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膝蓋一軟又跪下來,他五體投地,全身顫抖的迎接盛怒的皇帝。
嘉靖皇帝環視一圈,最後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黃錦身上。
“内閣怎麽說!”
黃錦依然保持五體投地的姿态說道:“徐閣老請辭。”
嘉靖總算是恢複了一絲理智,他支撐着坐起來說道:“徐閣老不能辭職,大戰在即,内閣需要人主持,趙貞吉鎮不住。”
嘉靖又看向黃錦問道:“袁次輔呢?袁次輔上請辭的奏章了嗎?”
黃錦知道這口鍋總要有人背下來,而且至少是内閣輔臣這個級别的人,他立刻說道:“袁次輔還未上書。”
嘉靖說道:“朕要下罪己诏。”
黃錦大驚,皇帝要下罪己诏,這可是皇帝登基以來從沒有過的事情。
這位萬壽帝君,從來都是罪過都是臣子的,他永遠都是正确的。
“另外将大工停了吧。”
這下子黃錦更吃驚了,就算是東南朝廷最缺銀子的時候,皇帝都沒有停止修複三大殿的工程,現在竟然肯停了。
“另外,山西宗室朱聰浸父子作亂,将整個山西宗室的祿米都停了。”
這位執掌國政四十二年的皇帝,終于重新展現出剛剛繼位初的手腕和權術來,他這一套動作下來,就連群臣都以爲皇帝是真的反省了。
可是等到罪己诏送到各部衙門之後,群臣又發現自己又被這位皇帝耍了。
嘉靖的罪己诏内容也很簡單,總結起來就是幾句話。
如今天下動亂,東南淪陷,雖然和群臣輔政不利有關,但是罪責都是朕的,誰讓朕是皇帝呢!
丢了南京和祖陵,是宗室罪人和臨淮侯的罪過,但是責任都是朕的,誰讓朕是皇帝呢!
現在京師群臣中,若是能用心王命的,都是朕的忠臣,若是心向蘇賊的,現在大可以請辭,大明朝廷賢臣如雲能臣如雨,不缺這麽幾個人。
伴随這道罪己诏而下的,是皇帝親筆所寫給徐閣老辭表上的朱批。
内容也很簡單,皇帝嚴厲表示徐閣老在國家危難的時候,竟然要辭職,這是爲了保全個人而不顧及朝廷大義。
皇帝不允許徐閣老辭職,但是突然批了之前内閣次輔袁炜所上的稱病請辭的辭表。
這下子京師都盛傳丢失南京鳳陽是内閣次輔袁炜的責任,各種坊間流言喧嚣塵上,各種内幕消息滿天飛。
天可憐見一直在内閣打醬油的袁炜,一下子就成了京師清流的衆矢之的,再加上他浙江官員的身份,以及提攜逆賊申時行的罪狀,就在袁炜的辭表被批準的第二天,言官紛紛上書彈劾袁炜,說他勾結蘇賊,故意在内閣延誤戰機,導緻南京鳳陽陷落!
一時之間,袁炜這個内閣中的小透明,成了堪比嚴嵩的大奸臣,甚至還有人說他是蘇澤安插在京師中的卧底。
雪片一樣的彈劾奏疏沖向了皇帝的禦案,一開始皇帝還裝了一下,說袁炜是勞苦功高的大臣,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構陷。
但是很快皇帝就被群臣“說服”,轉變了态度,派遣錦衣衛搜查了袁炜“通敵”的證據。
提督東廠錦衣衛的陳洪自然是早就做好了全套的“罪證”,皇帝得知“真相”後大怒,最後十分“痛惜”的将袁炜下獄。
袁炜下獄之後,剛剛從中書五房公事觀政歸來的王錫爵,走進家門卻發現家裏靜悄悄的。
王錫爵立刻警惕起來,這段時間京師風波不斷,王錫爵已經十分謹慎小心了。
“王大人。”
院子裏坐着一個年輕人,他臉上蒙着黑布,直勾勾的看着王錫爵。
“你是什麽人!”
這個年輕人站起來說道:“王大人,我是蘇大都督派在京師的密諜,您現在要離開京師了。”
聽到蘇澤的名字,王錫爵反而安心了一些,至少來的人不是東廠或者錦衣衛。
“我的家人呢?”
年輕人說道:“您的家人都在屋子裏,王大人,再不走您就要和袁閣老一起在诏獄相會了。”
說到這裏,王錫爵心情沉重起來,袁炜下獄未嘗沒有被他們三人牽連的緣故。
“你怎麽證明你是蘇兄,哦不蘇大都督的人?”
來人掏出一份稿紙,這是王錫爵當年在蘇州主編《警世通言》的時候親筆所寫的手稿。
看到這份手稿之後,王錫爵不再猶豫。
這些日子他在中書五房公事,見到了大明朝廷太多的腐朽黑暗,包括這一次袁炜下獄,更是讓王錫爵徹底失去了對大明朝的幻想。
看到手稿,王錫爵又想起自己在蘇州松江的日子,更加覺得留在京師沒意思。
他立刻說道:“你能帶我出京師嗎?”
年輕人點頭說道:“王大人去屋裏收拾一下,我們立刻就能走。”
王錫爵不再猶豫,不過他沒有直接去主屋見家人,而是直接沖向自己的書房。
中書五房公事雖然是一個品級很低的部門,但是卻是内閣承上啓下的重要部門。
甚至可以說這是個一個相當核心的部門,這在宋朝都是非常要害的部門,這些積年老吏,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左右國家的政策。
除此之外,王錫爵在中書五房公事還能接觸到六部九寺一台,王錫爵在一開始的屈辱之後,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目标。
這段時間,他遊走于六部九寺一台,接觸到了很多具體辦事的官吏。
這其中一些真正有能力又懷才不遇的官員,全部都被王錫爵記錄下來,他在書房編寫了一份名單,将這些官員都記錄上去。
王錫爵到書房就是拿的這份名單以及他和這些官員的通信。
等到将這些都收拾好了,王錫爵帶着家人來到院子裏,對着那個蒙面年輕人說道:
“走吧!”
與此同時,在許國租住的院子裏,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
許國的反應和王錫爵一樣,他這些日子在太仆寺觀政,許國就将太仆寺的記錄好好看了一遍。
哪裏的馬場能産良馬,大明朝馬場在冊的記錄,太仆寺真的懂得馬政的官員名單,也全部都被許國記錄下來。
就在王錫爵和許國帶着家人離開京師不久,東廠錦衣衛就圍住了他們的府邸。
袁炜倒台之後,言官自然不會放過王錫爵許國這兩個通敵分子。
皇帝自然也是照單全收,光是一個袁炜還不夠分量,京師之中還需要一個“袁黨”才能承擔這次戰敗的責任。
這麽一套操作,總算是安定了京師人心,但是京師的糧食價格還是不出意外的開始瘋漲起來。
此時和明末不同,大明朝廷雖然依賴湖廣和江南,但是也不是完全靠着湖廣和江南的糧食過日子。
首先京師附近的京畿平原本身就是産糧區,當年成祖朱棣分封在這裏,糧食都能自給自足,隻是京師現在人口多了,所以需要從南邊運糧。
九邊地區也是在軍屯産糧的,隻不過近些年氣候越來越冷,而九邊的戰事越來越多,才出現糧食短缺。
朝廷控制的山東地區也是産糧的,之前就是從登州海運糧食北上支援九邊。
隻不過如今指望不上山東的糧食,現在山東的糧食都支援給了南下的九邊精騎。
另外山西,河南其實本來也是能納糧的,比如山西存留米爲一百五十二萬石,但是大部分要供養宗室。
這一次嘉靖也是急了,幹脆停了山西宗室的祿米,就是爲了緩解京師的糧食危機。
湖廣巡撫遊居敬在漕運斷絕之後,也通過陸運向京師運送了一批糧食,按理說京師也沒到完全沒有糧食的地步。
這一次的糧食上漲,就純粹是糧食商人哄擡物價在發國難财。
這下子朝廷也坐不住了,要是糧食這麽漲上去,低級官員都要餓肚子了。
言官紛紛上書,請求朝廷打擊這些大的糧食商人,穩定京師糧價。
皇帝如議,甚至派遣裕王親自挂帥,負責平抑京師糧價。
裕王領了這麽重要的差事,自然是心情激動,可是激動之餘,又茫然不知所措,他身邊既沒有可靠的行政班子,又沒有能夠幫他出主意的人,要怎麽打擊京師糧商,裕王根本不知道從何下手。
就在這個時候,喬莊打扮的高拱,一路狂奔到了京師,他裝成下人進了裕王府。
“高師傅!您受罪了!”看到瘦了一大圈的高拱,裕王垂淚握着他的手說道。
高拱對着裕王說道:“罪臣失陷南京,罪該萬死。”
“丢失南京不是高師傅的罪過,現在您且在王府住下!”
高拱也清楚,他現在的狀态根本沒辦法以正常身份返回京師了。
南京失陷,他操辦的新軍全部投敵,親兒子也投了蘇澤。
所以他隻能喬莊打扮隐姓埋名返回京師,成爲裕王府上的私人幕僚。
這一路上高拱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心中已經有了計劃,早就已經抛卻了自己朝廷官員的身份。
裕王将高拱請到書房,立刻說道:“高師傅,父皇讓我平抑京師糧價,打擊不法奸商,請問從什麽地方開始?”
高拱立刻說道:“京師糧商,都和京師權貴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甚至有人幹脆就是京師權貴的家人。”
“壓制糧食價格,自古就有那麽幾個辦法。”
“一是從别的地方運來大量的糧食,官方低價售糧逼着糧商降價,殿下能搞來糧食嗎?”
裕王立刻搖頭,現在整個北方都在供養南下的九邊精騎,根本沒有多餘的糧食。
“二是抓幾個哄擡物價的糧商頭目,逼迫他們降價售糧,隻要這些領頭的降價售糧了,糧食價格也就能下來了。”
裕王又問道:“要以什麽名義抓呢?”
高拱直接說道:“通賊,夥同蘇賊哄擡京師糧價,這個罪名足夠抓人了。”
裕王撫掌大悅,立刻就要去辦,高拱又說道:
“殿下,用此計還有幾點必須要提醒您的。”
“首先要抓京師知名的大糧食商人,如果抓小的,反而會成爲官員胥吏盤剝小糧商的機會,那樣的話京師糧食價格不僅僅降不下來,甚至還會因爲這些官吏盤剝而繼續上漲。”
“再者,遇到請托說情的您千萬不能松口,若是松口了一家,那其他家就有了話柄,再想要讓他們降價就難了。”
“最後這糧食的價格不能一下子降到底,百姓經曆過糧價上漲之後,看到糧食價格下降定然會囤糧,這時候若是價格一下子降到底,那就會出現擠兌搶糧,那樣京師糧價還是會因爲短缺上漲,所以這糧食價格要慢慢的降。”
裕王立刻說道:“高師傅,孤明白了,這就去辦!”
裕王轟轟烈烈的出門,立刻以裕王府的名義發布告示,打擊通敵的不法奸商,要求這些糧商降價售糧。
果然市場上的奸商不爲所動,裕王立刻開始抓捕京師的幾個大的糧食商人。
京師之中果然權貴衆多,裕王剛剛抓了幾個人,就有一大堆勳貴登門求情。
其中包含了好幾位國公,甚至還有宮裏的大太監。
這一次裕王閉門謝客,堅決不賣這些人的面子,京師百姓得知之後都覺得大快人心,拍手稱快。
隻可惜裕王才硬了兩天,一個人就讓他不得不見。
裕王的老丈人,李妃的父親李炜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對裕王說道:
“殿下!我們李家真的是守法經營,沒有哄擡糧價!那些言官天天盯着我們這些皇親,動不動就攻擊我們,這一次就是這些當官的報複我們啊!”
裕王想着高拱的話,坐在椅子上裝作不爲所動,李炜接着哭着說道:
“定是小老兒上次冬衣的事情辦的妥當,奪了徐閣老家的生意,所以這些清流才揪着不放的!”
這下子裕王也坐不住了,上一次冬衣的事情裕王得到了皇帝的嘉獎(劣質冬衣沒出大亂子),裕王一直都認爲是李家的功勞。
李妃生下了皇孫,這也讓裕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穩固。
一想到這裏,裕王還是忍不住走下來,扶起李炜說道:“李家忠勤國事,孤也是知道的,隻是這京師糧價?”
李炜立刻保證說道:“降價!一定降價!”
裕王寫了一封手書交給李炜道:“出去之後不要大肆宣揚,立刻将糧價降下來,等到大戰過後,我會向父皇爲李家請賞的。”
李炜立刻喜上眉梢的說道:“殿下放心!回去就降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