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港。
羅蘭佐帶着貨物,從一艘葡萄牙人的商船下船,看着繁華的碼頭區,這名年輕的商人對這座遠東新港口充滿了期待。
和羅蘭佐一樣,這艘船上大部分乘客都是他這樣“拼船”的小商人。
這些商人沒有能力購買或者租借一整艘遠洋貨船,他們隻能租下商船上的一個艙位,親自押送貨物跨越海洋抵達了廣州。
羅蘭佐這樣的商人,在葡萄牙口中稱呼爲“散商”,租給他們的艙位也都是最底層的艙位。
羅蘭佐押上了自己全副身家,連妻子傑西卡和他私奔時候,從他嶽父那邊投來的寶石戒指都抵押掉了。
羅蘭佐帶來這個遙遠東方國度的貨物,就是他老家威尼斯的特産——玻璃。
羅蘭佐是一名逃亡奧斯曼帝國又在薩法維王朝做生意破産後前往大明最後一搏的威尼斯商人。
羅蘭佐本來是威尼斯人,他愛上了猶太商人夏洛克的女兒傑西卡,雖然在私奔之後傑西卡改信了基督教,但是她猶太人的身份依然備受歧視。
讓人諷刺的地方在于,現在的奧斯曼帝國反而是整個亞歐地區宗教氛圍最寬松的地區。
奧斯曼帝國隻對額外信仰的國民多征收一些稅賦,而且隻要改信也不會對原信仰歧視,對于血統民族問題更是寬容。
羅蘭佐在威尼斯混不下,隻能帶着妻子前往奧斯曼。
當時抵達奧斯曼之後,羅蘭佐又發現生意沒那麽好做。
奧斯曼人的迅速擴張,随着1517年奧斯曼攻占開羅,徹底控制了整個紅海航線,這是地中海東部貿易的咽喉。
奧斯曼帝國在地中海的擴張,也是歐洲興起大航海時代的推動力之一。
正是因爲地中海東部的紅海航線徹底被奧斯曼人控制,所以歐洲諸國才迫切的需要一條新的航線,繼續從東方獲得商品。
這才有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蘭人開辟大西洋航線的運動。
随着大西洋航線的繁榮,最受傷的不是奧斯曼人,而是威尼斯人。
威尼斯人的崛起,就是靠着拜占庭帝國将地中海貿易包給他們,靠着在東西方做“倒爺”起家的。
可是随着拜占庭帝國覆滅,威尼斯商人靠着靈活的“信仰”底線,還能從奧斯曼帝國那邊做生意,但是已經失去了拜占庭帝國時期的稅收優惠。
奧斯曼人向威尼斯商人收取重稅,讓原本利潤豐厚的地中海東方航線利潤下降。
而大西洋航線的開辟,新的競争者,比如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的出現,讓威尼斯人的處境雪上加霜。
羅蘭佐這樣前往奧斯曼做生意的威尼斯商人不少,可是剛剛帶着妻子抵達奧斯曼後,羅蘭佐發現這裏的日子也不好過。
奧斯曼不是天堂,這裏的商業環境要比威尼斯還要卷,羅蘭佐這個沒有人脈也沒有資本的新人,根本沒有資格參與地中海貿易。
羅蘭佐在和妻子私奔的時候,曾經承諾給她更好的生活,可是現在還不如在威尼斯呢。
迫于無奈,羅蘭佐隻能換一個賽道,搞差異化的競争。
他選擇前往奧斯曼帝國再往東的薩法維王朝做生意。
薩法維王朝和奧斯曼帝國是中東地區的競争者,兩國雖然也是死敵,但是這也是一個強大的帝國。
而薩法維王朝帝國的位置非常重要,卡住了東西方貿易的咽喉,位于當時正在發展的歐洲、中亞和印度之間。
薩法維王朝的地毯、絲綢和紡織品在奧斯曼和歐洲都很受歡迎,所以兩國雖然交惡,但是依然不少奧斯曼商人往來兩國貿易。
羅蘭佐前往薩法維王朝放手一搏,結果又是吃了大虧。
這一次倒是和蘇澤有些關系。
印度土布曾經是奧斯曼帝國暢銷的貨物,羅蘭佐購買的就是這些土布。
可等到他将印度土布帶回到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卻發現市場上印度土布價格一落千丈,君士坦丁堡的貴族和富人們,開始追逐遙遠東方的新布。
這種新的布料紡織的很精細,穿起來更加的保暖舒适,還有更加牢固不易掉色的染料。
據說這是遙遠大明内部一個割據勢力,被奧斯曼商人稱呼爲“東南”的勢力所産的仿制品。
羅蘭佐隻能低價賤賣了自己好不容易運回來的印度土布,再一次虧了很多錢。
這一次他的妻子抵押了他們私奔時候從嶽父那裏偷來的寶石戒指,羅拉佐聽說富庶的“東南”之後,帶上了他老家威尼斯的玻璃器皿,踏上了前往遠東的航程。
羅蘭佐也打聽過了,玻璃這東西在東方也算是稀罕事物,他所攜帶的威尼斯玻璃器皿都是不錯的貨物,這一次他信心滿滿,一定能夠在東方賣出高價。
隻要能夠将貨物賣出去,那麽羅蘭佐就可以從東南購買布匹、絲綢、茶葉這些商品返回君堡,這些可都是能夠賣出大價錢的。
爲了讓這些嬌貴的玻璃器完好無損的運輸到遠東,羅蘭佐一直都睡在船艙中,小心的看住自己的貨物。
就在羅蘭佐信心滿滿的将自己的貨物卸下來,來到了廣州港口專門進行外貿交易的市場上。
廣州港口的市舶司集市常年開放,無論是東南的商人還是外國的商人,都可以在這裏擺攤出售自己的商品。
在貨物進入集市的時候要進行登記,等到貨物賣出離開集市的時候交上稅就可以,無論是外國商人還是本國商人,市舶司的稅吏都是一視同仁的。
在登記進入集市的時候,市舶司的小吏看了羅蘭佐帶來的貨物,露出微妙的表情。
羅蘭佐從沒有見過如此龐大的集市,他拿着市舶司小吏給他的牌子,找到了自己的攤位。
等到羅蘭佐将自己的貨物擺出來展示,他信心滿滿的看着精美的威尼斯玻璃器皿,這一次一定能賺到錢!
可是從日上三竿到日落,羅蘭佐的貨物無人問津,那些東南的商人們,隻是看到他的攤位上的貨物,就搖着頭離開。
到了晚上,集市的吏員開始驅趕商人,羅蘭佐沮喪的将自己的貨物重新裝進籮筐。
碼頭區有專門讓商人居住的商館,但是羅蘭佐肯定沒錢住商館。
他隻能将貨物重新帶回船艙,擠在狹窄幽暗的船艙中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羅蘭佐又帶着自己的貨物進入集市,這一次他來的早,搶到了一個不錯的攤位。
可是結果和昨天一樣,偶爾有人從他的攤位路過,可是根本沒有人駐足。
無論是東南的商人,還是外國的商人,根本沒人向羅蘭佐詢價。
這下子羅蘭佐也意識到不對勁了,等到收攤之後,這天夜裏他一夜沒睡,第三天他沒有出攤,而是頂着黑眼圈進入集市,開始在集市上逛起來。
集市真的大啊,羅蘭佐再一次的感慨,和廣州的集市相比,無論是威尼斯還是君堡的市場就像是一場農村趕集。
羅蘭佐發現,根據販賣貨物的不同,每一個攤位都被安排在不同的位置上。
誰能想象,廣州港不過是東南諸多港口當中新開設的一座港口,根據羅蘭佐從船員口中打探到的消息,東南的沿海地區還有幾座更大的港口城市,那裏的集市比廣州的集市還要大幾倍!
羅蘭佐很難想象,東南的官員們是如何讓這麽巨大的集市管理的如此井井有條的。
羅蘭佐走在集市中,看着琳琅滿目的貨物,隻恨自己口袋中沒有錢。
精美的絲綢,這可不是波斯那些普通貨色,這裏是絲綢的故鄉,東南的絲綢如同蟬翼一樣薄,如同少女的頭發一樣絲滑,這些運回君堡都是最高檔的貨色!
各種各樣的棉布,羅蘭佐驚訝于這些棉布的數量之多,質量之高,他實在無法想象,這邊的工匠們到底是如何織出這麽多的棉布來的?
更讓羅蘭佐驚訝的是這些棉布的低價,他終于知道自己那些印度土布是爲什麽賣不掉了。
算上船運的成本,這些東南布運回君堡也要比印度布的成本低一倍以上!
這麽低的成本,這麽好的質量,羅拉佐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印度土布完蛋了。
五顔六色的布市,如同從天上落下的彩虹之城,外國商人們瘋狂的搶購東南的布匹和絲綢。
羅蘭佐加快了腳步,他隻想要找到自己玻璃器皿賣不掉的原因,然後盡快将這些玻璃器皿脫手,換成絲綢帶回去。
哦不,絲綢羅蘭佐是買不起了,但是這些東南新布帶回去也能大賺一筆!
羅蘭佐離開布匹絲綢的區域,再次來到了自己前兩天擺攤的器皿區。
精美的瓷器讓羅蘭佐挪不開腳步,讓他驚訝的是,廣州的瓷器集市上出售的瓷器,并不是那種東方樣式的瓷器。
說實話,羅蘭佐成長在威尼斯,這裏曾經是東西方貿易的中轉中心,他見過很多精美的東方瓷器。
但是西方人并不太能欣賞東方瓷器的美感,他總覺得東方的瓷器太素了。
可羅蘭佐看到的廣州瓷器,卻有着華麗的圖案。
更讓羅蘭佐驚訝的是,他竟然在同一個攤位上,看到了聖母瑪利亞受洗圖,也看到了穆聖傳經的圖。
羅蘭佐瞠目結舌,他很難想象這麽一個攤位,竟然同時出售兩大宗教的瓷器。
高端的東方瓷器,加上如同藝術品一樣的宗教繪畫,瓷器還專門按照西方人的審美制造成了方型。
這些瓷器無論是運回君堡還是威尼斯,都肯定會大賣!
但是看到這些宛如宗教聖器一樣的精美瓷器,被廣州的商人們裝在籮筐裏讨價還價,羅蘭佐這個基督徒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等将自己的玻璃器皿賣出去,羅蘭佐決定也要帶一套回去。
可是走到下一個攤位,羅蘭佐徹底呆住了,他終于知道自己的玻璃器皿賣不出去的原因了!
隻看到一個廣州商人的攤位上,精美的透明玻璃器皿随意的放在攤位上。
這些透明無暇的玻璃,在威尼斯也是最高檔的貨色,可是在廣州商人的攤位上,就這樣随意的堆放在攤位角落。
羅蘭佐在這個攤位上看到了更多五顔六色的玻璃工藝品。
從茶壺到酒杯,到裝酒的盛器,再到各種玻璃工藝品。
羅蘭佐還看到了一副馬賽克玻璃燒制的工藝畫像,這比羅馬教廷的馬賽克玻璃還要通透華麗。
而看到價格之後,羅蘭佐更是快要暈過去了!
這些玻璃器皿的價格竟然如此便宜,比他千裏迢迢從西方帶回來的成本價格都要低一半!
自己的玻璃器皿根本沒有競争力!
羅蘭佐迅速計算價格,他絕望的發現,自己似乎搞錯了一件事。
如果他在廣州購買玻璃,販賣到威尼斯反而還能賺錢!
羅蘭佐眼睛一黑,直接癱倒在了廣州商人的攤位前。
與此同時,譚綸正在視察廣州城外的玻璃工坊。
工人們正在将這些石英在坩埚中搗碎,接着這些坩埚就被運送到下一個地方,工人稱重後将硝石倒入坩埚中,和石英砂進行混合。
緊接着,這些坩埚,還會根據需要燒制玻璃的顔色不同,分别放入銅末、鐵屑、丹鉛等金屬物做着色劑,被送入玻璃窯中煅燒。
譚綸來到熾熱的玻璃窯邊上,隻看到熟練的玻璃匠人,正在将煅燒超過了一整天的坩埚從玻璃窯中拖出來。
匠人用中控的鐵杆放入坩埚中,開始不斷旋轉不斷的吹氣,一個玻璃瓶子逐漸在工匠手中成型。
譚綸又來到下一個工坊車間,這裏地上都是破碎的彩色玻璃,幾個工匠正在拼接馬賽克玻璃。
這其中好幾個匠人都是西方人面孔,拼出來的圖案都是根據西方和中東的宗教故事創作的,這些都是專門出口的産品。
譚綸終于來到了最後一個車間,這個車間中的工匠很少,陪同譚綸參觀的工坊大匠拿出一個鐵帽子說道:
“譚大人,請戴上這個安全帽。”
隻看到這個巨大的車間中,鉸鏈吊着一個燒紅的玻璃坩埚,緩緩的移動到一個加熱的大鍋上。
坩埚傾斜,玻璃溶液倒入大鍋中。
“放液了!”
工匠拉動閘門,融化的錫液和融化的玻璃一同流出,落在了下方的鋼制平闆托盤上。
玻璃溶液緩慢的在融化的錫液上平鋪開,譚綸看到在這個巨大機器盡頭,一塊冷卻完畢的平闆玻璃,緩緩的通過機械驅動的滾輪送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