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升南京戶部侍郎的方望海,剛剛去南京戶部拜見了自己的上級,時任南京戶部尚書的方鈍。
在拜見了自己這位頂頭上司之後,場面有些不愉快,不歡而散之後方望海直接返回了浒關。
早就聽說這位方尚書特别偏向鄉黨,方望海沒想到他竟然做到這樣的地步。
一到了南京戶部,南京戶部另外一位侍郎,倉場侍郎陸大有立刻提出,方望海在漕運上設立的鈔關,需要向他的衙門平分鈔關稅金。
真是豈有此理!
你南直隸的漕運搞成什麽樣子?你陸大有心裏沒數嗎?前些日子才被倭寇燒了糧倉,現在還有臉過來和自己搶錢?
而後自己的上司,南京戶部尚書方鈍竟然提出,要讓方望海将鈔關稅交到戶部來,由南京戶部負責分配?
方望海想要問一句,你們嶽州人還要不要臉了?
方望海直接用鈔關稅銀要送到京師,送入皇帝的内庫之中,擋住了伸向自己腰包的兩隻手。
可等到方望海剛剛返回浒關,就聽到了民間再次對鈔關稅有了議論。
内容大概是方望海是皇帝的走狗,和太監一樣是爲了皇帝私人搜刮銀子的。
這又将方望海氣的半死,他矜矜業業收稅,一會兒被罵成嚴黨,現在幹脆成了太監黨,方望海的名聲已經堕落到和太監一樣了。
就在這個時候,蘇澤突然趕到了鈔關廳。
“汝霖?”
方望海驚喜的将蘇澤帶入書房,南京戶部侍郎已經正三品的高官了,但是方望海并沒有因爲自己升官而輕視蘇澤,反而更離不開蘇澤了。
這樣的人才,日後是方家幾代榮華富貴的保障,方望海還是有清醒認知的。
方望海已經給泉州府的李夫人寫信,讓她準備嫁妝,等到今年倭亂稍稍安穩一些,就立刻返回福建完婚。
方望海一坐下,就開始抱怨說道:
“本以爲朝中都說,戶部方尚書是忠良君子,沒想到竟然也是這樣的人物,竟然和那陸大有沆瀣一氣,要奪我鈔關稅的功勞。”
“那陸大有也不看看自己,倭寇火燒常平倉,燒掉了那兩萬旦糧食,竟然還好意思将手伸到我鈔關廳?”
方望海憤憤不平,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在南直隸和浙江推行鈔關稅法,自然避免不了和南京戶部打交道。
而鈔關廳的鈔關都設置在運河上,這又要和負責漕運的倉場侍郎陸大有打交道。
今日這件事,方望海用皇帝的内庫擋了下來,但是和這兩人撕破了臉,日後總少了被穿小鞋。
特别是方鈍做過很多年的戶部尚書,又最喜歡提攜同鄉的鄉黨爲官,導緻如今南北吏部中都有不少嶽州官員,這些人如果和方鈍一起報複自己,恐怕自己這個南京戶部侍郎也不好做。
一想到這裏,方望海都有些頭疼起來。
方望海發了脾氣,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語氣太沖了,是不是得罪了上司和同僚。
蘇澤對于方望海的軟弱性早就有了認識,大明朝的官員基本上都是這幅樣子。
不過自己這位未來的嶽丈大人,倒是還能守着些良心,真心實意的要給大明朝做些事情,在衆多官員當中已經實屬不易了。
方望海也拒絕站隊,無論是清流還是嚴黨的邀請,方望海都委婉的拒絕了。
蘇澤明白方望海是害怕日後被上司同僚穿小鞋。
方望海看了看蘇澤,這才問道:“汝霖怎麽從上海回來了?”
自從上一次離開浒關之後,蘇澤就沒有再返回蘇州,方望海隻知道蘇澤在上海抗倭成果顯著。
蘇澤将一份報表拿出來,遞給方望海說道:
“世叔,您看看這份報表。”
方望海打開報表,蘇澤爲了方便他查看,将統計寫成了文字。
方望海不看這些報表,而是直接看結論,當他看到這半個月鈔關放行的糧食高達萬旦的時候,也倒吸了一口氣。
“怎麽可能?”方望海做過一府的知府,自然知道一萬旦糧食是什麽概念,這又是多麽大的一筆數量。
“世叔,都是去年的新糧。”
方望海的手抖動的更厲害了,若是以前的存糧,還可以是糧商或者大家族囤積的,可是一萬旦新糧,可不是商人有本事收來的了。
原因也很簡單,如今江蘇産量的,就是長江沿岸的蘇中和蘇北地區。
這些地方被倭寇入侵,普通商人根本沒辦法進出。
方望海隻想到了一個可能:“這是官倉中的糧食!?他們好大的膽子!”
蘇澤說道:“在來浒關之前,我還走訪了另外幾個鈔關,這些運送糧食的商人都是外省口音,态度倨傲,有一些還是直接用的官船運輸的。”
方望海豎起耳朵,隻聽蘇澤繼續說道:“我又問了幾個伶俐的胥吏,他們辨認出,這些糧食商人都是說的嶽陽話。”
方望海愣住了,他頓了頓問道:“你是說,如今南京戶部方尚書,參與了這件事?”
方望海雖然對方鈍有意見,但是方鈍一向爲官的名聲不錯,他實在想不到在這樣的國難關頭,方鈍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方望海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蘇澤又說道:
“我又讓人順着運河向上查,發現這些糧食大部分都是從句容發出的。”
句容?
句容也屬于應天府,算是南直隸的京畿縣,可是根據方望海所知,在句容是沒有官倉的。
蘇澤繼續說道:“小侄又讓人在句容打聽,在半個月前,漕運總督衙門封了句容的碼頭,聽說招募了漕工在碼頭忙碌了好幾天,卻沒有一件貨物卸在了句容,從這個時候開始就有船陸續南下運糧。”
“而封鎖碼頭的那一天,就是揚州常平倉大火的後一天。”
蘇澤已經分析的很清楚了,這下子輪到方望海震驚了。
能從鈔關稅的過往數據中,分析出這麽一個驚天的陰謀,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才能了,這是廟算于千裏之外了。
蘇澤的分析中,并沒有嚴謹的物證,也沒有抓到對方核心的人證,可是偏偏穿起來的邏輯鏈條如此清晰,甚至不需要過多的聯想,就能自動腦補出結論。
句容和揚州的距離,官倉着火和句容碼頭封鎖的時間差,以及到底誰能有這麽大的能量,調動運輸漕運的官船,封鎖朝廷的碼頭。
這個結果呼之欲出了,除了南京戶部之外,沒有誰有這個本事!
而這一切,隻是因爲這些糧食商人交了鈔關稅,留下了一筆筆憑證。
自己要反擊嗎?
可是要怎麽反擊?
方望海再次擡頭,自己這個女婿也太貼心了!
剛剛在南京戶部受了委屈,女婿就來遞刀子,還是這麽鋒利這麽厲害的刀子!
這件事要是罪證落實,不知道多少人要腦袋搬家,多少人要丢官罷職。
可是方望海又有些退縮了,能夠在倭寇來之前清空常平倉,這需要多大的能量,甚至方望海都不覺得方鈍有這個能力。
漕運的船隻都被工部管着的,方望海想到一個名字,難道方鈍搭上了嚴閣老?
不會吧?方鈍不就是因爲被嚴嵩參奏才從京師戶部調任南京戶部的嘛?
方望海隻覺得腦袋一團漿糊,這朝廷中的關系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一個官員背後都能延伸出龐大的關系網絡,這些人相互包庇勾結,又形成了更加密不透風的網絡。
這些龐大的網絡就構成了所謂的“文官集團”。
“文官集團”就仿佛是克蘇魯神話中的阿撒托斯,祂并沒有意志或者智慧,祂隻不過是每一個官員意志的結合體。
貪婪、欲望,每一個當官的都想要世代掌握榮華富貴,就有了科場舞弊,才會提攜自己的子侄學生。
每一個當官的都想要掌控更多的權利,才會和皇權和勳貴武官産生争鬥,才有了土木堡之變之後日益膨脹的文官權利,也有日後閹黨和東林黨的黨争。
每一個當官的都想要升官發财,竭盡一切搜刮地方去讨好自己的上級,爲了各種考成而做出報喜不報憂的行爲。
每一個私欲最後都彙聚成了一股洪流,最後變成滔天的欲望濁流。
沒有人能操縱整個集團,現在的嚴嵩不行,徐階也不行,就算是張居正也不行。
這也是王朝興衰的周期規律,當官僚集團這個盲目愚癡之神日益膨脹,最終将要吞噬一切,将整個王朝都葬送。
蘇澤看到了方望海的猶豫,也明白了作爲體系一份子的方望海的怯弱。
至于誰能夠對抗這一切?蘇澤可不相信《康熙微服私訪記》的童話故事。
坐在龍椅上的這位道君皇帝,在乎的也不是百姓的死活,而是自己能不能得道成仙。
蘇澤收起這些心思,他對方望海說道:
“世叔,這案子不能輕易動。”
方望海連忙點頭。
蘇澤說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首先要将這筆糧食背後站的人揪出來。”
方望海連忙點頭說道:“要怎麽揪?”
蘇澤說道:“世叔,您忘記了嗎?上海抗倭緝私總團,後面還有緝私這兩個字。”
“朝廷設置鈔關,這和田稅丁賦一樣,都是強制要交的,之前光靠着服務,讓一些商人走鈔關交稅,其實還是遠沒有收到足額的稅的。”
方望海點頭,他當然知道如今還有很多商家繞道偷逃鈔關稅,但是方望海也苦于自己人手不足,隻能對這些商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蘇澤微笑着說道:“所以現在就要緝私了。”
次日,在最新一期的《警世通言》中刊登了鈔關廳的布告。
所有通行河道的商船理論上都應該征收鈔關稅,凡是繞行鈔關偷逃鈔關稅的,一旦被鈔關廳的緝私總團抓到,就要扣船交稅,還需要繳納罰金。
《警世通言》也是半個月一期,已經發行了兩期了,通過蘇澤的《南柯夢》連載,再加上徐時行等人的操持,《警世通言》已經成爲整個南直隸最暢銷的報紙。
這份報紙刊印出來,南直隸的商人紛紛痛罵,說方望海是桑弘揚這樣的酷吏,專門來南直隸搜刮民脂民膏。
可是這些商人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蘇澤帶領的緝私總團果斷出擊,在幾個支流河道設下埋伏,扣住了這些繞行逃稅的商船。
這其中自然也有不少嶽州商人的糧船。
這些商人在船被扣了之後,紛紛丢下船跑到了南京城,他們圍在南京戶部倉場侍郎陸大有的府中,控訴方望海的可持續性竭澤而漁和蘇澤的橫征暴斂。
陸大有頭疼的看着這些找上門的鄉黨,明明都做了殺頭的買賣,還想着要逃稅?
陸大有并不知道,當一件罪行發生之後,以後的一切都将會脫離他的掌控,走向更加混沌和混亂的結果。
剛剛送走了這些鄉黨,又有一隊嶽州糧商的船被蘇澤扣了,而商船的老闆和夥計,都被蘇澤以抗稅的罪名抓進了鈔關廳。
糟了!
宦海沉浮多年的陸大有,本能的感覺到了危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