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感慨一句,在穿越前他也曾經有過一種認知,那就是隻要變革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仿佛在變革的那一切就是宇宙大爆炸的奇點,美好的新生活就突然降臨在眼前。
這種神聖化的變革童話,卻不是曆史的真正面目。
當他自己主導這場巨大的社會變革的時候,蘇澤這才發現,其實所有人的利益都是不一樣的。
同樣是農民,有産自耕農,無産的佃農,有錢的富農,以及地主的利益都是不一樣的。
同樣是工匠,有手藝的手工匠人,和工坊中大規模的雇工,他們的利益也都是不一樣的。
甚至官員和吏員,不同部門的官吏,他們的利益也都是不一樣的。
蘇澤說道:“想要建立一種制度,讓所有‘民’都滿意,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若是要讓所有人都滿意才能改革,那什麽樣的改革幾乎都做不了。”
蘇澤看向自己手下這些知府們說道:“很多時候,治政就是盡量讓所有人都接受一個不那麽糟糕的方案。”
蘇澤說道:“浙江的裏正參議改革可以擴大一下,範圍也可以從裏正擴大到各行各業去,先給百姓一個說不的權利,也有一個互相妥協的場所。”
“另外小言公公的議事規程也可以在參議的時候用上,主權在民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曆史上我們幾乎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鑒,隻能慢慢的摸索。”
衆人紛紛點頭。
蘇澤也歎了一口氣,凡是涉及到政治上的變革,往往都是非常複雜又緩慢的。
他不得不承認,在目前這個形勢下,還是隻能依靠手下這幫頂尖的人才,幫着他一起慢慢的探索,這幾乎是沒有任何捷徑可以走的。
這也是蘇澤并沒有大規模改革大明的官僚制度,而是繼續在明廷框架中運轉的原因。
蘇澤繼續說道:“南直隸有諸位在,大都督府都是放心的,但是江西、廣東的情況就難多了。”
“廣東那邊就隻有譚公一人撐着,江西那邊的更還是沿用了明廷的舊官吏。”
蘇澤看向衆人問道:
“諸位,手下有什麽人才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衆人紛紛一笑,果然蘇澤是來求人才來了。
徐渭說道:“大都督,其實南直隸浙江福建江西,都是教育興盛之地,何不自己培養人才呢?”
蘇澤問道:“文長的意思是,再開科舉?”
徐渭點頭說道:“明廷以科舉取士,二百年依然有這麽多忠于它的讀書人,大都督也在東南開科,才能将讀書人的心争奪過來。”
“可是科舉的内容?”
徐渭說道:“自然是新學了。”
蘇澤問道:“冒然考新學,東南的讀書人能接受嗎?”
徐渭笑着說道:“有何不能,當年王安石編寫《三經新義》,北宋讀書人不是很快就倒背如流了?隻要關系到前程,誰沒有熬夜苦讀過啊?”
申時行等人紛紛露出笑容,他們就是科舉卷王出來的,自然知道讀書人有多卷。
徐渭又說道:“其實明初的制度也很好,大都督,可以先考試,然後入國子監學習新學,再進行結業考試,按照結業考試的成績授予官職。”
蘇澤點頭說道:“那就請文長拿出一個章程出來。”
徐渭看向蘇澤說道:“但是考試的内容,還是要請大都督親自攥寫。”
蘇澤明白徐渭的意思,點頭說道:“這個自然。”
其實蘇澤早就有著書立作的想法了,隻不過一直沒有時間寫。
如今所謂東南新學思想,還是屬于比較分散的零散理論,并沒有形成體系的思想。
要怎麽寫,蘇澤心中已經有了想法。
蘇澤準備抛開朱熹批注的《孟子》,寫一本《孟子新義》。
用孟子中的民本思想爲基礎,組成新學的思想骨架,進一步強化主權在民的學說。
再寫一篇《大學新義》,給天下士人提出新道德要求。
最後抛開《周易》中玄而又玄的理論,将之改成一本闡釋基礎自然理論的學說。
蘇澤準備寫自己的《三經新義》,在舊的三經上搭建自己的新的學說。
反正有【六經注我】這個金色被動技能在手,蘇澤已經是當世頂尖的經學大師,現在又擁有了最高釋經權,自然是想怎麽改造就怎麽改造了。
這倒不是說蘇澤保守,而是凡是涉及到人才選拔的考試制度,都隻能這樣慢慢的改動。
以《新三經》爲基礎,先吸收一部分進步的讀書人進入東南的體系中,日後可以再增加其他的課程。
徐渭的話也給了蘇澤啓發,先通過《新三經》來篩選思想進步的讀書人,再通過國子監增設各類課程,定向培養官僚。
比如蘇澤可以将以前天工書院中的技術課程,将經濟類的課程,将水利土木工程類的課程都搬進去,培養綜合性的技術官僚。
不過目前還真能靠着推薦了,衆人又推薦了一些自己治下的人才,蘇澤都照單全收,先将他們派往江西和廣東擔任知縣曆練,若是真的有才能再行提拔。
接着蘇澤又宣布,以許國爲九江巡撫,以王錫爵爲杭州知府,即刻上任。
等到散會之後,蘇澤又叫住了徐渭。
“文長,《京師新報》還缺一名主編,你可有什麽人才推薦的?”
徐渭皺起眉頭,《京師新報》是東南在京師輿論戰線的最前線,這個位置和地方知府同樣的重要,确實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去鎮場子。
徐渭說道:“其實王世貞是很好的人選,隻是他還在守孝,不能出來做事。”
蘇澤點頭,王世貞是當世文宗,如果他擔任總編,那《京師新報》自然不缺銷量了。
在蘇澤穿越前的曆史時間線上,王世貞晚年編寫《弇山堂别集》的時候,當朝宰輔重臣都給他投稿提供資料,隻求能在書中列名。
王世貞在太倉守孝,都有很多讀書人也就住在太倉,等他守孝結束。
隻可惜王世貞三年守孝期還沒有滿,不可能出來做事的。
徐渭說道:“屬下有一個好友,當年也都在胡部堂手下效力過。”
蘇澤迫不及待的問道:“是哪位賢才?”
徐渭說道:“句章山人沈明臣,他現在正在随着胡公在浙江修水利呢。”
蘇澤眼睛一亮,沈明臣号稱明代三大布衣詩人,非常高産,一生作詩七千餘首。
不過他雖然高産,但是質量不高,而且多是賀答之類的應制詩,在大明朝詩已經不是最流行的文學體裁了,所以沈明臣的詩詞造詣也就這樣。
但是沈明臣有一個侄子,那是晚明曆史上繞不開的人物,萬曆年内閣首輔沈一貫。
在蘇澤穿越前的曆史時間線上,沈一貫領導的浙黨和東林黨在萬曆晚年激鬥,拉開了明末黨争的序幕。
如今沈一貫也已經三十多歲了,已經中了浙江鄉試舉人,不過他現在沒機會去參加隆慶年的貢試了。
蘇澤說道:“沈明臣可以,我聽說他有一個侄子沈一貫,也頗有文名,就讓沈一貫陪着他叔父去京師吧。”
徐渭驚訝的看着蘇澤,世人都說大都督目光如炬,是識人用人的天才。
作爲沈明臣的好友,徐渭自然知道沈一貫的才能。
可就這麽一個中了鄉試的年輕人,蘇澤竟然也能知道。
徐渭立刻說道:“我這就給沈明臣寫信。”
蘇澤又問道:“胡公的水利修的怎麽樣了?”
胡公就是胡宗憲了,徐渭的老東主了。
胡宗憲雖然出仕東南,但是心中還念着明廷,所以給蘇澤獻策要在浙江治水。
蘇澤雖然知道他的想法,但還是給了他非常大的支持,讓他在浙江治水。
徐渭笑着說道:“胡公已經重修了五代錢镠修建的海塘,加固了錢塘海口的塘壩,今年潮汛就沒有發生海水倒灌的災害。”
杭州的水患主要就是錢塘江口的大潮,在如今這是一種萬人圍觀甚至要電視直播的自然奇觀,但是在古代這就是巨大的災難。
五代時期,吳越國主錢镠在江口修建了防潮壩,但是在長達幾十年的倭亂中,防潮壩不僅僅沒有時間修葺,還因爲戰事屢遭破壞。
當年改稻爲桑的時候又發暴雨,錢塘海水倒灌又淹沒了不少良田。
胡宗憲在浙江抗倭的時候就駐節在杭州,所以他第一件事就是重修杭州的防潮壩。
徐渭雖然在南京,但是一直和胡宗憲私交很好,一直保持通信往來。
他說道:“這一次胡公修的這快,還是因爲用上了最新的材料。”
“什麽材料?”
徐渭笑着說道:“大都督不是寫在天工開物中的嘛?水泥。”
“胡公發現水泥是絕佳的擋浪堤的材料,胡公用鐵條爲基,灌注上水泥後做成多面體的石塊,堆放在海壩下方,就能有效的抵擋海潮侵蝕。”
蘇澤驚訝的都要站起來了,這不就是鋼筋混凝土嘛?!
胡宗憲竟然想到了這個辦法!
蘇澤當年在《天工開物》上提出的“煅燒水泥法”,在解決了煉鐵爐溫之後,很快就煅燒出來了。
胡宗憲聽說福建燒出了這種材料之後,立刻讓人從福州運來,用來在杭州建造防波堤。
果然這種方法要比搬運石頭快多了,隻需要在海岸堤壩上灌注成型,然後直接推到海岸堤壩上就可以了。
所以胡宗憲才能用這麽短的時間,在杭州重修海堤。
胡宗憲果然有東西啊!
不過更讓蘇澤激動的是,鋼筋混凝土這項工業時代基建的基石,竟然就這樣發明出來了。
接下來蘇澤所有外客一律不見,政務都交給徐渭處理,軍務都交給林默珺處理,經濟上的事務都讓福州的方望海處理,潛心在南京閉門寫書。
九月末,西安。
一路逃到了西安的嘉靖,進入西安城中,看着西安高大的城牆,總算是有了安全感。
西安是有大明藩王的,當代秦王朱敬镕連忙在西安城外接駕,見到這位遠房親戚,嘉靖皇帝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秦王将自己的府邸讓出來給嘉靖作爲行宮,秦王府建造的非常豪華,占地面積也極大,這讓一路上風餐露宿非常疲憊的嘉靖非常滿意。
秦王府是第一代秦王朱樉所建造,朱樉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次子,也是馬皇後所生。
朱樉一到任封國之後就大興土木,将秦王府修建的非常豪華,将封國内搞得民怨沸騰。
朱元璋隻是将朱樉召回南京,讓他“反省”了一年,就又将他放回了封國。
朱樉依然我行我素,經常虐待王府的下人,後來被忍無可忍的宮女下毒毒死了。
後面的秦王雖然不如朱樉這麽殘暴,但是也非常貪婪,關中本來就不富庶,但是秦王府依然積累了大量的财寶。
前幾年關中大地震,關中百姓甚至一路乞食到京師,西安知府請求秦王赈災,秦王朱敬镕卻一毛不拔,不肯赈濟災民。
這一次迎接嘉靖,朱敬镕卻揮斥巨資重新修葺王府,還強行要求官府征調徭役給他修宅子。
果然嘉靖十分的滿意,隻可惜他的好心情還沒持續多久,就接到了兒子裕王在京師被百官擁立登基的消息。
聽到了這個消息,嘉靖隻覺得天崩地裂,他連忙招來他的首輔徐階議事。
“徐閣老,這逆子在京師篡位登基,且爲之奈何!?”
徐階現在已經六十歲了,這一路上他心力交瘁,已經從微胖富态的富貴閣老,瘦成了岣嵝的老人。
他的頭發要比當年的政敵嚴嵩還要白,聽到裕王登基的消息,徐階幾乎沒有任何情緒變化。
徐階擡起頭,看着這位秉持國政四十多年的皇帝問道:
“陛下,九邊和京營都效忠太子。”
這下子嘉靖終于冷靜一些,他用手拍打桌案道:“逆子!逆子啊!”
發洩完畢之後,嘉靖也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翻盤的可能,他問道:“那朕要如何?”
徐階說道:“太子的人應該在路上了,隻要陛下體面,太子也肯定會給陛下體面的。”
嘉靖怒不可遏的說道:“你這老狗!當年離京冊立太子就是你提請的!莫不是早就勾結了那逆子!”
“來人啊!将這老狗抓起來!”
嘉靖說完,門外卻無一人應答。
别怪肥鳥保守,有些東西隻能這麽寫寫了,可别404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