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糧食商人圈子其實并不大。
糧食這種商品,有别于任何一種其他商品,原因實在是很簡單,沒有糧食吃是會死人的。
如果有十個人,而出售的糧食隻夠九個人活下去,那理論上這十個人可以爲了這九份糧食将價格擡到無窮大。
如今京師的糧食還沒到餓死人的地步,但是糧價已經漲到讓普通低級官員都絕望的地步了。
而糧食這東西,還有一個特點。
會爛,會發黴,會被老鼠偷。
這些特點都讓糧食商人都會自發的形成一個圈子,組成某種默契的原始壟斷聯盟。
李家的商人獲釋的消息,幾乎是一瞬間就在糧食商人的圈子裏傳開了!
就像是洪水沖垮堤壩,都是從潰敗蟻穴的裂紋開始的。
很快裕王也承受不住壓力了。
畢竟他不是皇帝,就算是皇帝,面對這些重臣勳舊,也不可能全都閉門不見。
藏在裕王府中的高拱見到這樣的情況,很快就明白自己給裕王的建議失敗了。
他長長的歎息一聲,耳根子軟是裕王的缺點,也是裕王的優點。
如果裕王有皇位上那位繼位之初的權術手段,平抑京師糧價這種事情早就已經辦成了吧。
隻可惜皇位上的那個人将聰明才智都用在個人的享樂上,反而成了國家最大的禍患。
高拱很快又給裕王找到了理由,還是因爲裕王地位不夠的原因!
裕王連皇太子都不是,至今皇帝都沒有建儲,這樣的身份又要如何抵擋得住京師的權貴請托呢?
若是裕王能夠成爲皇帝,有自己的輔佐,那這件事說不定就能辦成了。
高拱這麽自我安慰着,轉頭就不再關注京師糧價了。
對于這個風雨飄揚的大明朝廷來說,京師糧價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問題,甚至算不上最重要的問題。
這些權貴說情之後,裕王還是将這些糧食商人都放了,果然市面上的糧食開始了“降價”。
隻不過價格是降了一些,但是糧食中的沙子和石子更多了。
百姓将糧食買回家,還要将沙子和石子從裏面篩出去,京師的普通百姓日子更加難過了。
大的糧食商人管不了,很快官府盯上了那些沒背景的普通商人。
這些普通商人被抓進去之後紛紛破産,家産和糧食都落入了餓瘋了的基層官吏口袋裏。
等到四月中旬的時候,京師已經出現餓死人的情況了,一些實在活不下去的百姓開始出城逃亡。
不過朝廷很快就顧不上糧價這等“小事”了,一路南下的九邊精騎,在四月二十日已經到了濟甯。
這一路上,李成梁每天都堅持給皇帝寫信,說的都是行軍途中的雞毛蒜皮小事,卻給皇帝一種掌控了大軍的感覺。
李成梁越發得到皇帝的寵愛,甚至皇帝還在京師下聖旨表揚李成梁,這一切都讓身爲主帥的戎政尚書楊博非常的郁悶。
九邊之中,就屬于李成梁的部隊軍紀最是渙散,滋擾地方都不談了,還經常在軍中和其他軍隊争鬥,尋釁滋事。
好幾次楊博派軍法官去李成梁的軍營中執法,最後都被抱團的遼陽官軍給轟了出來,楊博召來李成梁問話,這厮就如同泥鳅一樣裝作不知情,說是要回去懲戒自家的士兵,然後就沒了下文。
因爲這樣,整個部隊越發的軍紀渙散。
學好不容易,學壞很簡單,當身爲一軍統帥的權威被破壞,本來就沒有本部兵馬的楊博就很難控制住整個部隊。
這也不是楊博無能,如今李成梁聖眷正隆,楊博沒辦法拿着李成梁開刀。
老虎拿不下,蒼蠅就都叮過來了。
楊博也非常的頭疼,這樣的部隊到了徐州,真的能夠打赢東南逆賊嗎?
楊博到了濟南之後,很快就接到了張居正送來的南直隸的情報。
蘇澤控制了南京和鳳陽之後,沿途占領了揚州、鎮江、泰州三府,但是東南新軍卻沒有繼續沿着運河北上。
如今淮安府和徐州,還在明廷的控制範圍之内。
徐州還沒丢,這是讓楊博覺得慶幸的事情,但是南直隸敗的這麽快,還是讓楊博有些心驚。
他在南直隸擔任過兵部尚書,對南京的情況也算是了解。
李廷竹還算是知兵的勳貴,楊博并不覺得他是投降的人。
從張居正的來信中,楊博也知道蘇澤這邊的火器兇猛,這一切都讓他深深的憂慮。
楊博收起信件,對親兵喊道:“召集諸将軍議!”
等到其他将領都到了之後,身爲副将的李成梁這才姗姗來遲。
這當然是李成梁故意的了,他知道楊博看自己不順眼,削弱文臣主将的權威,他這樣的才能更好的渾水摸魚,保全自己的軍隊。
作爲一個軍頭,李成梁有着清晰的認知,自己的依仗就是自己手下的軍隊。
無論是立功還是保命,都必須要将手下的軍隊緊緊的攥住才行。
而身爲主帥,若是楊博非要讓李成梁上去送死,或者打硬仗,那李成梁也不得不服從。
隻有削弱了楊博的領導權威,日後才有讨價還價的機會。
楊博心中惱怒,但是現在他也沒有辦法動李成梁。
現實中又不是戲文,楊博也不是孫武那樣的狠人,就因爲李成梁遲到斬殺他,且不說能不能殺的成,還沒打仗就斬殺副将,皇帝就不會饒了楊博。
李成梁看到楊博沒有反應,心中更加得意,而九邊的那些将領看到楊博壓服不住李成梁,也決定日後要和這位副總兵更加親近親近。
楊博清了清嗓子說道:“今日召集諸将軍議,張居正已經在徐州準備好軍營,朝廷也已經在徐州準備好軍糧,接下來諸将講一講,如何引誘蘇賊在徐州決戰。”
朝廷的戰略是在徐州決戰,但這隻是一個理想化的戰略,實際上決戰這東西,是需要敵我雙方共同選擇的。
不是說朝廷說在徐州就能在徐州決戰的。
一名将領立刻說道:“蘇賊已經占領鳳陽府,必定會北上,我軍隻要在徐州以逸待勞,等待蘇賊進攻就可以了!”
楊博皺眉,這自然是朝廷設想的最好辦法,但也是最不實際的方案。
原因很簡單,八萬大軍每天吃喝消耗的糧食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别說大軍在徐州吃上一年,就是吃上三個月朝廷也受不了的。
楊博看向李成梁,李成梁這一次倒是站出來說道:
“大帥,末将以爲等我軍進駐徐州之後,應當主動出擊,攻打蘇賊,逼迫敵軍在徐州決戰。”
楊博微微點頭,李成梁雖然桀骜,但确實是知道怎麽打仗的。
李成梁指着地圖說道:“我軍屯兵徐州,可以南下攻打宿州,靈璧等地,伺機收複鳳陽。”
這句話說完,衆将士紛紛點頭,楊博也提不出反對的意見。
誰讓鳳陽是老朱家的祖墳呢,若是能夠收複鳳陽,那也是大功勞一件了。
就這樣,攻打鳳陽,逼迫蘇澤主力在徐州決戰的戰略定下來,八萬大軍繼續浩浩蕩蕩的南下。
而一座座船隻航行在海上,蘇澤的艦隊已經繞過了膠東半島。
爲了防止被大明沿海諸衛所探查到,蘇澤規劃在遠離岸邊的外海航行,昨日的風浪掀翻了一艘運輸船,幸虧那艘船上裝的是糧草,沒有造成太多的士兵傷亡。
不過接下來要進入渤海灣,等到艦隊進入到登州府附近,就很難瞞的住了。
從經過登州開始,艦隊就要開始和時間賽跑了。
李旺的運氣不錯,他的扭傷沒有傷到骨頭,第三天就能下床,趕上了軍隊的集結也成功登船。
他們這一批被推薦進修的士兵,全部登上了新世界号,這一輪的軍校進修就安排在海上。
李旺還從沒有坐過海船,他在海上吐了三天,幾乎要昏厥過去,可就算這樣還要在船上學習操典和作戰訓練條例。
不過所有人都咬着牙堅持着,撐過了開頭的幾天,李旺總算是适應了海上的生活。
“吃個橘子。”
和李旺共同進修的鍾玉剛和他是同鄉,鍾玉剛還是一名秀才。
他們在進修班又被分到一起,李旺都稱呼鍾玉剛爲鍾秀才。
聽到吃橘子,李旺又快要吐酸水了,對于他們這些陸軍來說,除了海上颠簸之外,大都督規定的每日要吃橘子的規定,也是最難忍受的規定之一。
鍾秀才笑着說道:“聽水師那些人說,以前遠洋航行經常有人得怪病,腹瀉嘔吐,甚至四肢潰爛,那時候大家還以爲是海上什麽詛咒。”
“後來大都督規定了遠航必須要吃橘子之後,這種怪病就消失了。”
李旺聽到這裏,連忙撥開橘子,将橘子塞進嘴裏。
蘇澤也親自登上過新世界号,給這批基層軍官上過兩節課,對于李旺來說大都督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偉大的人,既然是大都督要求的,那肯定是對的!
“秀才,咱們還要在海上漂幾天啊?”
李旺已經開始思念連裏的弟兄們了。
鍾玉剛說道:“昨天艦隊已經轉向,應該是繞過了膠東半島了,按照艦隊的航行速度,大概還有十天就能看到大沽口了。”
聽到還有十天就能下船,李旺激動起來。
鍾玉剛說道:“攻占大沽口你們第二旅使不上力氣,還是要看我們第一旅的!”
鍾玉剛一個九江秀才,專門申請調去了第一旅的水師部隊,還通過了海員的考核,李旺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有些不服氣的說道:“可是打下大沽口之後,你們第一旅就沒作用了!”
鍾玉剛頹然的說道:“是啊,不過我依然覺得未來是水師的!這也是我爲什麽要加入第一旅的原因!”
兩人對于海軍陸軍的争論已經持續了一路,甚至将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是等到五天後這一期軍官進修結束之後,所有人都覺得依依不舍起來。
即使是在海上,東南新軍還搞了一個簡單的慶祝活動,蘇澤再次登上新世界号,給所有新任軍官頒發了新式的軍銜。
而參謀部的預測絲毫不錯,當龐大的艦隊通過登州附近的時候,登州附近的商船果然發現了艦隊的蹤迹。
這個消息立刻傳到了登州,登州水師自然無法攔截東南新軍的艦隊,他們探明了情況之後,立刻用八百裏加急快馬向京師傳遞消息。
東南新軍這邊,艦隊也加快了航行速度,在明廷發現艦隊的兩天之後,瞭望手就用望遠鏡看到了大沽口的炮台。
蘇澤将艦隊的指揮權讓給林默珺,林默珺立刻披上甲,開始熟練的發布命令。
大沽口。
駐守大沽口的天津左衛指揮使姓毛,天津三衛接到兵部的命令,要求一衛駐防大沽的時候,三衛都不願意。
大沽口就是靠着大海的窮鄉僻壤,又怎麽比得上天津城繁華舒服啊。
最後的結果是,天津都指揮使梅承泰想了一個辦法,讓三衛采取了最公平的辦法,抓阄。
倒黴的毛指揮使抽中了戍守大沽口的任務,罵罵咧咧的來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大沽口。
大沽口本來就有一個千戶所駐守,加上毛指揮使帶來的四千左衛兵馬,大沽炮台附近的營地不夠住了,隻能搭建臨時的營地。
天津三衛都覺得兵部讓駐守大沽是瞎折騰,他們根本不覺得大沽口有被攻擊的可能性。
毛指揮使也忍不了大沽口糟糕的居住環境,隔三差五就返回天津城内的家裏,軍務都委托給副将。
等到大沽口炮台的瞭望手看到艦隊的時候,天津左衛還在懵懂中聽到集結的鼓聲,緊接着軍營中就聽到了轟鳴的巨炮聲。
大沽口的炮台倉促回擊,但是在蘇澤更先進的艦炮轟炸下,煙塵四起,碎石飛濺。
大沽口的炮手還算是英勇,可巨大的火力差距讓這份英勇變成了徒勞,炮台轟然倒塌,明軍徹底失去了還手的能力。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大沽口中,如今有兩支部隊,大沽衛和天津左衛,依靠大沽口堅固的城防還是能夠守下去的。
但是在大沽口中的天津左衛已經徹底喪失了鬥志,在毛指揮使不在軍中的情況下,士兵紛紛要求返回天津去死守天津。
副将知道以自己的威望無力彈壓士卒,轟鳴的火炮又讓他也感到害怕。
天津左衛撤出了大沽口,大沽衛的士氣也随之徹底潰敗。
從大沽炮台北面新塘登陸的第二旅則趁勢出現在大沽炮台後方,逃出大沽的天津左衛立刻潰敗,士兵四散逃亡。
眼見大沽衛城門被破,大沽衛千戶自刎投海而死。
大沽炮台随之陷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