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糧價還是不出意外的飛漲了起來。
這段時間對于江南百姓最大的好消息,就是陸大有集團的覆滅,看到了《警世通言》上的報道,整個南直隸的百姓紛紛大感解氣。
可是百姓的解氣,并不能抑制越來越高的糧價,甚至因爲陸大有這些嶽州人的倒台,讓糧食價格更高了。
原因自然也是很簡單的,錦衣衛和東廠查抄了嶽州商人的産業,帶走了很多嶽州商人,也順手打壓訛詐了不少糧食商人。
最後的結果是市場上的糧食又少了一些。
倭亂已經持續到了七月中旬,今年的夏糧耕種完全荒廢掉了。
剛剛以戶部侍郎掌管南京戶部的方望海,就遇到了他上任以來最大的難題,如何将越發高昂的糧食價格壓下去。
再這樣下去要出問題的,過高的糧食價格會造成饑荒,還有可能鬧出民變來。
就在方望海焦頭爛額的時候,江北的官軍終于動了。
徐海圍攻揚州城無果,開始帶兵北上掠奪淮安、泰州等地。
朝廷一道又是一道的命令,要求江北的官軍盡快出擊,平定江北的倭亂。
南京兵部尚書楊博也終于頂不住壓力,但是江北的官軍戰鬥力低下,根本不敢出城和倭寇作戰。
就在這個時候,楊博接到了朝廷送來的計劃。
掘開淮河,利用淮河決堤沖垮倭寇,将倭寇從江北趕出去。
這個計劃是嚴黨中堅鄢懋卿所上,楊博接到這份計劃之後手腳冰涼。
并不是因爲計劃沒用,恰恰相反是這份計劃還真的可行。
淮安、泰州所在的裏下河地區,因爲地勢比較低,所以每次發洪水都會被淹。
而倭寇如今活動的地區,恰恰就是這塊地區。
今年淮河水位不低,如果真的掘開淮河,那洪水就會沖入裏下河地區,将這裏的倭寇淹了,以倭寇的士氣肯定會立刻崩潰。
以楊博對倭寇的了解,一旦遭遇挫折,倭寇肯定會立刻逃回海上。
恰恰就是這份計劃真的可行,楊博才覺得手腳冰涼,淮安泰州的幾十萬百姓,也要因爲這場洪水流離失所。
這件事無論是誰下令做,都會被永遠的釘在江北百姓的恥辱柱上,成爲無數百姓日夜咒罵和詛咒的目标。
但是楊博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朝廷的旨意越來越嚴厲,七月二十五日,楊博以南京兵部尚書的身份下令,掘開淮河河堤。
洪水沖出河堤,果然沖向了地勢較低的裏下河地區,正在這裏的倭寇沒有防備,大量倭寇都被洪水吞沒。
但是被洪水吞沒的不僅僅是倭寇,半個淮安泰州地區幾乎都成了澤國,百姓的房屋被毀,不少百姓直接在睡夢中被洪水淹死。
正駐紮在揚州的徐海接到消息,麾下的倭寇被官軍水淹,他吐了一口吐沫,大罵官軍沒有人性,然後果斷的帶領剩餘的倭寇向通州撤退。
徐海一撤退,揚州城内的官軍就掩殺了出來,但是在撤退到江都的時候,又被倭寇回頭狙擊了一次,徐海再一次将官軍殺的大亂,官軍退回揚州城,倭寇收拾殘部一邊搶劫一邊繼續撤退。
八月初,徐海返回登陸的通州,将搶來的戰利品裝上船。
看着四周,徐海帶來了三千倭寇,經過連番作戰,再加上被淮河水淹的倭寇,帶走的隻有一千多人。
徐海心又是一橫,在通州大肆搶劫之後,又從通州抓了兩千多青壯上船,最後堂而皇之的楊帆而去。
臨淮侯李庭竹接到消息,立刻向朝廷上表慶賀,宣揚南直隸官兵擊潰倭寇,平定了江北的倭亂。
就此,随着倭寇撤走,江北倭亂确實結束了。
可是代價又是什麽呢?
代價就是泰州、淮安二府近半數成了澤國,數萬百姓南下逃難,但是其他府縣根本沒有能力接納這些難民。
難民繼續南下,湧入江南地區,又讓本來就已經嚴重缺糧的江南地區糧價再漲。
在江北作戰的士兵拿不到事前許諾的賞錢,南京兵部也确實沒錢沒糧,最後隻能縱容這些官兵在江北搶劫。
沒有被洪水淹沒的鹽城、徐州、通州等地區也遭受了兵災,最慘的還是通州,先是被倭寇搶劫,将青壯當做奴隸抓走,剩下的孤兒寡母又被官兵搶劫,江北各縣可以說是家家哭。
八月十四日,中秋節前,楊博親自出面收束了官軍返回南京,他立刻向朝廷寫奏章,辭去了南京兵部尚書的職位,推薦胡宗憲全面主持南直隸、浙江的抗倭全局。
楊博上了奏章之後,都沒有等到朝廷的回複,直接封存了大印就帶着家人離開了南京。
這場倭亂南京六部兩個尚書倒台,南京官場劇烈地震。
而此時南京戶部内,方望海焦頭爛額。
本以爲執掌南京戶部,可以更好的推行鈔關稅。
可方望海沒想到,自己完全被南京戶部的其他事情困住了,根本沒空去管什麽鈔關稅的事情。
江北需要赈災,江南需要壓制糧價,方望海雖然已經下令從徽州等府調集糧食,可是這些地方今年收成也不好。
說到底,還是手上的糧食不足。
南直隸的四鄰都糟了倭寇,家家都困難,誰也沒辦法幫忙。
浙江的平湖慈溪倭寇被打退,但是甯波的倭寇又來了,幸好被俞大猷和戚繼光聯手擊敗。
但是七月份杭州突然失火,燒掉了半個杭州城,連胡宗憲的浙江巡撫衙門都被燒毀了。
山東的情況也差不多,倭寇在青州、萊州搶劫了一番,王世貞帶領團練奮力作戰,最後也是倭寇搶夠了這才撤回海上。
方望海四處借糧,可是四周都沒有糧食。
這段時間蘇澤又返回了上海,指揮抗倭緝私總團和長江沿海的百姓互保,抗擊流竄的倭寇。
等到中秋節的時候,蘇澤終于返回了南京城。
方望海迫不及待的拉着蘇澤說道:
“汝霖,你總算是回來了!”
南京戶部尚書和侍郎都有宅邸,方望海如今還是戶部侍郎,所以他隻是搬進了戶部巷中那座侍郎宅。
戶部侍郎作爲正三品的大員,宅子有前後三進的房子,還有一座精巧的小花園,到處都是回廊和亭台,這座宅子比之前的官署可是要氣派多了。
但是方望海顯然無心欣賞他的新宅,他拉着蘇澤到了書房,卻沒有直接說公事。
“汝霖,等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情,十月份我們一起返回福建一趟。”
方望海的意思很清楚了,蘇澤是南平人,他又不是入贅方家,自然要返回原籍娶妻。
蘇澤愣了一下,卻沒想到方望海這麽着急。
方望海說道:“今年因爲抗倭的事情,已經耽誤你會試了,不過今年不考也好,你才中舉人可以再等上一屆,以你的才學考個一二甲的進士,将來仕途要順暢很多。”
算算日子,今年秋闱已經考過了。
蘇澤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忙着抗倭,徐時行、王錫爵和許國也都留在江南沒有去趕考。
不過和蘇澤一起來南京國子監報道的福建舉人黃懋沖和趙秉忠還是去京師參加了科舉。
今年是嘉靖三十五年,下一次會試就是嘉靖三十八年了,很顯然方望海已經等不及了。
他對蘇澤說道:“大丈夫可以先成家再立業,你年紀還小,等下一次科舉也能參加館選。”
既然方望海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蘇澤隻能拱手說道:“敢不從也。”
聽到蘇澤答應了,方望海心情也相當不錯,他接着說道:“也是現在倭亂稍平,才有時間回去,今天喊汝霖來,還是要商量南直隸糧價的事情,汝霖可有什麽辦法?”
其實方望海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這些日子南京戶部上下都在研究,可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誰也變不出糧食。
方望海隻是習慣性的依賴蘇澤,所以才急匆匆的喊來過來詢問。
蘇澤點頭說道:“我有辦法。”
“沒辦法也沒關系,戶部研究了那麽久。。。什麽?!你有辦法?”
方望海擡起頭看着蘇澤,他知道蘇澤從來不說大話,他之前說過的事情最後都做到了。
方望海驚喜的問道:“汝霖,有什麽辦法!?”
“從廣州福建調糧。”
方望海歎息說道:“福建廣州今年确實沒有被倭寇騷擾,又風調雨順,可是從廣州福建運糧食到江南來不及了。”
蘇澤說道:“來得及,怎麽來不及,從海上運。”
“海運?”
蘇澤拿出地圖,指着地圖說道:“世叔請看,若是從福州港登船,沿着海向北,隻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就能抵達上海。”
“這麽近?”
“當然,在唐宋的時候,從揚州港裝船的貨物,也隻需要二十天就能航行到泉州,上海這裏距離出海口更近,航行停靠更方便,是天然的良港。”
在唐宋時期,江南就通過航運和廣東福建連接了。
但是大明建立以來,南直隸作爲京畿重地,進行了極爲嚴格的禁海運動。
揚州從長江航運、漕運、海運的三重港口,變成了漕運港口,甚至連長江航運大明朝廷都不太支持。
南直隸剩餘的沿海城市,都進行堅決的禁海令。
蘇澤拿出了唐宋的例子,方望海來回踱步,這好像确實可行。
南宋的海洋貿易非常發達,從揚州到杭州,再到泉州和廣州,這一路上都是港口,靠着海上的運輸支撐了南宋一百多年。
按照蘇澤的計算,隻需要十五天就能将福建的糧食運到上海,就可以緩解整個江南的糧食短缺。
可是海禁?
方望海又猶豫了。
蘇澤說道:“赈災停靠上海,又不是在上海設置碼頭通商,也不算是違反朝廷海禁的政策啊。”
方望海想了想,蘇澤說的也沒錯,他說道:“可是現在來得及嗎?”
蘇澤說道:“通州那邊還有一些倭寇留下來的船,修補一下應該就能航行,從海上走,通知福州應該來得及。”
算算手上的糧食,一來一去一個月,應該撐到那個時候,方望海立刻決斷,南京戶部再擠出銀子,在上海抗倭緝私總團邊上修建碼頭,南下福州調糧。
安排完了這些事情,這才輪到蘇澤說起他的事情。
“世叔,大戰之後必定有大疫,現在天熱,江北又遭遇了水災,南京六部可有赈災的方案?”
這下子方望海愣住了,他就任南京戶部侍郎之後每天都焦頭爛額,根本沒有想過這件事。
經過蘇澤提醒,方望海這才想起來。
他問道:“汝霖所言極是,可是現在?”
南京六部動蕩,南直隸巡撫空缺,現在根本沒有領頭的部門來救災。
蘇澤說道:“其實預防疫病也不需要那麽多銀子,隻要調集南京城内的醫官,我願意去江北救災。”
“你真的要去?”
蘇澤點頭說道:“我要去!”
這些日子,靖江揚中等地都有江北南下的難民,看到這些百姓的慘狀,堅定了蘇澤北上抗災的想法。
方望海看了看蘇澤說道:“這可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江北各府縣能給你的支持也不會多。”
“我知道,可看見百姓如此,我心不安,我想要給江北百姓做點事情。”
“既然如此,汝霖你就去吧,我會征調南京的醫官,若是需要的藥材,你就開單子吧。”
“多謝世叔!”
與此同時,一名背着藥匣的大夫,從京師乘船南下到了淮安,這位曾經在太醫院任職的醫官,開始免費在淮安給百姓治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