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内的氣氛到最低點。
按照原來的計劃,蘇澤要在海上擊潰林道乾爲首的新倭,徹底解除倭寇對福建地區的封鎖,一戰定海上。
爲了攔截從海上來的倭寇,蘇澤幾乎将所有的水師新軍都帶到了海上,陸地上的事情都扔給了戚繼光的戚家軍。
如果倭寇沒有朝着福州來,而是在興化府或者其他什麽地方登陸的話,那對于福建将是一個巨大的災難。
那蘇澤利用威望,實現閩浙互保的計劃也将失敗。
倭寇一旦在其他地方登陸,就會立刻化整爲零開始劫掠地方,那蘇澤再趕過去的時候就要對面零散的倭寇,如同進入身體内的擴散病毒一樣,沿途造成巨大的破壞,想要完全清剿還需要大量的精力。
這也是爲什麽蘇澤要選擇在海上攔截的原因。
可是大海茫茫,想要準确的攔截到倭寇談何容易,飛剪船沒有找到倭寇,給艦隊所有人心中都蒙上了濃濃的陰霾。
一直到衛星發明之前,就算是有了雷達無線電,在海上搜索敵人也是一件成功率非常低的事情,要不然也不會發生偷襲珍珠港這種事情了。
蘇澤還是堅定的相信自己的判斷,他看着海圖,仔細盤算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
肯定是因爲季風的風向,讓倭寇艦隊偏離了航向!倭寇肯定是朝着福州城來的!
與此同時,林道乾的艦隊中,瞭望手正在查看星辰确定方位。
“該死的妖風!”林道乾抱怨了兩句,從石海子島出航後不久,艦隊就遇到了一股古怪的妖風,将他們吹的偏離了航線。
如今他們在預設航線的更南的地方,整個艦隊爲了調整到原來的航線上,又多花費了好幾天的航程。
這期間已經有倭寇提議,說是要讓艦隊幹脆就南下攻擊興化府好了。
但是全部都被林道乾拒絕了。
林道乾拒絕的原因也很簡單,若是登陸興化府,那就是各搶各的了。
林道乾之所以要進攻福州府,就是爲了那價值三十萬兩銀子的絲綢。
如果有了這麽一筆絲綢在手裏,林道乾就可以負責分配戰利品,和汪直徐海那樣成爲倭寇的老大。
拿着這筆絲綢,林道乾還可以向南洋的西洋人購買戰船和火炮,在倭國雇傭武士,那林道乾就可以迅速膨脹成汪直那樣的巨倭首領,号令海上。
所以對于林道乾來說,這次隻有一個目标,那就是福州城!
按照瞭望手記錄的星象,林道乾拿出海圖,他已經來往這條航線十幾次了,隻要再航行三天,就能回到原本的航線上。
然後繼續航行十天,就能夠抵達福州城了。
林道乾舔了舔嘴角,就讓這一次福州之戰,奠定他林道乾新一代倭寇王的威名吧!
林道乾并不知道,第二天白天,一艘飛馳的飛剪船,用望遠鏡發現了他龐大的艦隊,然後飛快的掉頭返航。
五月初五,徐渭風塵仆仆的趕到了福州城中,卻得知了蘇澤已經帶領艦隊出海遠航。
徐渭隻能在福州城内住下,等待蘇澤從海上歸來。
與此同時,總督浙江南直隸的胡宗憲,接到手下部将于宗遠來報,在台州海上發現倭寇蹤影。
于宗遠主動請戰,胡宗憲一邊勒令他不得出戰,一邊從杭州的總督衙門趕往台州。
浙江地區此時已經到了梅雨的季節,頂着瓢潑的大雨,胡宗憲走進了于宗遠的大帳。
正在開軍議的于宗遠,突然見到胡宗憲進來,原本慵懶的他立刻跳起來,連忙下去迎接這位頂頭上司。
“胡部堂!您怎麽來了!”
胡宗憲看了一圈,于宗遠的主要部将都在大帳中。
他冷冷的說道:“怎麽?于總兵是要私自出戰嗎?所以才不歡迎我這個浙直總督?”
于宗遠倒是一點都不尴尬,而是堆起笑容說道:“胡部堂說笑了,接到了您的命令之後,我們一直在收縮兵力,林德陽!你來給胡部堂說一下我軍的布置!”
要說這位于公子的信條,用後世的話來說,那就是“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來做。”
雖然是福建武舉人,但是于公子很有自知之明,他連自家小妾都管不好,經常鬧到後院着火,千軍萬馬還帶的了?
帶不了的,沒這個能力的。
于公子有自知之明,所以從日常訓練到帶兵打仗,全部交給林德陽這群蘇澤給他的軍官團來做。
于公子的工作就是日常去軍營慰問,然後作爲吉祥物和總督府衙門以及地方衙門打交道。
于公子的工作竟然還幹的非常好!
林德陽他們操持軍務,該發的銀子一分不少,于公子本來就是來混前程的,也不想要貪污那點軍饷銀子。
于公子每次視察軍營都非常的親民,也不擺什麽架子,士兵們都很喜歡這位不吃兵血的總兵大人。
于公子長袖善舞,和地方上的衙門關系都處的不錯,也都能搞來額外的軍糧和賞錢,士兵們就更加擁戴他了。
除此之外,于公子和總督府衙門,和周圍官吏都處的不錯,他出馬外聯辦事,都能獲得不錯的結果。
看到于宗遠嬉皮笑臉,胡宗憲也不生氣,而是說道:
“倭寇的情報呢!”
林德陽站出來說道:“回部堂,我們在台州外海的烽火台已經示警,倭寇在台州外海島嶼登陸了,人數還不少,應該是糾集了殘留在浙江的全部倭寇,目标就是台州城。”
胡宗憲繼續問道:“台州附近的百姓呢?”
“回部堂,沿海百姓已經撤離,台州城内老弱病殘也都轉移出去了,留下來的都是青壯。”
林德陽憂慮的說道:“部堂,這一次倭寇來勢洶洶,還帶來了佛郎機人的大炮,若是我們不出兵,怕是台州城受不了多久。”
帳篷中衆人都看向胡宗憲。
林德陽心中歎息,他跟随蘇澤貼身學習過一段時間,曾經聽蘇澤說過,“戰争是政治的延續”。
那時候林德陽還隻是上海抗倭總團的一名把總,對這句話的理解還不深。
但是随着他在浙江“輔助”于宗遠抗倭,他才逐漸明白了這個道理。
抗倭就是政治仗,倭亂難平,除了因爲倭寇在海上流竄,又有沿海走私出海的大戶内應的原因之外,和朝廷政治局勢也有很大的關系。
林德陽雖然不知道京師倒嚴的風波,但是南直隸的言官禦史,彈劾胡宗憲的奏疏已經越來越多了。
林德陽不由的感慨,蘇先生真的是料事如神啊!
蘇澤在讓林德陽南下浙江的時候,就說過等到浙江倭亂将平的時候,就是言官群起攻擊胡宗憲的時候。
那時候的林德陽,還天真的詢問蘇澤,胡宗憲要如何破局。
蘇澤隻是笑了笑,告訴林德陽上下二策。
至今林德陽依然記得分别時候,蘇澤說的這二策:
“上策是挾倭自重,隻要浙江倭亂不平,胡宗憲就能繼續擔任浙江總督,若是能僥幸死在任上,史書上也算是公忠體國,爲抗倭而死了。”
“下策是盡快平倭,然後以平倭的大功勞請求告老還鄉,隻不過此策一用,日後要殺要剮,就要看朝堂局勢了。”
那時候林德陽還不懂,如今看着胡宗憲滄桑的老臉,林德陽全部都懂了。
但是在浙江作戰了多年,林德陽見過當地百姓太多的苦楚,一想到倭寇對台州的襲擾,他捏緊拳頭想要向胡宗憲請戰。
卻聽到胡宗憲說道:“于将軍,按照你的估計,還要多久倭寇才能登陸!?”
于宗遠茫然的擡起頭,他看向林德陽,林德陽連忙抱拳行軍禮說道:
“快則兩日,慢則五日,就在最近幾日。”
胡宗憲低着頭,看着地圖說道,他也不問于宗遠,而是直接向林德陽問道:
“若是倭寇登陸,浙江新軍可有把握全殲來犯的倭寇?”
林德陽愣住了,他看着胡宗憲,然後打了一個激靈說道:
“回部堂的話!我新軍一定能全殲來犯的倭寇!”
胡宗憲點點頭,然後揮揮手說道:“那就傳令下去,整軍備戰,有什麽需要的和我,或者和你們于總兵說,台州附近的軍衛鄉團,全部交給于總兵節制。”
胡宗憲看着林德陽說道:“林副将,浙江百姓太苦了,此戰就算不能滅倭寇,也能換來浙江十幾年的安甯,全部交給你了!”
林德陽有些詫異的看向胡宗憲,這個在浙江官員眼中,趨炎附勢嚴嵩,做事不擇手段,争議十足的人物,竟然在這一刻高大起來。
胡宗憲沒有選擇挾倭自重,而是要林德陽畢其功于一役,徹底消滅浙江的倭寇!
于宗遠還不明白胡宗憲所做的抉擇,他隻是高興可以打仗立功了。
隻有林德陽用崇敬的眼神看着胡宗憲。
“林副将,你留一下。”
等到衆人都出了大帳,隻留胡宗憲和林德陽在大帳中。
胡宗憲突然開口說道:“林副将,我記得你是蘇汝霖的同鄉,曾在上海抗倭總團任職?”
林德陽點點頭。
胡宗憲說道:“此戰過後,胡某就要辭官歸鄉了,估計此生是難再見到蘇汝霖了。”
林德陽倒是沒有驚訝,胡宗憲選擇要滅台州倭寇,他準備辭官歸隐也是不出蘇澤所料了。
“你好像不驚訝?”
林德陽想了想說道:“當日我南下之前,蘇先生曾經和我說過,浙江抗倭之難不在軍事,而在朝堂!”
“當日,蘇先生說。。。”
胡宗憲立刻追問道:“蘇先生說什麽?”
林德陽老老實實的将蘇澤所說的二策說出來,胡宗憲一直挺着的腰闆立刻垮了,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過了半天,胡宗憲這才說道:
“蘇汝霖真國士也!可此等國士也不肯入朝,我大明真的到這個地步了嗎?”
“部堂!”
胡宗憲揮揮手說道:“蘇汝霖料事如神,按理說我不該打這仗。”
“但是大丈夫讀聖賢書,接受的是聖人之道,現在告訴我爲了個人前程不抗倭了,我胡某人做不到!”
“抗倭爲吾夙願,我最喜歡岑參一首詩,贈與林副将!”
“萬裏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爲妻子謀!”
胡宗憲對着林德陽一拜,接着說道:“平倭之事,就交給林副将了!”
林德陽立刻挺直腰闆說道:“得令!”
五月十五,福州外海上,蘇澤親率艦船,攔截福建新倭首領林道乾帶領的倭寇艦隊。
福建水師新軍占據上風,有新世界号爲旗艦,西洋新船兩艘,千料福船二十艘,艦炮齊鳴,大破倭寇的艦隊!
蘇澤以旗艦沖撞林道乾的座艦,林道乾艦毀,隻能乘坐小艇逃亡。
倭寇從沒有見過如此火力的艦隊,倭船又不耐風浪,倭寇翻船落水而死的不下千計。
蘇澤率部追擊,又奪大船十五艘,再沉倭船二十艘!
海上鏖戰兩日,新倭潰敗,兩千倭寇舉旗投降。
不足千人僥幸逃脫,都被埋伏在福州沿海的戚家軍抓獲。
福建水師新軍一戰大捷,隻有林道乾等少數倭寇逃出生天,但林道乾所有家底都折在這一戰,數年内都無法繼續爲禍福建了。
與此同時,台州的浙江新軍也在倭寇登陸後,立刻切斷海上退路,配合台州守城青壯,合圍登陸的倭寇!
浙江新軍在台州城下三戰,林德陽親冒矢石指揮,三戰三捷,倭寇想要突圍逃竄,又被于宗遠聯絡而來的各地團練鄉兵死死圍住,此戰過後,浙江殘倭盡滅,再也無力威脅浙江和南直隸的海疆了!
這兩戰鬥的消息傳開,從南直隸到浙江,再到福建廣東,整個東南地區百姓熱淚盈眶,紛紛走出家門慶祝!
攪亂東南幾十年的倭亂終于安甯!
兩戰皆定!但是這兩場戰役,不過是席卷大明朝堂的巨大風暴的開始。
在福州城内審訊琉球使臣的鄢懋卿,得到了兩場大捷的消息,呆立當場。
等到他侄子鄢鹿白扶住他,鄢懋卿大叫道:“胡宗憲!胡宗憲誤了嚴閣老!”
“胡宗憲!你要取死,爲何要讓我等随你陪葬!”
鄢懋卿來回踱步,最後說道:“如今隻有一條破局之法了!”
鄢鹿白完全不明白叔父在說什麽,他眼睛中滿是清澈的愚蠢,但他還是問道:
“叔父,什麽辦法?”
鄢懋卿說道:“攪局!吞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