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贽和梁汝元送出城後,陸二等到天亮,再堂而皇之的進了城。
果然城内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陸二回到印刷坊,又從市場上買了兩斤好肉,來到了昔日錦衣衛同僚朱速家裏。
朱速,本來叫做李速,因爲做事妥當,在嘉靖二十年的一場大案子中立下了功勞,被賜予了國姓朱。
朱速本來是和陸二一樣,同樣是陸炳的親信愛将,在陸炳暴斃之後,朱速迅速和陸炳切割,這才保了命。
不過朱速也從關鍵的崗位上,轉到了無關緊要的位置上,他現在的職務是提督诏獄,也就是看守诏獄的獄卒。
陸二這一次進京師,蘇澤給他的任務就是“燒冷竈”。
陸二在廠衛中結交的,都是那些有能力但是被邊緣化的錦衣衛,這些人失去了權力,日子早就沒有以前風光,陸二每次都帶禮物登門拜訪,出手又大方,他們很難拒絕。
朱速當了一夜的差,今天大早上才回家,見到陸二手裏的豬肉還是很熱情的将他迎進了屋子。
“陸二爺來就來了,還帶什麽東西。”
陸二将豬肉遞給朱速的婆娘,看着對方喜笑顔開的樣子,也知道如今朱速已經失勢,家中早就已經破敗。
錦衣衛也是武官,世襲百戶千戶聽起來威風,一年的俸銀也不到八兩銀子。
光靠着這點俸祿,根本沒辦法在京師生存下去,更别說這些年來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拖欠工資。
朱速在一衆錦衣衛中還算是條件好點的,看守诏獄總算還是有些油水的,那些被發配到更邊緣部門的,當真有揭不開鍋的。
陸二和朱速寒暄了一會兒,接着朱速開始說起了昨夜的事情。
“陸二爺,昨日可是發生了大事。”
陸二作出傾聽的表情。
朱速慢慢說道:“藍神仙知道嗎?藍神仙下獄了。”
陸二裝作驚訝,他捂住嘴說道:“藍神仙?藍神仙不是皇爺最寵幸的道長嗎?”
朱速點頭說道:“我聽說藍神仙在皇爺面前說嚴閣老是奸臣,這一次入獄是嚴閣老使的力氣。”
接着,朱速說道:“昨天夜裏,小閣老去诏獄,見了藍神仙。”
“這藍神仙也是一身硬骨頭啊,小閣老說隻要他說出背後的人,就能饒他一命,但是藍神仙硬着骨頭,說沒有人指使他,還咬定嚴家父子都是奸臣,真是好骨氣!”
陸二立刻拉着朱速說道:“老朱,慎言!”
朱速立刻說道:“知道知道,這不是自家兄弟嗎?”
朱速很快又低落說道:“小閣老走後,藍神仙就遭了罪。要是老指揮使還在,定然會保他在诏獄的周全。”
說起陸柄,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陸炳在錦衣衛的時候,雖然當着錦衣衛,但是陸炳爲人正直,錦衣衛做的事情雖然和現在也沒什麽區别,但是大家都覺得自己是爲國效力,是爲了皇帝做爪牙,甚至還有些自豪感。
可是陸炳死後,錦衣衛淪爲了殘害忠良的工具,很多無辜的大臣被抓進來,在诏獄就遭受折磨,朱速這樣老錦衣衛都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适感,甚至對外都不願意說自己是錦衣衛。
人也都是有道德的,再無恥的小人,也會恐懼千夫所指的目光,錦衣衛當差的也是人,他們比别人更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對是錯。
藍道行這樣的入獄之後,也不肯攀咬的硬骨頭,錦衣衛也是敬重的。
若是陸炳在的時候,定然會護他的周全。
可如今掌管廠衛的督公是陳洪,這位秉筆太監兇狠狡詐,最擅長迎合上意,媚上欺下。
藍道行一進诏獄就遭受了很多非人折磨,還沒審判就被用刑,就連用刑逼供的錦衣衛都看不下去了。
朱速和陸二都歎息一聲,藍道行是死定了。
果然,三日之後,藍道行死于诏獄中,臨死也沒有攀咬出任何一人。
事情到這裏,就算是熾焰煊赫的嚴黨,也沒辦法繼續攀咬下去,隻能将氣發在藍道行的徒子徒孫身上。
藍道行被定義爲“妖人”,徒子徒孫也被定義爲妖人餘黨,全部發配廣西。
嚴黨氣焰高漲,清流敢怒不敢言。
一向覺得父親軟弱的嚴世蕃,見到嚴嵩老将出馬就弄死了皇帝身邊當紅的道官,再次感受到了當年那個一手遮天的嚴閣老的威能,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已經搬出府的嚴世蕃也搬回了府裏,重新開始服侍老父親。
可是除掉了政敵的嚴嵩,長滿老年斑的老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嚴世蕃幫着父親收拾書房,嚴嵩躺在躺椅上,眼睛半眯着。
“爹,您這是怎麽了?藍道行這妖人死了,難道您不高興嗎?”
嚴嵩眯着眼睛,看着這個兒子,最後還是長歎了一聲。
“盛極而衰,東樓你還是不明白這樣的道理。這一次絆倒藍道行太順利了,順利到讓爹感覺到了恐懼。”
嚴世蕃停下來,他雖然在科舉上沒有什麽成果,但是人也是非常聰明的。
嚴世蕃記憶力驚人,嚴嵩書架上哪一本書放在什麽位置,除了嚴嵩之外就隻有嚴世蕃能記得。
以前還住在嚴嵩府上的時候,都是嚴世蕃幫他收拾書架,自從嚴世蕃搬出去别住之後,嚴嵩書架徹底亂了套。
嚴世蕃問道:“難道是陛下故意的?”
嚴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閉上眼睛說道:“你我父子倒不倒,隻看兩件事。”
“哪兩件事?”
“一是今年的改稻爲桑能不能辦好,能不能爲陛下弄來銀子。”
“二是胡宗憲抗倭。”
嚴世蕃露出笑容說道:“浙江改稻爲桑搞的不錯,已經開始養蠶了。”
“胡汝貞那邊抗倭,在台州也是三戰三捷,浙江新練的兵不錯!”
嚴嵩再次歎息,自己這個兒子确實聰明,可嚴世蕃的聰明是急智,看局勢還是太淺了。
與此同時,在福州市舶司衙門中,陶公公和蘇澤正在進行類似的談話。
“蘇相公,明日巡查禦史鄢懋卿就要抵達福州了,嚴黨如今正當權,恐怕福州市舶司要大出血了!”
陶公公來回踱步,着急的說道:“宮中早就對我占着這個肥差不滿了,特别是廠公陳洪日益得勢,他和嚴黨勾結,早就看我幹爹不滿了,雜家這位置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陶公公着急上火,嘴角都長出泡來,蘇澤卻老神自在的喝着茶。
“蘇相公,您倒是說句話啊!”
蘇澤放下茶盞這才說道:
“公公不用擔心,咱們市舶司的賬目沒有問題。”
這段日子,蘇澤帶着學生,将市舶司的賬本裏裏外外處理了一遍,蘇澤的【賬房】技能漲到了Lv6。
在升級Lv5的時候,蘇澤專門在三個藍色技能中,選擇這樣一個【假賬專家】技能。
三個藍色技能是:
【審計專家:在檢查他人所做賬本的時候,賬房技能+2】
【财務專家:在規定自家财務制度,進行内部核查的時候,賬房技能+2】
【假賬專家:在編寫假賬的時候,賬房技能+2】
蘇澤用上了【假賬專家】技能,所“整理”的市舶司賬本,可以說是天衣無縫。
不過賬本是賬本,鄢懋卿作爲嚴黨中首屈一指的财務專家,自然不可能隻看賬本。
陶公公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蘇澤又說道:
“嚴黨快要倒台了。”
陶公公突然停下來,他疑惑的看着蘇澤。
陶公公有着宮裏的關系,他收到的消息,可沒有任何嚴黨要倒台的迹象。
蘇澤舉起手指說道:“嚴閣老從成爲内閣首輔,已經多少年了?”
陶公公想了想說道:“嚴閣老是二十一年入閣的,如今已經二十年了。”
蘇澤說道:“世上沒有三十年之太子,也沒有二十年的閣老。”
“陛下很多事情,必須要交給嚴黨去做,比如改稻爲桑,比如浙直抗倭。可是嚴黨的人越多,嚴黨做的事情越多,陛下就越不能容忍他們,景王就藩,就是因爲陛下已經看到了,景王如果真的得到嚴黨全力支持,是真的可以上位的,這才定下了儲君之位。”
“力量的平衡已經打破,按照那位的性格,對嚴黨下手的日子近了。”
陶公公連忙問道:“什麽時候?”
蘇澤舉起手指說道:“兩件事,改稻爲桑,浙直抗倭。”
陶公公說道:“聽說浙江那邊改稻爲桑弄的挺好的?胡總督在浙江台州也三戰三捷,打退了春季倭寇的攻勢,那豈不說嚴黨還要當權?”
蘇澤搖頭說道:“這兩件事,嚴黨隻要做成了一件事,就距離倒台不遠了,若是兩件事都做成了,那嚴黨垮台就在眼前。”
“啊?”
陶公公疑惑的看着蘇澤,蘇澤卻沒有解釋,而是看着遠方說道:
“陶公公,賬目沒有問題,交上去的銀子沒有問題,你的位子就是穩固的。”
“你若是投了嚴黨,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陶公公本來也有送上大筆銀子,結交鄢懋卿的想法,但是聽到蘇澤這番話,立刻熄滅了想法。
從他進入福建以來,蘇澤說的,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長期以來已經給陶公公建立了一種堅定的信任。
既然蘇澤說嚴黨要垮台,那自己就公事公辦的接待鄢懋卿好了。
而且陶公公其實也知道,自己身上李芳一黨的印記太深,恐怕投靠嚴黨也沒有好下場。
穩住了陶公公的心,蘇澤又說道:
“鄢懋卿這次來,最主要的還是改稻爲桑。”
陶公公疑惑的問道:“爲什麽?”
“改稻爲桑,最後還是要換成銀子,嚴黨之所以要派人來福州市舶司,就是爲了抓住最後這個環節。”
“鄢懋卿這次來,必定會要讓絲綢漲價,還會強行讓琉球朝貢使臣買下更多的絲綢。”
“這件事就是公公和鄢懋卿談判的籌碼,一定要咬緊不放,鄢懋卿就在福州市舶司翻不出花來。”
陶公公立刻明白了蘇澤的意思,鄢懋卿是爲了改稻爲桑多換銀子來的,查賬和勒索隻是次要任務。
隻要自己硬擋着鄢懋卿,那他查賬和勒索就隻能放一放,不敢深入的找陶公公的麻煩。
等到最後滿足鄢懋卿的條件,那鄢懋卿肯定會妥協,不再深入查賬。
“高啊!”
從市舶司衙門出來,蘇澤隻覺得疲憊。
這就是他覺得大明朝變法難救的原因,爲了做成一件簡單的事情,整個體系就在不斷的内耗,不停的算計,還要協調多方利益。
當權者的利益多了,百姓的利益就少了,大明一次次變法,好處卻吃進了利益集團的嘴裏,無非是從一張嘴到了另一張嘴裏。
等到大家都吃撐了,吃不上飯的百姓就揭竿而起,大明朝也就沒了。
福州市舶司剛開始的時候,給朝廷開源了不少銀子,可轉眼間就有别的勢力來摘桃子。
方望海的鈔關廳也是如此,鈔關稅法才好好施行了多久,如今就已經快要廢了。
蘇澤返回府中,自己的嶽丈方望海正在院子裏看書。
年後方望海幹脆直接上奏章,說自己在福州病了,直接不肯去南直隸了。
方望海也不管朝廷怎麽回,反正他不願意再去南京戶部了。
“汝霖你回來了,市舶司那邊怎麽說?”
“陶公公如驚弓之鳥呢。”
“哈哈哈!”
方望海笑完,有些物傷其類的說道:“我也差不多。”
接着方望海拿着說道:“汝霖,你這本書中所說的‘重商主義’,和洪武爺的禁海政策區别在哪裏?”
這本《重商主義》,是蘇澤所寫新書的草稿,正好方望海沒事做,蘇澤就先讓他幫着校對。
蘇澤提出的重商主義,算是比較原教旨主義的重商主義,重點就是通過對海外傾銷,來加強賺取外國金銀貨币,同時還要限制本國貨币離境,限制外國商人從本國獲得貨币。
在掌管了鈔關稅廳一段時間後,方望海的财政能力大大提高,他一眼看出了重商主義的價值,是解決如今大明朝銀錢短缺的良方。
但是方望海還有一些疑惑,他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