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珍進入泰州,就見到了被疫病肆虐的慘狀。
泰州,江北鹽業之樞紐,這座城市曆史相當的悠久,地處長江、淮河、大運河交彙之地。
從揚州興盛以來,泰州就是富庶之地。
當年王艮在此講學,成立泰州學派就在此處收徒,據說當年王艮講學的時候,每一次都是萬人空巷,泰州城内都被擠的水洩不通。
不過李時珍一路南下,見到的卻是另外一幅“萬人空巷”的凄慘場景。
大量的村落直接荒廢,被掘開的淮河沖垮了田地,很多村子當天夜裏就沒了。
僥幸活下來的人,也都在疫病中掙紮求生,可以說是十室九空。
等到李時珍診斷過幾個病人,确定了這就是孫思邈在千金方中所說的“蠱症”。
“有人患水腫,腹大四肢細腹堅如石……此終身疾不可強治”。
李時珍皺起眉頭,孫思邈都說此病不可強治,隻能慢慢調養,等到身體好一點再用藥石滅蠱。
可是如今泰州這些百姓就算是沒有蠱症,也都快要活活餓死了,根本沒有調養的條件。
李時珍雖然攜帶了一些藥物,卻沒有足夠的糧食。
作爲醫者,他明白這個世界最難治療的病症,其實就是窮病。
泰州的富戶也不是沒有發病的,但是隻要能調養着,倒不至于會轉爲急症暴卒。
可窮人得了病不僅僅沒有辦法将養着,爲了求生還要去勞作尋找食物,結果就是病症轉爲急性,迅速發作死亡。
李時珍也是無可奈何,他用的是孫思邈驅蠱的方子,他将方子告訴百姓,又教授他們辨識草藥,然後繼續向泰州城走去。
與此同時,蘇澤等人也來到了泰州城附近。
因爲泰州知府染病而死,城内已經沒有能夠做主的人領頭救災,城門都大大的敞開着,大量沒有染病還能走的人都擠到了城内外,試圖用城牆來阻擋可怕的疫病。
蘇澤在治療了幾個病人之後,确定了這就是後世也讓人聞風喪膽的“血吸蟲病”。
顧名思義,這是一種寄生蟲,這種蟲子會在人體内大量繁殖,寄宿在人體的靜脈系統中。
有的慢性病人可能會十幾年才發病,但是如今泰州鬧的是急性血吸蟲病,發病到死亡的時間很短,而且死者往往出現嚴重的肝腹水,所以出現肚子腫大的情況。
這種病即使在近代,也給中國帶來了嚴重的損傷。
還是官軍造孽啊。
血吸蟲病之所以出現在南方,是因爲這是一種通過水傳播的疾病。
成年血寄生于人體中,每天産下幾百顆卵。
大約一半的卵能夠透過血管,進入膀胱和腸道排出體外。
卵在水中孵化成毛蚴,毛蚴沒有感染人的能力,目标是釘螺。
當毛蚴遇到釘螺後,将在釘螺體内啓動無性繁殖,分裂出尾蚴,這個過程會持續數月,單個毛蚴最終會增殖出成千上萬的尾蚴。
尾蚴離開螺體後入水,如果碰到了合适的宿主便在數秒内鑽入宿主皮膚,開啓宿主體内的生長繁殖。
這樣就完成了一個從人體到中間宿主再回到人體的一個循環。
因爲官軍掘開了淮河,導緻整個泰州地區洪水泛濫,釘螺得到了大量的繁殖,也讓水中的尾蚴數量激增,下水田勞動的百姓紛紛患病。
而這些百姓患病,導緻血吸蟲卵更多,就連視察水田的泰州知府都被感染患病。
河水污染井水,又污染百姓日用水和飲用水,這才導緻了如此規模的大疫。
明白了病因之後,蘇澤立刻在泰州城外開始了抗災。
後世治療血吸蟲的驅蟲藥物是吡喹酮,這是一種化學合成的藥劑,蘇澤自然是無法制作。
不過古籍中也是有驅蟲的藥方,但是患血吸蟲病的病人往往身體非常虛弱,無法承受驅蟲藥物。
所以蘇澤的方案是将這些病人先集中管理起來,他讓李贽和徐時行進城,向城内大戶募集糧食,先給這些病人提供營養,等身體好轉再驅蟲。
對于血吸蟲病,治病從來就不是關鍵,關鍵在于防病。
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斬斷血吸蟲病的中間宿主,也就是釘螺。
建國後爲了消滅血吸蟲病,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滅殺釘螺運動,隻要消滅了這種中間宿主,那麽血吸蟲就無法變成有感染能力的尾蚴,那血吸蟲病就算是控制住了。
蘇澤一邊編童謠,警示當地百姓當心釘螺,做好釘螺滅殺。
蘇澤又宣傳使用熱水,下田勞動的時候做好防護。
一邊又找來雕闆師傅,将釘螺和血吸蟲病聯系起來,印刷成宣傳的圖文布告,貼在泰州的城市鄉村,宣傳滅釘螺運動。
釘螺這東西在水鄉也是常見的,但是經過蘇澤的宣傳,人們發現今年的釘螺果然随着大水非常的泛濫,以至于繁殖的到處都是。
等到李時珍靠近泰州城的時候,就看到百姓打着綁腿,在房屋、水田、堤壩附近尋找釘螺,然後将釘螺集中燒毀的場景。
等到李時珍看到了蘇澤的滅釘螺宣傳畫,向村長打聽道:
“老丈,這是誰人宣傳的?”
村長立刻說道:“是從揚州那邊來的蘇神醫,這位蘇神醫在泰州城外設疫病館,已經救助了好多人了!據說他可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專門來送瘟神的!”
李時珍還是有些疑惑的問道:“既然是滅疫,爲何要抓釘螺?”
村長說道:“蘇神醫說,這病不是惡鬼投胎,而是蠱蟲入體,而這蠱蟲就是在釘螺中長成的,所以隻要滅了釘螺,蠱蟲就無法孵出來作惡了。”
李時珍愣了一下,能說出血吸蟲病是蠱症,說明這個蘇神醫确實是懂醫理的,不過他還是對于釘螺和血吸蟲病的聯系有些不相信,于是又問道:
“滅了釘螺之後,有效嗎?”
村長咧開嘴說道:“有效,有效啊,自從開始滅釘螺之後,村裏新染病的人少了很多。”
李時珍大感意外,他問道:“這位蘇神醫在哪裏?”
“就在泰州城外,往那邊走就能見到蘇神醫的寨子,蘇神醫就在哪裏救治病人。”
“多謝老丈,告辭了!”
李時珍背着藥匣,來到泰州城外,果然見到了一個忙碌的營寨。
李時珍攔住一個背着藥簍的醫家子弟問道:“請問蘇神醫是在這裏嗎?”
“正是。”看到李時珍也背着醫匣,這個醫家子弟以爲他是來幫忙的,他說道:“蘇神醫就在帳中,您若是要幫忙,直接找許先生或者王先生就行了,他們會給你安排工作的。”
“幫忙?”
“是啊,泰州附近的大夫都在往這裏趕,大家都想着出份力呢。”
李時珍說道:“我是從北面來的,隻是想要請教蘇神醫一些問題。”
“哦哦,請教問題啊,那您直接去中間那頂帳篷吧,蘇神醫就在那邊。”
“不需要通報嗎?”
“不需要,隻要是求教醫術的,蘇神醫從來不藏私,都是傾囊相授的。”
李時珍頗爲感動,他在太醫院供職過,京師的那些大夫,對于自己的醫術都當做寶貝,教授弟子的時候都要藏私,很多年輕大夫學了幾年還不能入門。
這些大夫還喜歡生造詞,比如将一些藥材用代稱或者古稱,藥方寫出來隻有在他自家的藥店才能抓到藥,搞得藥方就和密碼書一樣。
李時珍痛恨這種風氣,這才決定離開太醫署,他的志向就是編寫一本藥典,祛除時下這種敝帚自珍的不良風氣。
聽說蘇澤願意和所有往來醫生切磋,從不藏私,李時珍更是大感知音,他和這個醫家子弟拱手道别,然後背着醫匣向中間的大帳走去。
走進來之後,李時珍感覺這裏倒是像個軍營。
有穿着士兵衣服的人進進出出,整個營地被劃分成了好幾個部分。
負責給病人休養的地區,負責給急病病人治療的區域,負責給輕症常見病治療的地方,全部都被分成一個個部分。
李時珍還聞到了陣陣飯菜香味,這裏還有專門做飯的地方。
除此之外,李時珍還見到了幾個大桶,有人将水燒開之後倒入大桶,整個營地所用的水都是這些燒開過的水。
還有專門的士兵負責抛灑生石灰,就連綁腿、衣服都有專門蒸煮消毒的地方。
這裏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每個人都隻需要做好的自己的事情,這一切都讓李時珍非常的驚歎,這位蘇先生果然是一位精通醫理的名醫啊!
就是這樣的名醫,李時珍在京師的時候竟然沒有聽說過。
等李時珍到了中軍帳篷,卻隻看到一個年輕人坐在裏面讀書。
“在下李時珍,請問蘇神醫在嗎?”
蘇澤正在看書,突然見到李時珍進來,聽到他自報家門,蘇澤驚的放下手裏的書問道:
“可是蕲州李院判?”
李時珍愣了一下,他是蕲州人,曾經在太醫署擔任院判,蘇澤竟然一口氣說出他的籍貫和曾經的官職,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什麽人?
李時珍說道:“在下确實是蕲州人,隻不過已經辭官,不再是院判了。”
蘇澤頗有些激動的說道:“先生請坐,哦哦,先生是遊曆到此的吧?”
李時珍點點頭,他雖然在北方确實有名氣,但是南下以來到時沒有多少人認識他。
這個年輕人難道也是北下的?
“這位兄台你也是從北方來的?要向蘇神醫學醫的?”
蘇澤立刻說道:“在下就是蘇澤,不敢稱神醫,拜見李先生。”
李時珍再次驚訝的站起來,他上下打量蘇澤,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這竟然是在組織治療泰州蠱症的神醫?
李時珍也顧不得這些,他隻認爲蘇澤是某個隐世名醫的出山弟子,他也顧不得寒暄客套,開門見山的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請問蘇神醫,這蠱症和釘螺有什麽關系?”
蘇澤淡淡的笑了笑,這些日子過來詢問他的醫生可不少,蘇澤爲了解答他們的問題,專門制作了一台簡單的顯微鏡。
蘇澤拍拍手,有一名學徒開始播弄帳篷外的反射鏡,等到陽光被反射到了帳篷内的反射鏡上,最後打到了顯微鏡的底座上。
“李神醫請看。”
蘇澤将李時珍請到邊上,他将一塊玻璃片放在顯微鏡下,李時珍睜開眼睛看過去,竟然看到了一個正在蠕動的黑點。
李時珍大驚,繼續放下目鏡說道:“世間竟然有此神物!竟然能看見蠱蟲!”
中醫說的蠱蟲,是一種無形無相之物,并不是具體的蟲子。
但是李時珍竟然真的從顯微鏡中看到了活的尾蚴,這一切都讓他大爲震撼。
蘇澤說道:“此物就是從釘螺中找到的,人在水中勞作的時候,尾蚴就會從皮膚鑽入人體,然後在人體内繁殖,吸取人的養分。”
李時珍這下子是真的信了,他也相信蘇澤是神醫了,不是神醫,誰能發現這小小的釘螺,竟然是蠱蟲寄宿之所呢?
李時珍長長一拜說道:“泰州能有蘇神醫,當活人萬千,這是天大的功德啊!”
李時珍又對顯微鏡愛不釋手的說道:“蘇神醫師從何家?竟然有如此神物傳承?”
蘇澤說道:“此物名爲顯微鏡,可見肉眼不見的細微之物。”
“還有,此物不是傳承而來,而是蘇某自己造的。”
李時珍驚訝的看着蘇澤,這等神器,竟然不是古代傳承的,而是蘇澤自己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