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望海要去見的老朋友,是現任淳安知縣海瑞。
淳安縣雖然不在順路返回福建的路上,但是也在浙江水系的支脈上,方望海要繞點路,随行的人員當然也不會攔着。
不過方望海也是輕車簡從,命令所有人不得宣揚他戶部侍郎的身份。
路上,蘇澤對着方望海說道:
“世叔,無論胡宗憲怎麽說,這債券上的大印要蓋鈔關廳的,隻有蓋了鈔關廳大印的抗倭券才能抵稅。”
方望海立刻明白了蘇澤的意思,這就是要将發券的權利掌握在鈔關廳的手裏。
蘇澤又說道:“若是第一年從巡撫衙門要不到錢,鈔關廳就可以自己發券。”
李贽立刻說道:“妙啊!汝霖這是一顆心兩手準備,這樣也不怕胡汝貞賴賬!”
說着說着,一行人就這樣進入了淳安縣。
淳安縣,是浙江西邊的一個縣,因爲不靠近海,算是遭受倭亂比較少的地方。
不過倭亂少,不代表本地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
在海瑞到任淳安縣的時候,淳安剛剛遭遇了一場水患,海瑞親自帶着人上水壩,這才堵住了快要決堤的水壩。
因爲漲水淹沒了不少田地,海瑞又是帶着百姓搶種了糧食了,好歹保障了夏糧的種植。
緊接着海瑞又将淳安縣曆年積欠的案件全部斷絕完畢,因爲他處事公道,得到了“清天大老爺”的名聲。
這期間海瑞的老母和妻子也被接到了淳安縣,海瑞父親早亡,從小就和母親相依爲命。
之前在南平擔任教谕的時候,海瑞留着妻子在老家侍奉老母,夫妻時隔三年終于團聚了。
等到了淳安縣,沿途聽到了的百姓都在稱頌海瑞清天,這一切都讓李贽非常的驚奇。
他也不是沒見過好官,眼前的方望海就算是一名好官了。
但是和海瑞比起來,方望海在任上也沒有得到百姓這麽擁護。
蘇澤看着淳安縣,輕輕歎息了一聲,對于百姓來說,一個能履行職責的縣令已經是頗爲難得了。
像是海瑞這樣公正廉明的,那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其實對于大部分大明的百姓來說,隻要能吃飽飯活下去,就已經他們最大的追求了。
作爲整個世界最有忍耐力的民族而言,往往這些簡單的要求都不容易滿足。
其實淳安縣的地理環境并不是很好,和平坦的江南比起來,浙江的丘陵多山多,土壤也多是紅土和黃土。
這種土壤其實肥力并不充足,浙江的氣候要比江南更熱一些,降雨量也要充沛一些,但是畝産卻要低于江南。
但是此時的淳安縣卻是一副安定的樣子,九月份的夏糧已經征收完畢,冬播的小麥已經種下了。
坐在船上看着兩岸被打理的很好的田地,方望海做過地方官,知道在這個世道下能夠有這一份安定,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
“海剛峰果然有濟世安民之才啊!”方望海贊歎道。
同樣是做過地方官,方望海最能理解做官的難處。
要是做一個普通混日子的官員,當官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隻要将任務分配下去,要求下面胥吏去辦,最後交上足夠的糧食完成朝廷的考評,稍微處理一下公務,政績基本上都不會太差。
更别說現在當官的都會帶上師爺什麽的,就連日常的事務都可以交給師爺辦,當官隻要每日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可以了。
但是做官也是一等一的難事,要做一任好官,要能夠公平的處理境内的訴訟,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壞人。
浙江因爲要抗倭,加征的抗倭銀和饷銀,要完成這些任務,又要給百姓留點餘糧,當官的就要想辦法讓縣裏的大戶也乖乖的交糧食。
這就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完成的,要知道小民的糧食好收,大戶的糧食難征。
除此之外,一方知縣還有各種雜事,各種縣裏的祭祀要做,一縣的學政要管理,還有迎來送往的官員,要将這些都做好可是相當的不容易。
看到淳安縣如此安定的景色,方望海就知道海瑞是那種能力非常強的官員。
蘇澤也感慨的看着四周,從江南到浙江,蘇澤都沒有感覺到魚米之鄉的富庶,看到的反而是面如菜色的農夫,被驅趕着拉纖的壯丁,疲憊又小心伺候的驿站民夫。
這一路上還是沒有發生倭亂的地區,很難想象那些爆發了倭亂的地方,又是什麽樣的樣子。
淳安縣的百姓卻不同,農夫小心的打理田地,這是一種對未來抱有希望的樣子。
蘇澤感慨,終于知道爲何古代百姓有如此重的“清天”情結,就連現代社會都對“清天”有着迷一樣的崇拜。
在最需要穩定的農業社會,一名“清天大老爺”,真的能讓百姓惦念很久。
停靠船驿之後,換上便服,方望海和李贽蘇澤騎着馬,向淳安縣城而去。
進到城裏不久,就看到一群衙役拿着布告,将布告貼在城牆上,然後開始宣讀布告。
縣衙對百姓發布的布告都是用白話文寫的,内容簡單易懂,甚至還會編成順口溜方便傳播。
宣讀布告的書吏用當地方言說道:“今日,混入我縣的騙子已經被海縣令給抓捕入獄了,他們頂着浙江巡撫胡巡撫家人的名義招搖撞騙,縣令讓淳安縣被騙的大戶立刻去縣衙,領回自己被騙的銀子!”
方望海皺眉說道:“這浙江還有人敢冒着胡宗憲家人的名義撞騙?”
蘇澤微微一笑。
李贽則說道:“這海剛峰可真是個有趣的人,就算是騙子他也敢抓?”
海瑞隻是淳安知縣,他上面還有知府,知府上還有浙江布政使。
胡宗憲巡撫浙江,總督南直隸和浙江的軍務,職權還在布政使上。
别看胡宗憲之前和方望海喝酒的時候和藹可親,實際上人家是浙江一方的軍政要員,級别可是很高的。
就算是招搖撞騙,也是打着胡宗憲的旗号,海瑞竟然也敢抓。
方望海沒有繼續留在城門口,而是直接向着縣衙而去。
等到縣衙,送上了拜帖之後,不一會兒穿着粗布衣服的海瑞從側門出來,将方望海迎接到了進縣衙。
“老師。”蘇澤恭敬的向海瑞行禮。
海瑞看到蘇澤這個得意門生也非常的高興,他連忙扶起蘇澤,又對着方望海打招呼。
“剛峰兄,這是我妻弟李贽,在南京國子監擔任祭酒。”
方望海拉着海瑞說道:“這次回去,是爲了小女的婚事,想起來應該要給剛峰兄一頓酒,這才過來叨擾!”
方望海說的是當年蘇澤和方若蘭的婚事,是海瑞做的媒,海瑞連忙笑了笑,将三人引入後宅。
縣衙後宅一副亂糟糟的樣子,蘇澤還看到了幾台破舊的紡車,還有堆積的稭稈和樹枝,這些應該是囤積用來過冬的柴火。
李贽也隻有小時候見過這樣的場面,他那時候家道中落,靠着李夫人拉扯長大。
可是自從姐姐嫁人,方望海的仕途順暢,自己又考上舉人之後,家裏也沒有這樣亂過了。
不一會兒,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從屋子裏出來,海瑞連忙介紹道:“這是家母。”
因爲方望海是微服出行,所以海瑞沒有介紹他的職位,隻是說是故友,又指着蘇澤說道:
“這是兒子在南平收的弟子,福建解元蘇澤。”
海母非常的熱情,她連忙去收拾紡車,帶着歉意說道:“這是老婆子用來織布的,這裏太亂了,讓諸位貴客見笑了。”
緊接着一名婦人也從後宅出來,不用說這就是海瑞的妻子了。
蘇澤以師長的禮儀拜見了師母,海瑞的妻子有些認生,被海瑞吩咐去做菜去了。
偌大的一個縣衙後宅,竟然一個伺候的仆役都沒有,海母和海妻竟然還要自己紡織,這一切都讓李贽大爲震撼。
李贽也是舉人,也算是半個官場中人了。
縣令号稱百裏侯,别看級别确實不高,可是權力是相當大的。
方望海已經是不錯的官員了,但是也沒有像海瑞過的這麽清貧過。
李贽想起方望海以前說過,海瑞做縣學教谕的時候自己種田,還用俸祿資助蘇澤這些寒門讀書人,現在又看到縣衙後宅這個樣子,對海瑞湧起了一股敬意。
方望海也是感慨,沒想到海瑞過的如此清貧。
不一會兒,海妻端上了餐食,因爲家裏來了客人,倒是有菜有肉,畢竟海瑞是知縣,他的收入還是吃得起肉的。
隻是海家隻有自己釀的濁酒,方望海倒是也不挑剔,他自己倒上酒。
能夠見到老友和得意門生,海瑞的心情也非常高興。
喝了一圈之後,方望海說道:“剛峰兄,聽說你抓了冒充胡宗憲家人招搖撞騙的騙子?”
海瑞笑了笑說道:“其實不算是騙子,那确實是胡總督的家人。”
李贽驚訝的放下筷子。
海瑞說道:“那家夥是胡總督的侄子,仗着胡總督的名頭在浙江各地招搖撞騙,向百姓勒索抗倭團練的銀子。”
“他進入淳安縣之後,就在好幾個鄉勒索了上百兩銀子,我知道情況之後就将他和仆從拿了。”
方望海問道:“你準備怎麽辦?”
海瑞說道:“簡單,将他們送給胡總督發落就是了。”
海瑞仿佛說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蘇澤聽着卻也覺得酣暢伶俐。
果然這就是海瑞的性格。
李贽拍了筷子說道:
“妙啊!海知縣說他們是騙子,送給胡總督發落,胡總督心裏理虧,也隻能認下了!”
海瑞低頭說道:“和鈔關稅比起來,這些不過是小伎倆罷了。”
海瑞歎息一聲:“爲了抗倭,淳安百姓肩膀上的擔子太重了!抗倭銀,饷銀,如今聽說還要各地出團練,老百姓已經撐不住了。”
海瑞郁悶的說道:“我到任之後,就讓大戶攤派了過去的積欠,又帶頭巡查了商稅,可是依然不夠,這樣下去抗倭還沒打完,浙江就先亂了。”
方望海也低下頭,海瑞說的和他在蘇州所見的也差不多。
如今整個東南地區,都因爲抗倭陷入到了财政困境中。
海瑞看着蘇澤說道:“汝霖,我聽說你在衢州書院的華夏蠻夷說了,不過如今大明朝這個樣子,能自守就不錯了,就不要談擴張了。”
蘇澤知道海瑞的保守,他不如方望海變通,更是不及胡宗憲權變。
他爲官注重的就是“保境安民”這四個字。
爲了保護自己的百姓,海瑞可以得罪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海瑞又說道:“不過在浙江年輕人中,汝霖已經很有名望了。”
“你就要回去成婚了,爲師也沒有準備什麽好的禮物。”
海瑞又站起來,從後屋拿出一盤綢緞。
“這紅绫是你師母織的,這是我送給你結婚的禮物。”
蘇澤捧着紅绫有些感動,從他拜入海瑞門下,海瑞就對他的學業傾囊相授,這紅绫對于海瑞也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不過這份心意自然要收下:“多謝老師和師母了,澤必不忘之!”
海瑞心情高興的說道:“我也有事想要請汝霖幫忙。”
“老師盡管說。”
海瑞說道:“當年你在福建種植的紅薯和土豆可有糧種?淳安縣也山多丘陵多,但是浙江人多田寡,我想着能不能推廣種植紅薯和土豆。”
原來是這件事,蘇澤點頭說道:“這個容易,等我返回南平,就讓人給老師送來,另外育種的方法我也會寫下來一并送來。”
海瑞大喜過望說道:“那就最好了,我代表淳安百姓謝謝汝霖了,若是能推廣種植此物,定能活人無數。”
看到海瑞家如此的清貧,方望海也不願意多留宿,找了個理由第二天就返回船上,繼續南下返回福建。
等到十月,一行人終于返回了南平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