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陶公公,蘇澤也露出笑意,兩人就這樣并肩的走進了市舶司。
一進了市舶司,陶公公就開始大倒苦水。
“蘇相公,您可終于回來了!今年倭寇入犯,琉球使團的商船就來了一次,朝廷已經三番五次的下令要求解送銀子上京師,再這麽下去,我這個市舶司的鎮守太監可就要當到頭了!”
蘇澤當然知道沒這麽誇張,如今市舶司鎮守太監可是個燙屁股的位置,也就隻有陶公公還能勉力維持了。
進了正堂,蘇澤也不繞彎子,直接說道:“聽說陶公公造了一批戰船?”
陶公公歎氣說道:“爲了打通琉球貿易,我用市舶司剩下的銀子和鑄币司的新錢,造了二十艘千料的戰船,可是沒能驅使動啊!”
那一艘試航的船被倭寇搶走的事情,被陶公公隐瞞了下來,實在是太丢人了。
蘇澤說道:“正常,這海戰和陸戰不同,倉促是很難成軍的。”
“操縱船帆,駕駛船舵,這都是技術活兒,就連海上作戰和陸地上作戰不同。”
陶公公皺着臉,如今他也知道訓練海上軍隊的難處,可是時間不等人了。
内廷已經催了幾次了,如果市舶司積壓的絲綢再不賣掉,陶公公恐怕就要丢了宮裏的聖眷了。
蘇澤說道:“我長甯衛的林百戶倒是個擅長海戰的人,不過長甯衛滿打滿算,能夠上船的水手也隻能湊夠五艘,想要更多的護航船,隻靠長甯衛是不行的。”
陶公公看到蘇澤沒有直接講不行,就知道事情還有希望,他一向信任蘇澤,連忙問道:
“蘇相公有什麽辦法?”
蘇澤說道:“這永樂年間,大明水師能夠遠征大洋,諸國朝貢,别說是小小的倭寇,就連倭國也滅得。”
“可如今承平已久,各地衛所已經疏于訓練,不少海戰之法都失傳,很多海衛甚至連能駕駛大船的水手都湊不齊。”
陶公公連連點頭,蘇澤說的沒錯,這就是如今福建各衛所的情況。
戚繼光入福建之後,之所以一直都被動,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福建的沿海衛所戰鬥太弱,讓倭寇來去如風,光靠一支精銳陸軍,很難取得決定性的戰果,反而被沿海倭寇不斷的調動,将領和士兵都很疲敝。
福州港原本是沿海重鎮,當年鄭和下西洋的時候,一部分艦隊就是從這裏起航的。
當年鄭和下西洋的艦船,也有一部分是在這裏建造的。
這也是陶公公能從諸衛的船塢中,找到千料大船的制造手冊。
可是光有船,沒有能夠駕駛船的船長和水手,沒有能夠在海上作戰的水師士兵,還是沒辦法打通和琉球的航線。
蘇澤說道:“衛所斷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傳統的父子相繼,家族傳承的弊端。”
“這海上作戰之法,其實國初的時候各沿海衛所都是很擅長的,到了永樂年間也有不少善于指揮海戰的大将。”
“可是随着國朝承平日久,很多海上作戰之法都在父子相傳中斷檔,能在水上作戰的衛所兵越來越少,能操帆駕船的也都當做家族傳承的秘傳,倒是沿海很多衛所的士族都沒有下過海。”
陶公公連點點頭,他爲了能讓這二十艘戰船動起來,也确實去過了很多沿海衛所,确實和蘇澤說的這樣。
蘇澤說道:“海上作戰和陸上作戰不同。陸地士卒入伍,隻需要兵精糧足,幾個月就能成軍,再打上幾場勝仗,就可以稱之爲精銳了。”
“但是海軍不同,海上作戰需要先讓士兵學習作戰操典,還要配合在船上實訓,非幾個月就能成的。”
陶公公這下子徹底苦了臉,若是按照蘇澤的辦法,等到一年的時間将水師訓練出來,自己恐怕已經因爲辦事不利被發配到南京守陵了。
不,去南京守陵都算是美差了,大概率去鳳陽守祖陵。
蘇澤話鋒一轉說道:“不過也有一個速成的法子。”
陶公公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希望,他立刻問道:“什麽法子?”
蘇澤說道:“自從海貿斷絕之後,漳州、福州、泉州這些港口,多了不少無業的水手。”
陶公公眼睛一亮,他當然知道這些水手是哪裏來的,這些都是那些長期從事走私貿易的海商家族培養的水手。
陶公公本來也想要招募這些人,可是一方面這些人都是海上的老油子了,自己沒有懂得軍事的人管理,這些老油子甚至會拐了船投倭。
蘇澤說道:“但是這些水手隻能用來駕船,不能用來作戰。”
陶公公連連點頭,他問道:“那作戰的士卒要從哪裏招募呢?”
蘇澤直接說道:“這最好的士兵,就在公公手底下啊。”
“雜家手底下?”
陶公公疑惑的指着自己。
蘇澤點頭說道:“敢問公公,如今整個福建,負責鑄币的工坊,有匠人多少?”
陶公公還在福建鑄錢,他脫口而出道:“如今整個福建有十家鑄币廠,鑄币匠人兩千人。”
蘇澤又問道:“那被福建礦司管理的大鑒爐和礦山,有礦工多少人?”
陶公公想了想說道:“大概也有七八千多人。”
福建産高質量的閩鐵,有大鑒爐三座,每一座鐵廠都有工匠千人。
除此之外福建還有各種礦坑,也有大量官辦的工坊的礦戶在這些地方工作。
陶公公總攬整個福建鑄币,在之前也是調研過一些地方的,他也有擁有對這些官辦工坊礦坑的管理權。
蘇澤問起這些,陶公公這才反應過來,他問道:“蘇相公說的是招募這些工匠和礦工?”
蘇澤點點頭。
陶公公來回踱步說道:“要說兵員,這些礦工和工匠确實不錯。”
戚家軍就是戚繼光從浙江招募的礦工,這些礦工經常械鬥,在浙江練兵的戚繼光就注意到這些礦工身體強壯,而且很有組織性,械鬥的時候能夠同進同退,戰鬥力超過普通的農民。
陶公公說道:“可是這些工匠上船真的行嗎?”
陶公公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海上作戰和陸地上截然不同,普通人出海之後能不能在船上站穩都是個問題,更不要說是拿着武器作戰了。
蘇澤自信的說道:“若是現在練習刀術、箭術,怕是再練上一年都趕不上倭寇。要迅速成軍,需要另辟蹊徑。”
“這個另辟蹊徑,就是鳥铳!”
陶公公自然也是知道鳥铳的。
用福建各衛所和戚家軍那邊的話說:“朝廷發的鳥铳是狗都不用!”
朝廷的鳥铳經常會火繩熄滅,無法引燃藥火,這些算是小問題,如果隻是這樣也就算了。
炸膛、鉛彈卡殼,這些大問題也不斷,不少士卒都不敢用朝廷發的鳥铳瞄準射擊,就是害怕被炸膛的鳥铳炸瞎。
陶公公說道:“朝廷下發的鳥铳,士卒都不願意用,而且威力也不如佛郎機的鳥铳。”
蘇澤說道:“朝廷發的鳥铳确實不行,但是我福建的鐵本身質量就好,也不缺鐵匠,各衛所的藥火坊也能産藥火,爲什麽不自己造鳥铳呢?”
陶公公眼睛更亮了:“蘇相公還會造鳥铳?”
蘇澤自信滿滿的說道:“區區鳥铳,有何難的,佛郎機人能造,我們大明就造不好嗎?陶公公也知道爲什麽兵部的工坊造不好鳥铳的原因吧?”
陶公公連連點頭,他就是宮裏負責織造印染的太監出身的,自然知道這些官辦作坊的情況。
大明匠戶的制度雖然不像軍戶制度那樣嚴格了,但是京畿附近的工匠還是要去京師服役的。
官辦工坊中的匠人,一部分是世代在這座工坊工作的匠戶,被稱之爲坐匠。
一部分則是附近匠戶輪流去服役的,被稱之爲行匠。
國朝至今,無論是坐匠還是行匠,都不願意在官辦工坊服役,往往會想盡辦法逃脫服役。
而這些工坊的管理者,也都是沖着撈錢去的,根本不會抓生産質量。
如果是宮裏的産業還好,就算是撈錢了也要确保質量。
若是兵部這種制造武器的工坊,那就連臉都不要了,不僅僅交付的武器質量很差,數量上也有很大的水分。
如今朝廷下令仿制鳥铳,還能有這麽多質量差的鳥铳發下來。
等到了明末官辦工坊幾乎喪失了制造能力,大炮這種高端一點的武器根本沒辦法制造,隻能由徐光啓向澳門的葡萄牙人購買,或者從沿海地區打撈荷蘭人的沉船。
蘇澤說道:“公公,隻要在福州城外設火器工坊,再從礦工和鑄币工匠中募兵一千,兩個月之内,就能疏通琉球航線,恢複琉球朝貢貿易!”
“好!”陶公公爲了保住現在的位置,咬牙拿出全部的家底,支持蘇澤訓練這支水師。
次日,福建抗倭新軍成立,蘇澤擔任總團練使,以市舶司這二十艘新打造的福船作爲班底,訓練新的水師抗倭。
對于這支團練,福建上下都表示了大力支持。
福建局勢混亂,各地團練層出不窮,很多縣都靠着當地鄉紳辦的團練自保。
蘇澤是福建解元,又有在江南辦團練的經曆,陶公公将艦船委托給他辦團練,在福建上下看來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甚至整個福建官場都給了蘇澤不少支持。
在福州港口邊上,福州官員還要撥出土地,讓蘇澤建造“水師新軍講武堂”。
不過蘇澤并不願意在陸上建造講武堂,而是選擇在福建港外找了一座名爲川石島的小島,将水師講武堂設在了島上。
用蘇澤的說法是,講武堂設在海島上,可以讓學員更專心學習,同時島嶼也更靠近大海,可以進行一些海上模拟訓練。
其實蘇澤将講武堂設在島上,是爲了更好的控制這些學員,也避免官府對講武堂的滲透和幹擾。
福建官府自然是不疑有他,還大力支持了蘇澤在島上建造學堂和宿舍。
陶公公的辦事效率也很高,不到半個月時間,就招募到了300名海商水手,再加上一千礦工和鑄币工匠,全部都被送到了川石島水師講武堂中。
又由福州市舶司出面,在福州府城外設立藥火坊,又設立一座水力沖錘兵工坊,專門打造鳥铳。
蘇澤又向胡公公要來了小尤公公,讓他負責解決鳥铳槍管和藥火的問題。
蘇澤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安頓好了川石島上的學員衣食住行問題,他又調來了長甯衛的幾個基層軍官擔任教官,先在川石島進行紀律和列陣訓練。
等到忙完了新軍講武堂的事情,蘇澤才有空來到了福州城外的鳥铳兵工坊。
對于打造武器,小尤公公很有天分,這半個月的時間,他已經搞清楚朝廷鳥铳炸膛的原因了。
“蘇先生,朝廷鳥铳炸膛,一時朝廷下發的藥火配比不均勻,士兵操作不規範,經常會過量填裝藥火,導緻炸膛。”
蘇澤點點頭,他訓練過鳥铳手,也知道如今大明衛所軍官的水平,他們自己連鳥铳作戰都沒搞清楚,更不要說是手下的士兵了。
還有的将官認爲藥火越多威力越大,自作主張要求手下裝填更多的藥火,導緻炸膛頻發。
小尤公公又說道:“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朝廷用的鐵質量層次不齊,按照蘇先生的說法,這些鐵含有的雜質比較多,鍛打次數不足,在藥火爆炸的時候承力不足,導緻發生炸膛。”
“那解決辦法呢?”
小尤公公拿出一根槍管說道:
“這是用我們福建閩鐵打造的槍管,蘇先生您看是不是和佛郎機槍管沒什麽差别?”
蘇澤接過之後,這支槍管十分的平整,确實和購買的佛郎機鳥铳沒什麽區别了。
小尤公公說道:“隻需要反複捶打,就能得到合格的槍管,其實朝廷也不是沒這個工藝,但是兵部的兵工坊管理不善,鍛打次數遠遠不足,質量才如此的低劣。”
蘇澤歎息一聲,他也知道此時東西方的技術差距并沒有拉開,甚至大明有些技術還是先進的。
但是低下的管理水平和農奴式的官辦工坊,才是制約武器良品率的重要問題。
蘇澤拍了拍小尤公公的肩膀說道:“召集工匠們,我要和他們說一說月俸,這一批鳥铳打造好了還有賞錢。”
“小尤公公你也定個章程出來,所有鳥铳上都要刻上經手工匠的名字,良品率低的要追責,必須要做到賞罰分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