離開山間别墅了嗎?”
羅蘭佐思考起來,《十日談》的背景,就是十四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黑死病流行的時候,10名男女在鄉村一所别墅裏避難。
他們終日遊玩歡宴,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共住了10天講了百個故事,這是一篇在意大利,乃至于整個歐洲都非常有名的短篇小說集。
羅蘭佐還是很早以前讀過這本書的,對于故事的結局也不太記得了,他搖頭說道:
“抱歉,我不記得了。”
“算了,提前看結局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羅蘭佐打開了話匣子說道:“曹,你真的認爲這是黑死病嗎?這可是和我知道黑死病不太一樣啊。”
“我也發現了。”
曹望合上書本,他也和很多西方的船醫交談,黑死病在西方肆掠了一個世紀,西方醫學也對這種病有了一定的了解。
黑死病叫做鼠疫,說明黑死病應該是通過老鼠傳播的。
往往爆發黑死病的城市,也會發生老鼠大量的死亡。
老鼠,已經在人和老鼠之間傳播瘟疫的跳蚤,是黑死病的罪魁禍首。
中世紀以來,西方人不洗澡的習慣逐漸改變,而随着城市建設和滅鼠工作的展開,黑死病逐漸得到了控制。
可是這一次在廣州發生的瘟疫,并沒有伴随大量老鼠的死亡。
而且瘟疫是發生在船上,船和船之間老鼠又不能流通,很多西方船醫都認爲這不是黑死病。
曹望合上書說道:“《十日談》中也有老鼠大量死亡的記錄,但是這一次的瘟疫并沒有伴随老鼠死亡,有幾艘船上根本就沒有老鼠。”
“會不會是其他的瘟疫?或者是神罰?”
曹望看了一眼羅蘭佐說道:“快收起你那一套吧,雖然老鼠這一點對不上,但是其他症狀都和鼠疫是一樣的,所以除了老鼠和跳蚤之外,還有其他傳播的方法。”
“找到這個傳播的方法,就能切斷傳播,控制住這場可怕的疫病。”
曹望說道:“我的老師李時珍院長,曾經和蘇大都督在江北對抗過蠱疫,我的老師用顯微鏡,在釘螺中觀看到了活着的血吸蟲,确定了大都督的釘螺爲傳播中間宿主的理論,扼制了江北的蠱疫傳播。”
“這一次廣州船上的瘟疫,也一定有一種不爲人知的傳播方式。”
羅蘭佐曾經多次聽曹望說過自己在蘇州醫學院求學的經曆。
他也知道了曹望的老師李時珍,是一名偉大的宮廷醫生,甚至比古希臘的希波克拉底還要偉大。
更可貴的是,這位偉大的神醫還在編纂一份囊括了所有藥物和治療方法的醫學典籍!
羅蘭佐實在無法想象,這樣一名偉大的醫者,竟然還親自教導學生,甚至還給普通的百姓看病。
要知道現在西方所謂的名醫,基本上都是國王或者貴族的私人醫生,是絕對不會對普通百姓看病的。
隻有在古希臘城邦時代,那些醫者才會在田間地頭給平民看病。
但是古希臘的平民,也和羅馬的公民一樣,本身就是了不起的身份了。
除了這位李神醫之外,羅蘭佐沒有想到,統治整個東南的大都督蘇澤,竟然也是一名偉大的醫者。
羅蘭佐已經不止一次的,從東南官員百姓的嘴裏,聽說過這位締造東南的偉大領袖了。
他是大明這個帝國的伯利克裏,是一名公正的統治者,還是一名博學者。
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名偉大的發明家,東南的織布機,甚至擊碎羅蘭佐發财夢想的玻璃制造技術,以及改變了這個世界的大量先進技術,都是這位大都督發明的。
這已經足夠讓羅蘭佐驚訝的了,可沒想到他還是一名偉大的醫者。
羅蘭佐隻能驚歎于上帝如此偏愛一個人,竟然賦予他這麽多的才能。
曹望說道:“我聽說廣州的工坊已經造出了更精密的顯微鏡,我已經給廣州醫政署去信,請求他們盡快将顯微鏡送到島上來。”
“如果黑死病真的也是蠱蟲作亂,那就可以通過顯微鏡上找到蠱蟲的蹤迹,那說不定就能找到這種病症的傳播機制了。”
曹望說的很快,還夾雜了很多羅蘭佐聽不懂的詞彙。
他倒是聽曹望說過顯微鏡,據說是東南大都督蘇澤發明的一種儀器,可以觀測到極其微小的生物。
難道黑死病真的是通過極其微小的生物傳播的?
羅蘭佐再一次對蘇州醫學院産生了好奇,他突然想要學醫了。
譚綸對于廣州港口上可能蔓延的瘟疫很重視,立刻将玻璃工坊打造的最新型的顯微鏡送到了浪白澳島上。
曹望拿到了顯微鏡之後,立刻對染病者的體液進行了分析。
羅蘭佐看着曹望忙碌,給他當起了實驗助手。
正好的曹望登島的第十天。
“果然如此!”
曹望從顯微鏡中的染病者樣本中,觀察到了一種特殊的杆狀細菌。
緊接着,曹望又對幾具鼠疫死亡的屍體,進行了解剖和分析,發現這些死者的肺部都出現了病變。
在肺部的痰液中,同樣發現了大量杆菌。
曹望立刻将這個消息上報給廣州港的醫政署,報告了這一發現。
曹望在給醫政署的報告中寫道:
“最初染病的船上,主要運送的是某種動物的皮毛,船員可能是在麻六甲交易或者搬運這些皮毛的時候,染上的鼠疫。”
“和西方船醫描述的鼠疫不同,這一次的鼠疫并不是通過老鼠和跳蚤傳播。”
“在解剖了死者屍體之後,我發現死者肺部的痰液中存在大量病蠱。”
“這種病蠱看起來是杆狀的,和大都督所預言過的細菌大小相當,我将其命名爲鼠疫杆菌。”
“我推測,鼠疫杆菌感染患者肺部,通過咳嗽和噴嚏進行傳播,所以在密閉的船艙内很快傳播,和這艘船接觸的其他船員也很快染疫,并将鼠疫帶到了其他船上。”
“而在浪白澳研究的時候,所有醫者都佩戴了棉布的口罩,遵循大都督制定的消毒步驟,不幸染病的醫者多是外國船醫,沒有堅決按照衛生操作。”
“此種鼠疫,我命名爲肺鼠疫。”
“我對肺鼠疫的建議如下:”
“引航員和醫政署的人員,在登船檢查的時候佩戴口罩。”
“對從麻六甲等南洋到港船隻,所有船員需要隔離兩日,報告有沒有出現發熱症狀的船員,肺鼠疫發病快,如果兩日沒有船員發熱,再允許船員下船貿易。”
“加強對進出港口區的東南百姓健康排查,在廣州城外設立專門的地點,收治疑似病人。”
曹望寫完了這封信,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在他身邊的羅蘭佐驚恐的看着他,曹望立刻說道:
“不要靠近我。”
“這封信你找人謄抄一份,再送到廣州。”
“如果你能活下來,在我的書桌裏,有一封我寫的推薦信”
“羅蘭佐你完成入境審查可以拿着信去蘇州,你在浪白澳島上的工作經驗很有用,我的老師李時珍大人會安排你入學。”
“《十日談》的結局是好的,可惜那不是我的結局。”
今天還是一更,抱歉,明天就恢複兩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