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員所上的奏章,都是有嚴格的制式和格式要求的。
如果是地方督撫這個級别的大員,題本奏章需要用絹本,還要專門做押印、騎縫章等保密措施,通過專用的驿站系統遞交到京師。
不過譚綸寫奏章的時候已經被趕出浙江,他自然沒有專門的絹本來寫,隻是用市面上買的紙寫的,也沒有保密措施。
趙貞吉看完了譚綸的題本之後,便命令下人買來同樣的紙冊章本。
趙貞吉自己就是書法大家,他提起筆,臨摹譚綸的字迹,将這份奏章重新謄抄了一遍。
趙貞吉并沒有删除或者添加任何的内容,他唯一的改動就是在《平賊七策》當中,将譚綸所寫的第七策“固國本,定儲君”這麽一條放到了第一策上。
接着他就派人,将譚綸的奏章以快馬加鞭的形式送到了京師。
譚綸所上的不是密揭,而是按照規定議事程序所上的題本。
題本奏章先送通政司,在通政司謄抄,分别發往内閣和六科十三道給事中手裏。
徐階接到這份奏章的時候,手咯噔了一下。
他反複确認之後,合上了奏章說道:“譚子理要誤國了啊!”
但是這是譚綸通過正規途徑上的題本,這樣的奏章已經發往六科十三道言官手裏了,是不可能攔截下來的。
徐階作爲内閣首輔,隻能召開内閣會議商議如何處理。
内閣衆人也都是無言,隻能原封不動的将這份奏章送入宮裏。
司禮監拿到這奏章也不敢擅專,也隻能原原本本的送到了嘉靖的禦案之上。
在今年以前,嘉靖已經不怎麽親自批示奏章了。
大部分題本都是内閣票拟,司禮監批紅,隻要事關重大的奏章他會聽太監讀一下,剩餘的時候他都将精力放在修仙上。
但是自從今年以來,嘉靖又過問起國事來。
隻是從去年開始,皇帝已經感覺到了歲月的力量,曾經被丹藥刺激“夏涼冬熱”的身體也逐漸感覺到了不支,日漸的疲敝起來。
要是所有的奏章都看,嘉靖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
所以皇帝也隻是抽查一部分重要的奏章,或者處理一些司禮監無法處理的奏章。
當看到桌案上這份平平無奇的奏章的時候,皇帝本來沒有太在意。
可是當看完了上奏章人的名字之後,嘉靖皇帝從軟塌上坐起來。
當他看到《平賊七策》中的第一策後,立刻憤怒的拍打禦案道:
“欺天了!”
“好呀好呀!朕還沒死,就想着定國本了!景王都已經就藩之國,裕王黨還等不及嗎?是不是要朕立刻下罪己诏退位才行?”
接下來的内容皇帝隻是草草的掃視了一遍,立刻說道:“這譚綸的浙江巡撫,是裕王推薦的吧?”
近身伺候的黃錦連忙低下頭說道:“皇爺,臣這就讓人去找吏部檔案。”
“不用了!朕還沒老糊塗,譚綸是裕王的人。”
伺候皇帝幾十年的黃錦,已經感受到了皇帝的殺氣。
“内閣爲什麽沒有簽署意見?司禮監爲何沒有批紅?”
黃錦是負責司禮監的太監首領,他當然是第一個維護司禮監,黃錦立刻答道:“回皇爺,正是因爲内閣沒有署理意見,所以司禮監才不敢擅專批紅,直接送到了皇爺禦案上。”
對于這個回答,皇帝的眉頭松弛了一些。
“這譚綸是徐階的同鄉,又是裕王推薦的人。”
“身爲浙江巡撫,丢了浙江還敢上這樣的狂言!”
“這幫罪臣被蘇賊放歸,朕沒有計較他們守土不力的罪責,竟然還敢上這樣的奏章妄議國事!”
“命令錦衣衛将譚綸解送進京,審訊他上這奏章的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被蘇賊指使,故意擾亂朝綱!”
“所有從浙江放歸的犯官,全部在南京收押,讓南京大理寺會同科道審理!”
黃錦連忙記下這些命令。
下達了這些命令之後,皇帝依然覺得不解氣,他繼續說道:
“如今給裕王府講學的大臣是高拱吧?”
黃錦立刻說道:“高拱已經就任太常寺卿,辭去了講學職位。”
“裕王從開經筵之後,一直都是高拱在給裕王講學吧?”
黃錦低下頭不敢繼續說話。
嘉靖說道:“讓高拱去南京國子監擔任祭酒,等什麽時候裕王繼位之後,再召他回來吧。”
說完這些,嘉靖更是覺得全身上下都累的不行,煩躁的心情無法平複下來。
“焚香!”
黃錦連忙讓小太監搬來香爐,等到檀香的味道升起來之後,嘉靖卻皺眉問道:
“怎麽不是龍涎香!?”
小太監們吓的瑟瑟發抖,黃錦隻能說道:“回皇爺,之前的龍涎香都是福州進貢的。。。”
“廢物!下令!山東、南直隸、廣東、廣西,還有瓊州府!必須完成今年龍涎香的進貢!現在就派宮裏人去督辦!”
黃錦隻能低着頭應下,一直等到皇帝入定,黃錦這才退了出來。
一直走出玉熙宮,黃錦緊繃着的身子才松弛下來,自從陸炳死後,黃錦更是覺得伴君如伴虎。
可是太監要離開皇宮,除了去南京和鳳陽之外,也沒有其他什麽去處了。
而如今南京這個情況,鳳陽府似乎也是岌岌可危,那還能去哪裏呢?
黃錦這皇宮大伴在思退,但是更多的人卻想着前進。
這其中自然包含了提督東廠的大太監陳洪了。
接到旨意之後,他立刻派出錦衣衛精銳南下抓捕譚綸,更是迫切的想要在皇帝面前立功。
正在徽州府的張居正,并不知道譚綸這封奏章引起的連鎖反應,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友高拱即将被貶到南京和他作伴。
此時張居正接到湖廣巡撫遊居敬的私信,看完信之後,張居正生氣的将信拍在桌子上。
正從前線趕回來的誠意伯劉世延正坐在張居正下手喝茶,被張居正怒拍桌案吓得差點将茶水抖出來。
劉世延的官職比張居正高,又是勳貴,但是在張居正面前依然不敢擺出武将的威風。
劉世延自己也覺得非常奇怪,前任南京兵部尚李遂在任的時候,劉世延就經常和他拍桌子。
可是換到了署理兵部的張居正,劉世延卻心服口服的跟着他當小弟。
“張部堂您消消氣。”
劉世延連忙說道。
張居正平複了一下心情說道:“這個湖廣巡撫遊居敬,真的不識大體不顧大局!蘇賊都要攻打九江了,他到現在還沒将秋糧起運!”
劉世延也有些驚訝,按理說現在已經到了九月,秋糧已經開始收獲,湖廣官府速度再慢,應該也有一些早熟的秋糧起運了,也難怪張居正這麽生氣。
閩浙聯軍的戰略意圖已經很明顯了,圍繞着鄱陽湖占領江西三府,目的自然是鄱陽湖和長江航道的關鍵城市九江。
若是蘇澤真的占領九江城,就可以切斷湖廣和南京的聯系,阻斷今年秋糧北上的運輸。
明明早就提醒了湖廣巡撫,可是到現在卻連本該起運的糧食都沒運來,張居正又怎麽能不生氣。
“張部堂不是上個月就提醒湖廣那邊了嗎?怎麽今年秋糧還這麽慢。”
張居正将信遞給劉世延,劉世延看完之後也是一個大無語。
原來之所以今年湖廣的糧食收的這麽慢,如果真的溯其源頭,卻是因爲張居正的那封信。
接到了張居正的信之後,這位湖廣巡撫還真的很快行動起來。
而他的動作是,讓百姓立刻收割田裏的糧食,将秋糧提前征收上來。
湖廣巡撫遊居敬這個決策,其實也不算有特别大的問題,因爲他的命令是讓百姓收割糧食,沒有成熟的就作爲草料青儲來收割。
小麥在還沒有成熟的時候收割可以作爲牛馬的飼料,調動九邊軍隊南下除了糧食之外,自然也是需要飼料的。
遊居敬其實也算是能臣了,他是從巡撫雲南的任上調任湖廣巡撫的,在雲南的時候他擅長用兵,平定了好幾次少民的叛亂。
正好遇到當世文宗楊慎去世,也是遊居敬收斂了楊慎的屍體,然後請求朝廷允許楊慎葬回老家的。
遊居敬懂得民政,也懂得軍政,按理說他這樣的老臣辦事應該沒問題,隻可惜遊居敬到任湖廣的時候太短了,對于手下官員胥吏的控制力也太弱了。
這道命令下達之後,經過層層攤派,到了最下面就變成了必須要每個縣立刻收割一批青儲小麥,充當軍糧草料。
更絕的地方是,本來遊居敬是命令青儲小麥入庫也折算田賦,也就是算在糧食征收的稅賦中。
可是到了基層,就成了青儲小麥是額外征收,交上來的不算是正稅。
而大戶自然不願意現在就收割快要成熟的糧食,最後這些份額自然是攤派在了小民頭上。
明明隻要再等半個月,這批秋糧就能成熟,可是百姓卻被逼着要去收割青儲。
因爲江南改稻爲桑,湖廣這幾年的田賦是一加再加,這一次強行收割青儲,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湖廣各地都出現了抗稅的運動,普通百姓們都拿起農具保護自己的莊稼,就連一些小地主都加入了進來。
湖廣這麽一亂,就連正常的早熟糧食征收都沒辦法進行了。
遊居敬焦頭爛額,寫信讓張居正這邊拖住蘇澤的軍隊,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湊齊糧食。
看完信後的劉世延擔憂的說道:“賊軍在江西勢如破竹,不過九江城高大,城内又有三千九江衛,加上九江水師,應該能擋住一個月吧?”
張居正歎息一聲說道:“九江衛雖然是兵額三千的都指揮所,但是如今還有多少正卒誰也不知道。”
“九江水師就更别提了,九江上漁民都被編入水師充數,而且隻有小船沒有大船。”
張居正歎息說道:“如今九江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當年陳友諒在九江修建的水牆外城堅固,我已經給九江寫信了,讓他們收縮兵力進入内城守衛,隻要拖住賊軍到年底就行。”
劉世延是誠意伯劉伯溫的後代,他是有家傳兵法的。
當年陳友諒利用九江沿岸的沼澤和支流,修建了一座九江外城,曾經阻擋過朱元璋的水師幾個月。
劉世延覺得有些詭異,大明竟然要利用陳友諒留下的城防來抵擋賊軍,這怎麽想怎麽違和。
可是軍情如此,劉世延的軍隊也攻不破景德鎮防線,無法支援江西。
湖廣那邊民亂還沒平息,看樣子也沒有餘力支援江西。
在九江自守也确實是最好的辦法了。
果不其然,江西的陷落速度很快,剛剛攻占了饒州府的林良珺,迅速和北上控制了南康府。
林良珺先下鄱陽湖東的都昌城,緊接着又調集船隻西進,渡湖攻克了南康府的府城星子城。
星子城背靠廬山和鄱陽湖,距離九江城不到二百裏。
九江守軍根本不敢在鄱陽湖上巡邏了,将所有的水師戰船都撤入了外城牆之内。
不過九江知府增廣泰也算是知兵,他從九江城内翻出來當年王陽明鑄造的佛郎機炮,安裝在九江城的外城上,倒是挽回了一些士氣。
與此同時,在星子城的碼頭上,林良珺正在碼頭上看着一堆瓶瓶罐罐裝船。
“胡公,您真的要親自去?”
已經是一把白胡子的胡公公說道:“這新藥配置完畢後,運輸的時候很容易爆炸,就算是添加了鋸木粉和沙土,遇到颠簸也不安全。”
“最好的辦法還是在最靠近九江城的地方配置,這樣在九江城下起爆的機會才更大。”
林良珺摸着頭說道:“可是胡公,您可以讓弟子去啊,大都督派您過來,也不是讓您親身涉險的啊。”
胡公公卻說道:“此等軍國大事,又怎麽能交給弟子代勞,再說了我才是配置新藥最有經驗的人,交給弟子我不放心。”
“另外我也想近距離看看新藥爆炸的威力,林旅長你隻需要保證前線實驗室安全就行了!”
林良珺也勸不動胡公公,他隻能說道:“胡公您可要一路小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