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經新注》出版之後,新學之風在東南更甚。
特别是東南的各家書院,如今都在憋着勁研究新學。
孟子的民貴學說本來在明代就很有市場,從王陽明的遮遮掩掩,到王學泰州公開喊出來,在蘇澤那個曆史時間線上,明末的時候,“主權在民”幾乎是算是一種主流的政治思想了,喊得最響的就是那個“東林黨”。
《三經新注》并沒有脫離傳統的儒家語境,在蘇澤【六經注我】的被動技能下,蘇澤用《孟子新注》發展出一套“天賦民權”的理論綱領。
除此之外,蘇澤又通過對《易經》的注釋,提出一套理性主義的思想。
其實這套理論對讀書人也不算新鮮了,就是在漢代王充的理論下,提出“天道自然”的觀點。
所謂“天道自然”,就是徹底扯掉儒學中有關“谶緯”“天人感應”等這一套理論,提出天地萬物都是自己運動,沒有在自然之外的神秘推動力。
蘇澤和王充的理論不同,蘇澤又提出了“天理”和“人文”兩門學科。
研究“窮究天地之變,研究萬物之理”的學問,被稱之爲“天理”,蘇澤不僅僅将算學、格物放在“天道”之中,還将“天文學”也放入“天理”之中。
而“明古今之經驗,論今人得失”的學問,則被蘇澤稱之爲“人文”,曆史、文學和律法,都是研究“人文”的學問。
蘇澤也指出,“天理”和“人文”都是兩門可以通往成聖之路的學問。
窮究天理,研究萬事萬物的規律,就可以創造出改變世界的發現,這和儒家著書立作一樣,都是一種“不朽”。
研究人文,練達人心,能夠研究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從人文經驗中提出啓迪人民的思想,同樣也是“不朽”。
緊接着蘇澤通過《大學》,提出了新時代的新道德。
朱熹在給四書五經做注的時候,尤其重視給大學做注疏。
他在提出了所謂的三綱和八條目,算是給後世儒家讀書人提出了讀書人修行的最終目标。
三綱爲“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八條目是“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所謂的“明明德”,就是于彰顯人人本有,自身所具的光明德性。
蘇澤對此進行了批判,他提出所謂的“明德”,并不是玄而又玄善惡難辨的“德性”,而是要通過思考和實踐,學習有關“人文”的知識,要“明”的是萬民共有的道德。
“親民”則是要走到百姓中去,而不是脫離百姓去高談闊論“明德”,以民爲主,明社會萬民的道德。
“止于至善”則不僅僅是自身修身,而是要通過“明德”和“親民”兩步,達到天下大同的“至善”境界,最終做到大公無私的道德水平。
當然這三綱隻是“成聖”的目标,蘇澤提出的隻是一個方向。
而對于八目,蘇澤則批判朱熹解釋錯了。
讀書人要先有“平天下”,也就是追求“天下平等”的心。
有了“天下平等”的心,才能治理好國家,才能治理好家庭,才能修行好自身,這樣才能正視自己,使自己的念頭真誠、無私,最後才能窮究事物的道理,達到格除外物而天下至公的境界。
《三經新注》一出,立刻在東南引起轟動,各地報紙上連篇累牍的刊登《三經新注》有關的文章。
有批判的,有贊同的,這場辯論在東南各地的縣學府學,書院學院中進行,也有不少舊儒在報紙上刊登文章駁斥蘇澤。
而蘇澤連續寫了十三篇文章,在【雄辯】和【六經注我】這兩個強力被動技能加持下,一一将這些大儒駁倒,新學在東南更盛。
對于年輕的讀書人來說,《三經新注》卻更對他們的胃口。
比起之前的要求先修身再治天下的朱熹八綱,蘇澤這一套理論更入世,更具有實踐性。
而且比起完善難以驗證的内心道德,追求“天下平等”則更有實踐性。
還真的有年輕的讀書人看到了《三經新注》跑到了城外農村,幫着百姓一起耕種勞作,處理糾紛,安撫鄉民,幫助百姓發聲。
而百姓看到這些讀書人來幫助他們,也對這些讀書人非常尊重,讓更多的讀書人體會到了被人尊重和需要的感覺。
而另外一些原本就對道德文章不感興趣的讀書人,現在也可以堂而皇之的研究蘇澤所說的“天理”了。
畢竟蘇大都督也說了,通曉“天理”也同樣能造福萬民,你看新的織布機不就是了嗎?
新學之風不僅僅刮出了江南,就連明廷控制的區域,也被這股風潮影響。
正在徐州的張居正,正在書房中閱讀蘇澤的《三經新注》。
看完之後,張居正隻能歎息了一聲,這幾日他都在鑽研《三經新注》,想要從書中找到漏洞攻擊蘇澤的學術,隻可惜張居正的經學水平不夠,根本找不到能夠反駁的地方。
而《三經新注》所提倡的“天賦民權”,“理性主義”和“入世實踐思想”,也很對張居正的胃口,他本來就不喜歡陸王心學中的那些空談的部分,蘇澤的新學更有操作性和入世性。
張居正歎息一聲,命令書童将《三經新注》用快馬送到京師去。
這些日子整個明廷大事不斷,先是隆慶登基,又是嘉靖退位。
高拱提出新務運動之後,張居正就在徐州上書支持,也在徐州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新務運動。
可就在明廷上下期待着這場“改新”,能夠讓朝廷煥發新活力的時候,湖廣景王受诏的消息傳來,明廷震動!
湖廣是大明的糧倉,重要性可想而知,誰也沒想到上皇在退位之前竟然還發過這樣的聖旨。
湖廣是張居正的老家,如今家被偷了,張居正的心情煩躁。
他有預感,朝廷肯定會優先對付景王,而自己這支駐紮在徐州的軍隊,很有可能被調往湖廣鎮壓。
那自己在徐州的經營,豈不是要拱手讓給東南賊?
和張居正預料的不錯,在景王高調在武昌宣布受诏,起兵對抗東南賊之後,京師的明廷震動。
隆慶連忙召集手下重臣開會,商讨如何應對。
這一次,群臣的意見出奇的一緻。
内閣首輔楊博直接表示:“陛下,景王受的是上皇的亂命,我大明自靖難後,從沒有藩王領兵的道理,請陛下速發旨意鎮壓!”
高拱也說道:“今年秋冬二稅已經在征收了,此時湖廣不容有失,從京師調兵都太晚了,請陛下給徐州的張居正下令,讓他出征湖廣!”
隆慶也明白鎮壓景王的重要性。
東南賊确實棘手,可是和景王比起來那就是遠憂了,此時景王才是近禍。
不過剛登基就逼迫父皇退位,如果再打景王,日後史書上怕是要留下“逼父殺弟”的罵名。
這些日子隆慶的政治水平也有所長進,他捂着臉說道:“骨肉親情,實不忍動刀兵啊!”
高拱立刻說道:“陛下!景王若是念及骨肉之情,聽到您登基的消息就應該乖乖退回德安,而不是起兵奪取湖廣軍政大權,他這是在謀逆!”
隆慶擦幹眼淚說道:“朕也問,要攘外先安内,既然如此,那就給徐州的張居正下令,讓他立刻進入湖廣,鎮壓景王叛亂。”
“陛下英明!”
就在明廷調兵遣将,忙着鎮壓景王的時候。
在今年的秋糧入庫之後,東南果然展開了新一輪的軍事行動。
率先動手的是沒有參加北上作戰的第四旅。
第四旅的前身是戚家軍,南下廣州作戰之後就一直在廣東休整。
其實在占據了潮州和廣州之後,明廷基本上放棄了廣東沿海各府,将廣東所有的兵力都抽調了韶州府,駐紮在韶關。
明廷還從廣西調遣狼兵囤駐在連州城附近,明廷的目标很明顯,就是要防止廣東的東南新軍北上進入湖廣。
韶關,是連接廣東和湖廣的重要通道。
早在秦始皇派兵統一嶺南的時候,于都龐、萌渚兩嶺餘脈間築潇賀古道,由湖南道州、桂嶺直達廣東的封開和韶關。
這條路至今依然是連接湖廣和廣東的重要通道。
對于明廷來說,廣東沿海州府丢了也就丢了,反正這個時候的廣東,還屬于經濟欠發達地區。
明代的廣東人口并不多,開發程度也比較低,上繳的賦稅在兩京十三省中也是倒數的,而且距離京師太遠,本來就屬于非核心的地區。
而湖廣則是明廷的糧倉,又是水陸交通樞紐,是絕對要死守的。
看到明廷收縮的動态之後,在廣州府的譚綸也不客氣,在今年秋糧征收完畢之後,立刻讓俞咨臯四面出擊,占領沿海的府縣。
俞咨臯先是向東,攻打惠州府,和潮州府連成一片。
緊接着又立刻向西,先後攻占肇慶府,高州府和雷州府,隔海相對的海瑞老家瓊州府(海南)聞風而降。
至此,除了粵北的韶關府、南雄府,以及粵西的廉州府之外,其餘州府盡數錄入到了東南之手。
譚綸之所以不攻打粵西,是因爲廣西的民族問題複雜,多次發生叛亂。
比如藤峽盜亂,從成化年開始時叛時亂,當年王陽明在嘉靖繼位初,就曾經擔任兩廣巡撫,在廣西鎮壓叛亂。
後來張經也在廣西平叛,(胡宗憲抗倭前任),他在廣西經略多年,收服了一支狼兵部隊。
後來張經帶領狼兵入浙,因爲狼兵作戰不利被彈劾,這些狼兵就遣返到廣西。
張經被殺之後,不少狼兵都統都爲張經鳴不平,又打着給張經複仇的名義重新叛亂。
譚綸知道廣西的複雜情況,此時還不是介入廣西事務的好時機,所以隻讓俞咨臯打完了雷州府就停手。
而北上粵北攻打韶關,則是因爲廣東的地形決定的。
廣東北高南低,通過南嶺将湖廣和廣東隔開,而韶關府就處于南嶺的區域,地形險要山地衆多。
這對于步炮爲主的東南新軍來說,韶關是很難大規模行軍攻打的地方。
而明廷在韶關的知府黃泰,是曾經追随張經在廣西平叛,軍事經驗豐富,老成持重,所以譚綸也沒有讓第四旅輕易北上。
隻是此時這位黃知府的處境也很微妙。
北方混亂,第四旅是從海上奇襲廣州城的,廣東布政使和都指揮使,這一民一軍廣東兩個最高級的官員,全部都落入到了東南新軍之手。
黃泰接到了消息之後,立刻發動整個韶關府的軍隊駐守韶關。
從粵南撤出來的軍隊,向南都是大海沒地方可以退,所以也隻能北上,紛紛聚集到了韶關。
黃泰已經六十歲了,雖然軍事經驗豐富,但是畢竟年紀大了,無法事事親力親爲。
黃泰挑選一部分還能作戰的精兵編入其中,剩餘的則讓他們繼續北上。
黃泰在韶關聚集了萬人,又依托地形修建了山寨,倒是将韶關守衛的很森嚴。
之所以隻留下萬人,還是因爲韶關沒有足夠的糧食。
黃泰在韶關忙裏忙外,接着又不斷北上湖廣,請求湖廣的支援。
可是黃泰派去求援的人石沉大海,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倒不是說黃泰的手下不努力,而是大明的湖廣實在是太大了。
明代湖廣包含現代湖南和湖北兩塊地區,治所在武昌。
黃泰的手下從梅關古道進入湖廣南部(今湖南),然後又一路北上,好不容易才到了武昌。
正好又趕上了景王奉诏的事情,湖廣巡撫遊居敬被景王扣押,整個湖廣亂作一團。
黃泰的手下哪裏敢摻和景王這種事情,連忙派人向黃泰傳信,報告他湖廣的變化。
黃泰久久的等不來支援,隻能召集韶關府的富戶,強行攤派軍糧。
韶關多山,本來也沒有多少糧食,這些富戶隻能散盡家财北上湘南買糧。
本地富戶還有些地方關系,可以少受一點盤剝。
那些從粵南逃難的富戶基本上就是傾家蕩産的命了。
可即使這樣,韶關的糧食依然不足,不少士兵都餓肚子開始逃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