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并沒有直接響應蘇澤的話,而是說道:“那請大都督召集南直隸各知府,問一問大家的想法。”
蘇澤點頭說道:“一人計短,衆人計長,正該如此,那就以大都督府的名義向南直隸各府下政令,讓他們趕往南京共同商議政務改革的事項。”
南直隸下本來有十四州府,不過掌控在東南手裏的有十二州府,徐州和淮安府還在明廷手裏。
其中最重要也是最繁華的,分别是南京附近的應天府、何心隐擔任知府的蘇州府,申時行擔任知府的松江府,由朱明起義宗室朱聰浸擔任知府的鳳陽府,以及李贽暫代知府的徽州府。
其他各府倒不是不重要,隻是人口不如這麽幾府多,商業也不如這幾府發達。
蘇澤從北方大勝返回,就召集南直隸的知府們開會,衆人自然不敢耽誤,很快就齊聚南京。
這期間,蘇澤通過快船得知了自己離開北方之後,京師發生的狀況。
裕王登基,京師鬧出的種種幺蛾子,果然以朱明皇室的德性,隆慶登基之後京師的日子還是那麽糟糕。
在蘇澤穿越前的曆史時間線上,部分人對于隆慶的評價比較高,甚至認爲如果隆慶如果能多當幾年皇帝再死,大明還有中興的可能。
而實際上隆慶這位皇帝,評價還不錯的原因就是他死的早。
如果萬曆死的早,估計也會被捧成一代明君。
隆慶登基之後,其内廷花費比嘉靖更盛。
比如嘉靖朝已經停罷的鳌山燈會,隆慶一登基就恢複了,這麽一場元宵節燈會就要耗費幾萬兩銀子。
再比如隆慶充實後宮,他繼位不久就暴斃也和縱欲過度有關。
而隆慶開海和隆慶新政,很多也隻是嘉靖朝政策的延續,比如海禁這件事在嘉靖末年早就已經名存實亡了,更何況隆慶開海專門開了漳州月港這麽一個通行不方便的港口,根本不是後世認爲的全面開放。
所以隆慶的這麽一系列操作,都在蘇澤的意料之中。
當了這麽多年的裕王!登基了之後還不能享受享受嗎?
這樣的明廷甚至不需要專門抹黑,京師百姓自然會編排出各種謠言和笑話來攻擊他們。
蘇澤還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東南政務改革上。
之所以這麽迫切,還是因爲政務上人才缺口太大了!
靠着福州水師學堂的積累,再加上蘇澤靠着長甯衛的班底,軍事上的人才并不缺乏。
大沽會戰之後,明廷在短期内也不會繼續和東南爆發大規模沖突了,軍事建設隻需要按照原本的速度穩步發展就行了。
但是随着地盤的擴張,政務上的人才越來越缺。
就連朱聰浸這種一個月上一道公文請辭的知府,蘇澤都找不到替代他的人,隻能讓他繼續幹着。
衆知府齊聚在南直隸巡撫衙門的公堂中,蘇澤讓人搬來一張大桌子,将會議的材料印刷出來,然後讓衆人坐在桌子邊上議事。
環視一圈,衆人狀态各不一樣。
申時行的狀态最松弛,他所治下的松江府是全南直隸稅收第一的府,松江的鈔關每年上繳的商稅,就抵得上福建兩三個府的賦稅了。
申時行工作能力非常強,普通的府衙事務他隻需要半天就能處理完畢,接下來的時間他就在蘇州府内巡視,他性格比較随和又擅長交際,和松江府上下關系都很好,松江府士人都稱他有宰輔之才。
僅次于松江府的就是蘇州府了,何心隐比起上一次見面瘦了很多,他濃濃的黑眼圈仿佛一名皓首窮經的老秀才。
何心隐在蘇州府很少過問府衙的其他事務,一門心思就是編寫法典,修訂法典。
雖然看起來不管事,但手下官吏若是觸犯法典,何心隐執法的時候也是冷酷無情的。
時人都稱這兩位知府,申時行以黃老家治松江,何心隐以法家治蘇州。
蘇澤這位妻舅李贽,原本在浙江做知縣,因爲政績不錯被提拔到徽州府做代理知府。
徽州府也是商業重鎮,徽州商人在整個大明都有巨大的影響力。
李贽這些年受到新學影響,思想也逐漸成熟,他在徽州擔任知府的任上,提出一系列新學的新說法。
比如李贽提倡“真我說”,認爲“追求人欲”才是天理,特别反對三綱五常的倫理關系。
李贽連續寫了幾篇文章,《論新家庭》,《新生活》,《論婚姻》,全部都是批判婚姻家庭中的父子關系,夫妻關系,倡導婦女解放,倡導小家庭模式。
同時李贽還堅決反對各種形式的蓄奴,嚴厲打擊了徽州府内的各種人身依附關系,解放家丁,家奴和世代佃戶,對收養關系進行了嚴格的控制,阻止大家族通過養子的方式控制人身自由。
李贽也倡導商業,認爲逐利是符合人性的行爲,認爲商人并不比讀書人低賤。
同時李贽在徽州府大規模的廢除官員和讀書人的特權,堅決執行蘇澤“官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的施政綱領。
所以李贽當政受到的非議和攻擊最多,徽州府的讀書人專門在《警世報》上刊登文章罵他。
而李贽這是狂儒性格,他也在《警世報》上和這些徽州讀書人對噴,雙方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最後就是朱明宗室朱聰浸了,這位就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在會議桌前戰戰兢兢的。
蘇澤讓他擔任鳳陽知府,算是千金買馬,讓明廷官員知道起義首功的待遇,對于朱聰浸的能力,蘇澤沒有太多的期望。
等到政務人員充足之後,自然會找個清貴的職位将他養起來。
除了這些知府之外,蘇澤還将王錫爵和許國安排到了會上。
兩人和申時行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故友相見的欣喜,日後這一科三鼎甲,都要在蘇澤麾下效力了。
申時行也是苦笑,科舉開考以來,狀元榜眼探花相繼造反,怕是日後也是史書上一段奇聞了。
衆人都坐好了之後,徐渭主持會議說道:
“大都督召集大家開會,就是商議東南政務改革的事情。”
蘇澤接過話說道:
“南直隸是東南之重,改革自然要從南直隸開始,衆位都是南直隸的知府一級的官員,請大家暢所欲言吧。”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讓蘇澤驚訝的是,第一個發言的竟然是朱聰浸這個鳳陽府知府。
朱聰浸首先說道:“大都督,屬下拜讀了您在京師寫的《與明廷書》,覺得茅塞頓開,這篇文章當真是切中要害。”
“其中元明革命的說法,将君權天授變爲主權在民,實乃一言動搖了明廷的法統所在!”
蘇澤看向朱聰浸,沒想到第一個說出這樣話的,竟然是他這個朱明的前宗室。
蘇澤的元明革命之說,恰恰是他文章中最重要的部分,隻不過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後半部對明廷的警告上。
朱聰浸又說道:“在山西的時候,以及在鳳陽擔任知府的時候,屬下想到了一個問題。”
“這明廷兩百年,名臣良相也不少,爲什麽還是日益傾頹呢?”
“權自唯上,署吏皆從上官,下官皆從上官,臣僚皆從君上,這才是明廷腐敗的病因啊。”
朱聰浸說道:“屬下想要說鳳陽府的一個小故事。”
他慢慢的說道:“鳳陽府的府衙有署吏加上辦事的衙役,足足有兩百人,午時要在衙門吃一頓飯,于是屬下就将這件事交給了戶科的一名書吏來做,并且定下了夥食标準,每人一個月是一兩銀子。”
“這筆銀子從俸祿中扣一半,剩餘的一半則由鳳陽知府衙門補貼。”
“這書吏平日裏辦事還算是牢靠,手腳也算是幹淨,可是剛剛實行了幾日,普通吏員和衙役卻怨聲載道,将事情鬧到了屬下面前。”
“原來這戶科的書吏,給知府衙門中的有品級官員,書辦等三級以上吏員(前文,吏員分六品),全部都安排的每月四兩銀子的标準,而普通吏員和衙役,則是一個人一個月半錢銀子。”
“因此屬下的餐食中每一餐都有肉,而普通衙役頓頓隻有菜吃,還不如自己買菜燒了帶來吃。”
“這書吏并沒有貪墨這筆銀子,但是卻讓府衙的好政策變成了壞事,屬下撤去了他這份差事,卻沒有懲罰他,而是在思考到底是爲什麽讓他做出這樣的事情?”
蘇澤聽完了朱聰浸的這個故事,立刻說道:
“權力隻對權力的來源負責,這書吏的權力都來自于你們這些上官,自然不用照顧普通衙役的看法了。”
朱聰浸一愣,他連忙說道:“大都督真是一語中的!正是如此!”
朱聰浸又說道:“屬下在山西的時候,是朱明宗室,按照明廷的定例,每個月應該能領到祿米。”
“可我們這樣的窮酸宗室,就算是挂着宗室的名頭,到地方官員那邊領米,也經常會被推诿扯皮,缺斤少兩,甚至有時候直接被克扣。”
“而那些近支親王,或者大宗的王爵,往往能侵占大量官田民田,該有的祿米一點也不會缺少。”
“大都督這句話,真的是道盡了明廷問題的症結所在。”
蘇澤問道:“那鳳陽府衙午餐的問題,朱知府是如何解決的呢?”
朱聰浸說道:“所以起來也簡單,鳳陽府城内酒樓也多,我就讓府衙各房的吏員和衙役們推出代表,然後讓鳳陽府城内的酒樓按照日餐的标準送菜,最後選出一家物美價廉的出來,如今府衙上下都對午餐很滿意。”
蘇澤驚訝的看向這個因爲起義首功而成爲知府的朱明宗室,他寬厚的臉就像是普通農夫,沒想到竟然能想出這樣的方法。
朱聰浸又說道:“後來讀了大都督的《與明廷書》,屬下更是覺得茅塞頓開,悟出了一番道理。”
“明廷的問題,在于君臣都認爲君權天授,正是因爲君權天授,所以才有一切唯君上的說法。”
“而明廷各級官員,想要升遷也隻需要上級滿意,自然心中沒有百姓。”
“所有人隻要伺候好上級就行,官場也就成了虎鬥場,成了豺狼窩,才有了明廷那麽多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才有了那麽多爲虎作伥的胥吏衙役。”
“大都督說的,權力隻爲權力來源負責,權力來自于上,那就隻需要唯上就行了。”
衆人全部都沉默了。
何心隐有些擔憂的看向蘇澤。
蘇澤直接鼓掌起來:“朱知府此言,真乃吾之知音也!”
蘇澤說道:“朱知府的做法,就是從君權天授改成主權在民,由府衙吃飯的人推舉出評價的人,由他們決定菜式和口味,這個方法妙!”
但是蘇澤說完,李贽突然說道:
“大都督,主權在民是沒錯,可是這民,又怎麽能用一個字概括之呢?”
“鳳陽府衙的官吏衙役們吃飯,他們的立場是一緻的,要用少的錢吃上好吃的飯菜。”
“但是在治政的時候,民可是多種多樣的。”
“富商是民,農夫是民,工坊雇工是民,他們的想法千差地别,所求也完全不一樣。”
“就算是雇工,屬下也見過各種各樣的。”
“比如徽州府的墨工,徽墨天下出名,墨工多是家族傳承或者師徒相承,有知名的制墨師傅,所制作的徽墨比黃金還貴。”
“但是近些日子,徽州府有工匠發明了新的制墨工藝,不需要和以前那樣取燈灰爲原料,而是改進工藝直接用煤灰大量制作墨灰,再用便宜藥材批量制造,徽墨的價格也下來很多,雖不如傳統徽墨那麽字迹彌久,墨香清遠,但是也足夠便宜,讓很多百姓也用得起。”
“那些制作傳統徽墨的工匠們就聯合起來,到府衙狀告,要求那些用新法制墨的工坊産的墨,不能冠以徽墨的名頭。”
在場衆人先是一笑,緊接着也思考起來。
在蘇州府和松江府,也有過傳統織工要燒毀工坊織布機的事情發生過。
李贽說道:“主權在民,這民到底是哪個民?要如何平衡各個民的需求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