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霖!”海瑞拉着蘇澤的手,等到馬甯遠帶着人走了之後,他沒有詢問蘇澤爲什麽出現在這裏,而是直接問道:
“汝霖,你來的正好,你精于水利,這些日子連連下雨,有的河堤已經撐不住了。”
蘇澤看着海瑞,到了淳安兩年,海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了。
海瑞如今才四十六歲,比他還要大兩歲的胡宗憲還是一副中年官員的樣子,但是海瑞已經又瘦又黑,就像是一個糟老頭子。
到任淳安縣兩年,海瑞一直到處忙碌着,清丈田地,巡視水利,處理訴訟,可就是他這樣沒日沒夜的操持,治下百姓依然到了這樣的境地。
甚至連海瑞都已經迷茫了,這大明朝爲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蘇澤看着連綿的雨水,當然知道爲什麽河水會泛濫。
水利工程這種東西,雖然說是功在當代,曆代千秋,但即使是都江堰這種工程,也需要經常性的維護的。
清理積淤,打撈河沙,重新加固堤壩,這些工程量雖然比不上新修的工程量大,但是也需要每年花費人力物力維護。
在王朝初年,往往官府衙門的執行力比較強,相對也清廉高效,人力成本也沒這麽高,日常的維護還是能做到的。
但是随着王朝進入中後期,維修的人力資本變大,貪腐也變的嚴重了。
比如清淤這件事,原本可能隻需要二十個人在河邊幹上一個月,就能完工,這事情在早期都沒什麽問題,隻需要輪到徭役的自然會去做。
但是等到了現在,百姓都不願意去服徭役了。
大戶早就通過各種辦法,比如繳納免役錢,來逃避徭役的義務。
原本免役錢是富人交給官府,再由官府出錢招募窮人來當徭役,這政策原本是好的,甚至還能起到财富流通和調節的作用。
但是現在免役錢早就已經成了一個賦稅,成了富戶不願意服徭役而交的特别稅。
官府拿到了這筆錢之後,也不可能拿着這個錢去雇傭百姓,而是将原本需要在富人身上招的徭役數量攤派到了窮人頭上。
結果就是有的地方抽丁服徭役,一年到頭都沒辦法回家。
家裏沒有壯丁種地,土地就會荒蕪,莊稼就會收成不足,更多的人都會想辦法逃避徭役。
就算是招募了足夠的人去服徭役了,往往也不會去做修河這種事情。
修河清淤,又看不到任何的成果,屬于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官員在任一輩子都得不到好處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清淤隻是爲了河水暴漲的時候不會泛濫,但是爲官的任期之内也不一定會遇到河水暴漲的情況啊?
就算是遇到了情況,也不一定是清淤沒做的問題啊?畢竟決堤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
大部分的官員,更願意征發勞役去修路,去修城牆,去修建府縣的衙門,或者幹脆将這些民役當做自己的奴仆,讓他們給自己打白工。
而大自然可不會和人講什麽政治,河床的淤泥堆積的越來越多,那麽水位就越來越高,清理難度就越來越大,原本隻是普通的暴雨,就會造成決堤。
後面的官員接手的爛攤子,也同樣不願意給前任擦屁股,這些問題隻能一代一代的積累下來。
其實不僅僅是水利工程,一個縣中的棘手事情哪件不是如此呢?
棘手的訴訟官司先壓一壓,說不定哪天本縣就要調任走了。
反正相信後人的智慧,相信就完事了。
海瑞已經算是做的不錯了,他拿來了淳安縣的水文圖,蘇澤很快找到了幾個重點地段,然後拉着海瑞到一個人少的地方說道:
“這位馬府君,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海瑞皺着眉頭,也清楚蘇澤說的沒錯,隻聽到蘇澤說道:
“最怕的就是他毀堤淹田,幹脆用天災逼迫百姓改稻爲桑。”
這下子連海瑞都驚了,他看向蘇澤,蘇澤卻說道:
“恩師,我覺得應該讓淳安以抗倭的名義組織團練,一方面用來搶險加固河堤,另一方面也防止有小人鬧出人禍來。”
海瑞點點頭,對着蘇澤說道:“練兵和水利,都是汝霖你擅長的,我委任伱在淳安縣辦團練。”
蘇澤又說道:“剛剛那個帶頭對抗府衙的齊大我要了。”
“沒問題!”
不得不說海瑞這樣的清官,在民衆中是很有威望的。
他提出要各村出人,組建團練的時候,淳安百姓紛紛響應。
蘇澤很快就湊到了八十人的隊伍,連夜蘇澤就帶着這些人巡視淳安縣的河流,搶險加固薄弱的堤壩。
杭州知府馬甯遠返回了杭州府,心中是越想越氣,這時候一個師爺對馬甯遠說道:
“府尊大人,光靠着勸說百姓改稻爲桑是不行了啊。”
這個師爺姓邵,是著名的紹興師爺,馬甯遠靠着他壓制府衙胥吏,對他頗爲倚仗。
對着邵師爺,馬甯遠歎氣說道:“可是胡部堂不支持我,浙江衛所兵和新軍我都調集不動,靠着衙役也沒辦法強行推動改稻爲桑啊。”
邵師爺低聲說道:“靠着胡部堂不行,靠着兵丁也不行,靠着老天爺呢?”
馬甯遠突然驚醒,死死的盯着邵師爺。
這位邵師爺說道:“若是河流決堤,淹沒了田地,那百姓就是不改也要改了。”
馬甯遠足足愣了半天,這才說出了“毀堤淹田”這四個字。
邵師爺連忙捂住嘴說道:“此乃天災,府尊大人可說不得!”
馬甯遠徹底猶豫了。
他一個舉人,能做到杭州知府已經是高任了,但是他卻還有向上的心思。
隻是再往上走,就不是胡宗憲能夠幫忙的了,而且胡宗憲對于改稻爲桑頗爲抵觸,根本就不配合。
胡宗憲已經是浙直總督,兵部侍郎,朝廷的重臣了,他當然可以甩臉子不支持。
但是馬甯遠不行。
他不過是杭州知府,資曆不深,出身又隻是舉人,受到進士官員的排擠,他手下除了海瑞之外,剩餘的都是進士知縣,他們對馬甯遠都不假顔色,所以杭州府的改稻爲桑也推行不順利。
馬甯遠要更進一步,自然要依靠嚴黨更核心的人了。
馬甯遠憋了半天說道:“百姓愚鈍,鼠目寸光,就知道在一畝三分田上種糧食,不能體會朝廷改稻爲桑的好處。”
“我等這些朝廷的牧者,就要給他們做選擇,給他們指方向,等到都種上了桑樹,他們就知道朝廷改稻爲桑的好處了!”
馬甯遠看向邵師爺說道:“你可有嘴緊的人手。”
邵師爺立刻說道:“屬下有幾個鄉黨,做事可靠,嘴巴也緊。”
馬甯遠此時也不含糊,他對邵師爺說道:“去府衙庫房,支取點銀子出來,先給他們發一半,事成之後再發另外一半。”
馬甯遠又說道:“不可以府衙的名義出面。”
邵師爺立刻說道:“明白明白!”
看起來嚴絲合縫的官僚機器,運行起來的咔哧聲卻老舊的如同一個破爛,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往往都會悖逆上位者的最初幻想。
雖然拿着錢,邵師爺找到那些鄉黨,一貫膽大的混混們,卻面對白花花的銀子猶豫了。
原因自然也是很簡單,毀堤淹田,這可是殺頭的買賣。
銀子自然是好的,可是有銀子也要有命花。
“邵師爺,這要是府台大人的命令,要我們毀堤淹田自然沒話說!但是空口白字的,若是事情敗露,我們再多的腦袋也不夠砍的。”
邵師爺一下子急了說道:“怎麽可能敗露,再說了,這是馬知府明明白白交代的事情!這都是從府衙庫房取出來的銀子,真的出事還能推鍋到你們頭上不成?”
衆人還是那副樣子,領頭的說道:
“還得有信物才行。”
“你我都是鄉黨,難道還是不信我?”
爲首的說道:“我們是鄉黨,和知府老爺可不是,再說就算是鄉黨也未必可靠。”
邵師爺已經在馬甯遠那邊打了包票,他說道:
“那要如何?”
“要留下什麽字據來,沒有衙門的公印,也要有知府老爺的私章。”
邵師爺想了想,倒是覺得這個要求也不過分,反正馬甯遠的私人印章他也能動用。
他壓根也沒想到毀堤淹田這個計劃會失敗,于是說道:“這樣,先發三成銀子,給你們字據,等到事成之後,拿着字條換剩下的銀子,然後你們就返回紹興老家,如何?”
這下子衆破皮無賴這才喜笑顔開的說道:“一言爲定!”
邵師爺又說道:“明晚出動,重點是淳安縣!”
“明白明白!”
昨天蘇澤忙了一夜,總算是加固了幾個河堤,但是今天的雨水依然沒停,蘇澤回了淳安縣簡單梳洗了一下,又準備帶着團練出發。
就在這個時候,蘇澤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的技能又跳動了一下。
【發現陸二,反監視技能+5,Lv5,240/1000】
蘇澤立刻讓方愛竹上前,将陸二爺“請”了過來。
“好巧啊,陸二爺。”
陸二早就已經懷疑蘇澤是不是發現自己錦衣衛坐探的身份了,好幾次蘇澤都将他揪出來。
不過監視蘇澤久了,陸二倒是也對蘇澤有了感情。
在做人做事上,蘇澤都可以說得上是真君子了。
從他不藏私的将各種賺錢秘方刊印成書,到爲了江南抗倭操勞,如今又來浙江幫着百姓,陸二是錦衣衛,但是也是敬佩蘇澤這樣的人的。
而另外一件事,也讓陸二更消極怠工起來。
陸炳暴斃,錦衣衛内部展開了一場血腥的争權奪利。
陸炳這個人,雖然是錦衣衛,但是做人做事都有底線,對于朝廷忠心的人還是維護的。
但是随着皇帝越來越年老,猜忌心越來越重,陸炳這種維護外臣的表現,在皇帝看來就是勾結外臣。
錦衣衛内部開始了血腥的清洗,陸炳這個派系的錦衣衛全部都被清洗出局。
陸二反而因爲遠在南京,接的又是秘密任務,本來就沒有幾個人知道,如今他反而遠離了血腥的屠宰場。
陸二在錦衣衛中的接頭上線都在政治鬥争中出局了,此時他已經開始感激陸炳,難道是世叔已經料到了?所以才安排自己出京?
陸二早就聽說陸炳之死頗有蹊跷,如今更是不敢細想。
細思極恐啊!
如今陸二還跟蹤蘇澤,隻不過是職業本能,難不成還真的就在戶部街賣豬肉啊。
“好巧啊,陸二爺。”
陸二尴尬的說道:“我有個親戚在淳安,邀請我來這裏坐坐,沒想到還能遇到蘇相公。”
蘇澤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們還真的是有緣啊,陸二爺,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陸二愣了一下,蘇澤自顧自的說道:“恩師讓我巡視淳安河堤,我擔心有‘倭寇’毀堤破壞,陸二爺能不能帶着點人手,幫着照看一下河堤。”
陸二愣了一下,本來想要拒絕,心道這淳安哪裏來的倭寇?
但是看到蘇澤的眼神,他點頭說道:“陸某盡力!”
陸二是錦衣衛,這事情在蘇澤身邊不是秘密,方愛竹擔憂的說道:“陸二爺能辦好嗎?”
蘇澤卻說道:“這事情他可是專業的,這位陸二爺可不是普通人物。”
蘇澤看的人眼光果然不錯,陸二的業務能力果然不俗。
等到天亮的時候,五個五花大綁的潑皮被送到了淳安縣衙。
齊大站在陸二身邊,一臉崇拜的看着陸二。
“知縣大老爺,這五個是夜裏想要毀堤的‘倭寇’!”
海瑞看着被綁着的五人,一拍驚堂木說道:“勾結倭寇,乃是斬立決的不赦之罪!”
被海瑞這麽一吓,五人連忙說道:
“我等不是倭寇,大老爺!我們不是倭寇啊!”
海瑞已經有了判斷,他繼續說道:“既然不是倭寇,爲何要毀堤淹田!”
這下子五人想了想,還是咬牙說道:“我們是馬知府派來的!”
“大膽!竟然敢污蔑朝廷命官!”
“大老爺,我們有證據!是馬知府的幕友邵師爺,讓我們去各縣毀堤淹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