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終于過去。
在今年财政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修道多年的嘉靖皇帝,卻突然起了凡心,下旨内廷辦了停辦多年的鳌山燈會。
所謂鳌山燈會,就是将花燈紮成鳌山一樣,這是明代一項皇室的春節慶祝活動。
看着熱鬧的燈山,皇帝難得露出一絲笑容。
從去年開始,從前“寒暑不侵”的道君皇帝,已經感受到了衰老和死亡的恐懼。
即使是獨有天下的皇帝,在死亡面前依然是無力的。
死亡,是大自然對所有人最大的公平。
帝王将相會死,普通百姓也會死。
嘉靖皇帝感覺到了死亡的陰影,他越發爲了空蕩蕩的宮殿而感到恐懼。
他的結發妻子死了,他中年時期認真培養的繼承人死了,他的童年好友陸炳也死了。
和皇帝作對的楊廷和父子也死了,在大禮議中幫着他對付楊廷和的夏言也死了。
皇帝感覺到了孤獨,看着如同山一樣的燈會,終于有了一絲人間煙火氣息。
隻不過這熱鬧的鳌山燈會背後,又有多少被逼迫到餓死的紮燈藝人,又有多少衣不蔽體的百姓爲了這熱鬧而被驅趕到街頭,最後活活凍死在路邊的。
百官依然向皇帝上賀表,但是朝堂的局勢已經有了變化。
巡視福建市舶司的鄢懋卿,等到元宵結束就即從離開京師前往福建。
嚴世蕃又在年後納了第十房的小妾。
嚴嵩的身體愈發的老了,他已經聽不清楚了,眼睛也快要看不見了,走起路來都要人攙扶着,皇帝都特旨他可以乘坐轎子進宮去内閣辦事。
李贽并沒有随着方望海回家過節。
這段時間,李贽在南京國子監也沒有好好上課,而是不斷在南直隸遊曆,他也增長了不少見識。
在遊曆的途中,李贽結識了一名好友,泰州學派的梁汝元。
說起來也是曆史時間線頑強的收束能力,李贽在蘇澤的影響下,并沒有加入泰州學派。
他一直幫着方望海和蘇澤做事,但是在方望海逐漸被排擠之後,李贽就開始在南直隸各地遊曆。
前段時間,王艮的親傳弟子顔鈞先生,在鹽城講學,吸引了大量讀書人前去圍觀。
顔鈞在鹽城組織過鹽丁抗稅後,在南直隸聲名鵲起,緊接着他又在淮安、揚州、泰州活動,成立了好幾個互助會和工匠社團。
顔鈞也通過自己的聲望,成功的和工坊主或者官府官辦作坊磋商,提高了這些工匠和雇工的待遇。
因此顔鈞的聲望大增,他還多次講學,傳播基層互助的學問。
李贽和梁汝元,就是在顔鈞講學的時候認識的,兩人一見如故。
顔鈞講學,一時之間,在長江以北的淮北地區,各種團體如同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
江南的局勢則和江北有些不同。
在蘇澤天工書院的影響下,如今江南是各種工坊遍地,特别是棉紡織和絲紡織這兩個産業,原本江南的工坊就很密集,在新技術的推動下,一些規模比較大的民辦工坊出現了。
比如徐家在崇明島的棉紡織工坊,徐家二公子也是有商業上的魄力的,在發現自家的織布機落後之後,立刻将所有的織布機全部拆了,然後訂購了天工開物中的騾機。
在使用了騾機之後,徐家織布工坊的生産效率大增,徐家的棉布産量增長了十倍!
之所以沒有繼續增長,倒不是因爲生産力的原因,而是徐家的棉花不夠了。
不僅僅是徐家,太倉王家,南京城内的幾個勳貴家族,他們都通過開辦工坊賺到了錢。
大家族賺大錢,小家族也賺到了小錢,在新技術傳播的幾年時間,江南的富庶再上了一個台階。
靠着棉布生意,徐家已經積累了大量的财富,在滿足了遼東軍需的同時,徐家也在組織商隊向北方販賣棉布。
接下來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曾經和蘇澤在松江府争鬥的不可開交的徐家,竟然在貿易這件事上和蘇澤達成了合作,他們租用上海抗倭總團的船隊參與北方貿易。
蘇澤留在南直隸的三個産業中,天工書院的培訓課程基本上完成了,幾種産業新技術已經擴散出去了,官府也不可能禁止這些工坊。
報紙屬于是随時可能被官府禁,但是隻要活字印刷技術存在,銷售的網絡還在,以大明官府對地方的控制力,禁報還不如不禁,屬于蘇澤隻要想辦,就可以繼續辦下去的。
隻有上海抗倭緝私總團敏感,最難保留下來。
事實上,随着方望海逐漸失勢,更多的勢力也盯上了上海抗倭緝私總團。
如今停靠上海縣港口的貿易商船絡繹不絕,主要有這麽幾個線路。
北上登州港的航線,松江府的棉布,通過海上貿易運送到登州港口,再由朝廷在登州港口的海船送到遼東。
登州到遼東的貿易是朝廷批準的,而且朝廷很快嘗到了海運的甜頭。
比起路上運輸,海運的損耗更小,而且一次運輸的量也更大。
如今遼東的軍械、糧草、棉衣,全部都在登州轉運。
松江府的棉衣甚至有時候都不用換船,直接北上遼東運貨就行了。
江南的船,在登州将棉布換成鹽,再從山東拉回來。
各種遼東的特産,比如毛皮、人參這些,也都出現在登州的碼頭上,這些東西在江南都能賣出高價。
另外一些船隊,則是将江南的絲綢運送到福州,這條航線已經幾乎捆綁了整個江南的絲綢行業。
一個證明就是,在嘉靖四十年倭寇動亂嚴重的時候,江南的絲綢銷量幾乎打了骨折,現在江南的士紳們更關心福建的平倭進展,甚至比福建人還要關心。
唯一的好消息是過了春節,已經有琉球船隻靠港,一些去年擠壓的絲綢已經開始換成銀子。
福州水師新軍開始給琉球朝貢商船護航,福建那邊又開始收購絲綢了。
一南一北兩條貿易路線,讓上海緝私總團的碼頭成了下金蛋的雞,成了當地官府和南京六部都垂涎的香饽饽。
爲了保住這個港口,蘇澤也用了不少手段。
比如在長江口又會出現一些“倭寇”,這些倭寇會恐吓從其他港口出發的船隻,也會故意在長江口航行,讓南直隸上下都不敢裁撤緝私總團。
另外一個就是蘇澤也和江南的大家族合作,和他們談比較低廉的港口價格。
這些大家族也想要自己修建港口,比如松江府徐家就在崇明島上修建了碼頭。
可沒想到,去年十月份突然漲水,将徐家的碼頭給淹沒了,徐家在崇明島的投資損失了很大一部分。
而且這些大家族也發現,一個又安全,又能停靠海船,又能不被海上風浪影響的碼頭,是多麽稀罕的地方!
很多家族在江南的海岸線尋找了一番,發現隻有上海這個疙瘩地方是天然良港。
這蘇澤的眼光也太毒辣了!
最憎惡蘇澤的徐家二公子,也承認蘇澤是個奇才!
而且港口建設和港口管理,同樣也是一個技術活,有時候自己建造碼頭,似乎還沒有租用碼頭劃算。
這麽一下來,松江府徐家和太倉王家,甚至南京的幾位國公,都成了上海碼頭的合作夥伴,蘇澤幾乎是免費讓他們靠港,還提供在長江口的護航服務,反倒是将上海這個重要的港口牢牢把握在手裏。
不過這些江南豪紳也算不上是全無煩惱,随着工坊的規模擴大,雇工之中也出現了新的對抗力量。
比起農民依賴于土地,對地主的壓迫不敢反抗,雇工的反抗頻率要高的多,鬥争的烈度也要高的多。
最近在江南聲名鵲起的雇工領袖孫衛,年後就在江南組織了一次五千人規模的棉紡織雇工停工活動。
孫衛的停工抗議時機非常好,就在福州航運通暢,各家棉紡織工坊開始動工完成訂單的時候。
停工潮直接将這些工坊主給打蒙了,孫衛領導各家工坊的雇工代表,和工坊主談判,要求增加待遇,減少工作時長,增加保護工人安全的勞動保護用品。
最終孫衛的停工活動取得了勝利,整個江南的棉紡織工坊的雇工都漲了薪水,但是工作時間不減少,勞動保護用品也由雇工自備。
但這也是不錯的成果了,孫衛在《警示報》上連寫了三篇文章,介紹停工活動的合法合理性,漲薪的必要性和鬥争經驗,《警示報》這三期的銷量成了至今爲止發行量最高的三期。
這段時間,整個江南文化圈的最大新聞,就是孫衛在《警示報》上這三篇文章,以及工坊主王元慶在《警示報》上的兩篇反駁文章。
王元慶和孫衛都是天工書院的同學,從天工書院畢業之後,王元慶繼承了家裏的棉紡織工坊,并且用水力騾機将自家的工坊做大做強。
王元慶和孫衛是好友,但是兩人在立場上日益針鋒相對起來,這樣的論戰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了,王元慶雖然也号召工坊主給雇工加薪,提高待遇,但是他是站在儒商道德的角度上講的,更多的是一種道德上的提倡和建議。
而江南的讀書人,在茶館在酒樓在書院中讨論的,也從風花雪夜逐漸轉到了工商道德這個議題上。
其實這也是正常的,自從《天工開物》發行以來,原本手工業發達的江南地區,更是被點燃了一把火。
看過書的地主,都開始嘗試興辦工坊,畢竟《天工開物》上那麽多的産業,賺錢的路子還是很多的。
能夠讀書的人家,大部分也都是薄有家産的,很快這些家族發現,和收租子不同,開辦工坊,還真的要有點本事的人來做才行。
在農耕經濟時代,地主隻需要在家裏躺着收租就可以了,要對付的就是自家的佃農,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家裏的兒子隻需要安心讀書就行了。
可是興辦工坊,經營産業,雖然賺的要比租給佃戶種田要多,但是需要管理,需要營銷,這都需要大量的人才。
于是蘇州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遊手好閑的二世祖們,紛紛被家裏喊回去,照料家裏的産業。
曾經在蘇州顯赫一時的惡少幫,竟然以這樣一種戲劇性的方式被瓦解了。
這些惡少回家去管理工坊,都是自家子弟,當然要更加放心些。
工坊的發展,也提高了他們的收入,回去管理工坊可要比在街頭遊蕩賺的錢多了,而且還能有手下這麽多雇工管理,自然更有成就感。
惡少幫就這樣瓦解了,而随着工商業開始發展,讨論的話題自然也開始轉到這個方面,孫衛和王元慶的論戰,成了整個江南最熱門的話題。
不過這些話題,李贽早就已經聽蘇澤說過很多次了。
現在他和梁汝元,一起在上京的路上。
“柱乾兄,你那個萃和堂,爲什麽失敗了?”
“都是嚴嵩這老賊害的!”
梁汝元師從王艮,後來回到老家江西永豐,辦起了萃和堂。
所謂萃和堂,就是以家族的形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
後世将萃和堂說成是烏托邦式的社會實驗,但其實萃和堂和從古至今的宗族自治,沒什麽區别,隻不過是一種更強形式的宗族公約自治罷了。
不過現在萃和堂的社會實踐已經破産,江西最近鬧起了飛龍叛亂,朝廷在江西加稅。
而永豐和嚴嵩的老家分宜同在一府,于是官府在永豐加的稅很重,在分宜卻免了稅。
梁汝元氣不過,要帶領萃和堂抗稅,但是族人卻不敢。
有的族人害怕被牽連,退出了萃和堂。
其實在萃和堂實行三年後,就已經因爲糧食分配和各種婚喪嫁娶的瑣事鬧起來多次了,這一次抗稅的事情不過是導火索,梁汝元幾年的心血就這麽沒了。
梁汝元對嚴嵩更加仇恨,這一次他進京師,就是要密謀倒嚴的。
當然,這事情他沒有和李贽說,李贽也當梁汝元是去京師講學的。
與此同時。
剛過完年的長甯衛,蘇澤召集了南平縣治下鄉村的裏長和大戶開會。
這次會議的主題已經提前發給參會的人員,主題也很明确——“減租減息,共抗倭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