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參加過浙江的講學,但是他到南直隸之後一直都忙忙碌碌的,從沒有參加過文會。
既然對方邀請,蘇澤倒是也想要見識一下揚州鹽商的文會。
盧窦也不是傻子,他發現許國隐約以蘇澤爲首,事事都要看他的眼色,就知道蘇澤是這一行人中的領導者。
他對着蘇澤說道:“好叫幾位公子知曉,今日府上有一位貴客。”
貴客?
盧窦有些得意的說道:“本次文會,是震川遊學到了揚州,用我家園子辦的文會。”
徐時行和許國都露出驚訝的表情,蘇澤問道:“這位震川先生,可是項脊生?”
盧窦得意洋洋的說道:“正是歸項脊也!”
好嘛,這又遇到了教科書中的名人了。
歸有光,号震川先生,因爲他讀書的書齋叫做項脊軒,又有名篇《項脊軒記》,所以世人也都稱呼他爲項脊生。
歸有光是蘇州府人,不過他和徐時行并不是一輩人,此時他已經五十歲了。
歸有光和徐渭一樣,都是少年成名,早早考上秀才,但是在後面的科舉中卻不順暢。
不過比徐渭好一點的是,歸有光前年終于中了舉人,隻是會試考不上而已。
雖然科舉不順暢,但是歸有光的文名卻很大,如今隐約是文壇上另外一支宗派的領袖,和刑部詩社的王世貞分庭抗禮。
蘇澤在嘉靖三十三年穿越,如今已經是嘉靖三十七年,他已經穿越四年了。
這四年,他對于大明朝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整個大明朝,以朝堂爲核心,除了政客官員的圈子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圈子。
一個就是學術圈子,這一派目前最有影響力的,自然就是占據學術統治地位的心學。
而心學的宗主就是徐階,因爲徐階算是心學的三代弟子,也是王陽明二代三代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他一直邀請心學宗師進京講學,擴張心學的影響力。
當然學術圈子中也不是心學一家獨大,比如嚴嵩就不完全屬于心學的嫡脈,雖然他不反對心學的學術,但是對于心學的态度也是比較忌憚的,曾經多次順從皇帝的命令禁毀書院。
除了心學之外,還有脫胎于心學的泰州學派,但是這一派在朝堂上的影響力比較弱,隻是在南直隸等部分地區流行。
學術圈子和政治圈子聯系是最爲緊密的,甚至可以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蘇澤之前在泰州講學,就是想要借着“泰州學派”的殼子,宣傳自己的政治理念,發揮學派的影響力。
學術權威一旦步入朝堂,就能很快的成爲政壇領袖,這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徐階了。
而心學的得勢,也讓更多的讀書人開始研究心學,想要通過學術獲得政治利益,這也是如今學術圈子喜好空談,但是人人都要标榜研究心學的原因。
學術圈子和朝堂聯系緊密,另外一個圈子就和民間聯系更緊密了,這就是所謂的文化圈。
嚴格的說,蘇澤靠着《牡丹亭》和《南柯夢》,在這個圈子也是很有名氣的,隻是蘇澤從來沒有主動參加過文人圈子的聚會。
如今大明文壇,主要是兩個山頭。
一個是被貶谪到雲南的楊慎,楊慎是本朝大禮議鬥争的失敗者楊廷和的兒子,雖然政治上失意,但是楊慎的文學造詣非常高,他的作品一問世就會立刻印刷出版。
楊慎雖然被貶官,但是他出身宰相家,文采又高,所學龐雜,所做的詩詞都是文風華麗的台閣體。
另外一個派系就是王世貞李攀龍等年輕官員,提倡複古的複古派,和當年唐宋古文運動一樣,王世貞主張重返盛唐的氣象,不拘泥于詩詞的格式音律,或者無病呻吟的虛僞教化内容,提倡真情實感,也就是所謂的“真情說”。
文化圈子雖然不如學術圈子距離朝堂緊密,但是在天下世人中有着巨大的影響力。
比如徐渭這樣的人,雖然都沒有出仕做官,但是靠着文采名揚天下,也成了浙江士人的領袖。
再比如楊繼盛。
這就不得不說嚴嵩的教訓了,其實在前年嚴嵩殺楊繼盛的之前,嚴嵩的名聲也你這麽臭,大家也都是知道嚴嵩就是帝黨,很多人依附嚴黨并沒有太大的心理壓力。
可是這兩年的嚴嵩名聲已經急轉直下,在文人士大夫中臭不可聞,原因就是他殺了楊繼盛。
楊繼盛的官職雖然不大,但是在文壇中影響力巨大,文壇新領袖王世貞是他的好友,在楊繼盛入獄之後多方營救。
楊繼盛除了是文學家之外,本身也精通音律,是當世詞曲大家,他的曲譜問世,很快就能傳遍全國。
楊繼盛雖然夠不上文壇宗主,實際上也就是頂流大咖了。
嚴嵩殺了楊繼盛之後,在整個江南文壇的名聲臭不可聞,江南讀書人聚會的時候公開喊嚴嵩爲嵩賊,已經投靠嚴嵩的江南官員紛紛表示羞恥,不願意繼續追随嚴嵩,這就是文化圈子的殺傷力。
政壇、學術圈、文化圈,這三個圈子互相聯系,互相影響,每一個明代文人都在這三個圈子有着相應的地位。
就比如歸有光,他在政壇上沒什麽地位,隻不過是一個南直隸的舉人。
在學術圈子上他也沒有什麽建樹,頂多算是心學愛好者。
但是他在文壇上地位很高,和王世貞相抗衡,雖然王世貞并不是很喜歡歸有光,但是依然稱贊他的文章。
蘇澤對于這位寫下《項脊軒志》的大明文壇領袖也很有興趣,于是和徐時行許國一起,走向了盧家的後院。
進入後院,隻看到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正坐在亭子上說着什麽,而下面的人紛紛附和。
不用說,這個亭子中的老者就是那位項脊生歸有光了。
盧窦帶着三人進入院子,徐時行和許國就見到了幾個熟悉的同學。
江南士人的圈子說起來很大,實際上也不大,徐時行和許國都是少年就中了舉人,在江南也是有名的人物,很快就有人和他們打招呼。
“徐兄!”
“許兄!”
徐時行和許國很快見到了熟悉的友人,蘇澤看到這些江南士人的打扮,皺起了眉頭。
比起福建的讀書人,這些江南的讀書人打扮都太華麗了一些。
很多人都穿着錦袍,衣服五顔六色的,甚至還有人在臉上塗了脂粉。
蘇澤知道這是大明朝南方讀書人的風氣,不過他依然覺得有些難以接受。
徐時行和許國也對那幾個塗脂抹粉的士子離得遠一些,坐在亭子裏的歸有光并沒有因爲有新人進場而停下,還在滔滔不絕的說道:
“荊川兄曾經對抗倭的事情多有籌劃,也不知道是怎麽被嵩賊知道了,這才強行征辟他!”
“要不是嵩賊以石亨和吳康齋的舊事威迫,荊川兄也不會入京,不過離别額的時候荊川兄也和我說了志向,他此去京城并不是爲了從賊攀附富貴,而是爲了朝廷抗倭的大局。”
一個和徐時行相熟的士子,對着徐時行說道:
“震川先生說的是荊川先生被朝廷重新啓用入京的事情。“
徐時行畢竟還年輕,這段時間他一直在上海幫着蘇澤操辦團練,每天都忙的不可開交。
許國倒是在蘇州幫着蘇澤打理報社,消息反倒是比徐時行更加靈通。
他說道:“荊川先生就是武進大儒唐順之。”
聽到唐順之的名字,蘇澤想起這是一名和歸有光同樣享有名氣的名士。
唐順之,号荊川,不過他可是考上進士的,而且是會試第一名。
唐順之因爲得罪了嘉靖初年的内閣大學士張璁而被貶谪,從此就歸家講學,和歸有光結成好友。
本來唐順之已經被貶谪了,但是他經常積極的發表一些抗倭的言論,所以被他的同年進士,嚴黨麾下黨羽趙文華注意到了。
趙文華想要抗倭立功,于是向嚴嵩舉薦了唐順之,于是嚴嵩啓用唐順之做兵部主事,要求他赴京師任職。
如今嚴嵩在江南的名聲已經是臭不可聞了,唐順之自然要拒絕,于是嚴嵩派人向他帶話說道:
“聞唐荊川欲學吳康齋,視吾輩薦用者爲石武清。”
這句話就是殺人誅心了,吳康齋指吳與弼,石武清指石亨。
吳與弼是明代中期知名的理學家。
明英宗複辟時,大将石亨勢焰熏天,想要征召吳與弼進京爲官。吳與弼料知石亨必敗,堅決辭官還鄉,然後就被石亨陷害報複了。
嚴嵩這句話是拷問唐順之,如果他再不出山,那自己就要做“石亨”了。
唐順之最後隻能在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今年同意複出,趕赴京城上任了。
唐順之屈服于嚴嵩,自然被江南士人唾棄,歸有光這是給自己的好友解釋。
不過看下面江南士子們的反應,依然對唐順之頗爲不屑,認爲他如果真的有氣節就應該固辭不出,而不是接受嚴嵩的任命。
所以江南士子都說是唐順之貪戀權位,投靠了嚴嵩一黨,這才高興的去上任了。
歸有光看到周圍年輕士子的反應,也隻能歎了一口氣,自己老友晚節不保,江南士子都認爲是唐順之從賊,無論自己怎麽苦口婆心的解釋都沒用。
下方的士子喊道:“嵩賊若是竊取了平倭的功勞,豈不是權勢更熾?!”
“甯可倭亂不平,也不能便宜了胡宗憲之輩!”
“還有那勾結胡宗憲的方望海!也是奸臣!巧立鈔關搜刮民财!名義上是抗倭,肯定已經投了嵩賊,聽說胡宗憲還在浙江強行發行抗倭券,逼迫大戶認捐!”
下方的士人群情激奮,頗有些“攘外必先安内”的意思。
看到自己給好友辯解反而起了反效果,歸有光隻能轉開話題說道:“今日的文會就不說這些事情,我們繼續說文章。”
“私以爲,文章首重的‘真情’,所謂之‘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隻有‘有情人’,才能寫出‘真文章’!”
歸有光的吳語聽起來軟糯糯的,之前說起唐順之的事情,歸有光也是底氣不足的樣子。
一旦說到了文學,歸有光又侃侃而談,雖然還是那副吳語腔調,但是有氣勢多了。
歸有光又說道:“吾近日所觀文章,最情真意切者乃是蘇汝霖所著的《牡丹亭》!”
“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能生之。”
歸有光說起情字,更是激動的說道:“人,情種也!讀罷《牡丹亭》,恨不得爲情而生死也!”
等到歸有光說完,衆士子全部都拍案叫好,甚至有人當衆痛哭。
這行爲藝術的場景,讓蘇澤瞠目結舌。
徐時行和許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蘇澤,這個原作者表情這麽淡定,怎麽把這群讀者感動哭了。
歸有光說完了之後,蘇澤喊來了正在抹眼淚的盧窦,将自己的拜帖遞給盧窦。
“這是我的拜帖,我想要見一下震川先生。”
盧窦本來想要拒絕,想要單獨見歸有光的人多了,他怎麽可能每個人都見。
但是看到蘇澤拜帖上的名字,盧窦捂住嘴看着蘇澤,他連忙親自拿着拜帖,找上了從涼亭上走下來的歸有光。
歸有光看到了拜帖,也是神情一震,他不顧圍着自己請教的讀書人,直接大步向蘇澤這邊走過來。
蘇澤迎接上去,拉着歸有光的手說道:“學生有些文道上的疑惑,想要請教震川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