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時行,在穿越前的曆史時空中,他在嘉靖四十一年高中狀元,他是當今蘇州知府徐尚珍的養子,在他中了狀元後改回原來的姓氏“申”,此後在史書中他的名字都是申時行。
申時行是萬曆朝繼張居正、張四維之後的首輔,掌握朝政八年。
許國,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後來和申時行一同入閣,任職内閣次輔。
王錫爵,和申時行一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會元,在殿試中稍遜申時行一籌,是那一科的榜眼,同樣在申時行内閣中擔任閣臣。
因爲這一屆内閣的閣臣都比較長壽,在隆慶萬曆年的政壇上既具有影響力,所以也被稱之爲“長壽内閣”。
蘇澤也沒想到,自己隻是出來吃個飯,竟然遇到了三個未來的閣老。
不過此時的徐時行、許國和王錫爵,身份也和蘇澤一樣,都是南京國子監的監生。
蘇澤亮出了國子監的身份木牌,既然都是國子監的監生,那也就是同學了,徐時行站起來說道:
“蘇澤,蘇汝霖,莫不是寫《牡丹亭》的蘇汝霖?”
衆人看向蘇澤,見到蘇澤點頭之後,王錫爵和許國更熱情了。
蘇澤的《牡丹亭》一傳到了蘇州府,立刻轟動全城,整個蘇州府的戲班都在排練《牡丹亭》,狠狠的火了一把。
如今在蘇州的家宴中,但凡有戲曲助興的,幾乎都會演《牡丹亭》。
蘇澤亮明身份,很快就得到了三人的認可,這就是知名度的好處。
蘇澤拱手說道:“蘇某剛剛聽說三人兄台在讨論鈔關稅法?”
這其中王錫爵家族的太倉王氏,是和松江徐氏同樣顯赫的蘇松望族,對于鈔關稅的看法最激烈。
王錫爵說道:“蘇兄有所不知,這鈔關法乃是和王安石市易法一樣與民争利的惡法!自從傳出要重收鈔關稅之後,我蘇州府官吏百姓無不痛斥方望海誤國!”
許國推了王錫爵一把,蘇澤來自福建延平府,方望海也是從福建延平府調任的,謹慎的許國已經猜到蘇澤和方望海說不定有什麽關系。
徐時行也沒有表态,剛剛他們痛斥鈔關法,蘇澤就過來搭話,顯然蘇澤是要參與這個話題讨論。
徐時行深受徐尚珍的教誨,在這種時候他總是聽完别人的話再表态。
蘇澤說道:“這鈔關稅和蘇某倒是也有些淵源。”
衆人皆是一驚,蘇澤又說道:“蘇某參加府試的時候,所寫的策論就是這道鈔關稅法,後來和方知府讨論完善之後,才有方知府向朝廷上的那道《平倭七事疏》。”
此話一出,王錫爵的面色發白,許國低下頭,徐時行則看着蘇澤。
蘇澤直接看向王錫爵說道:
“王兄,我不敢苟同,朝廷本就有商稅,鈔關稅隻是将原本應該在行商、坐商應該交的稅,變成了經過鈔關的時候交,鈔關法并不是額外加征,又如何談得上與民争利?”
王錫爵說不出話來,他總不能說因爲之前豪商可以逃稅漏稅,所以鈔關稅嚴格收稅才是惡政吧,畢竟他如今才二十多歲,還沒有在官場修煉出厚臉皮。
許國看到好友窘迫的表情,還是說道:
“蘇兄此言差矣,方大人在浒關設卡,縱然鈔關法是好的,但是也必然有胥吏上下其手盤剝,王安石用市易法的出發點也是好的,但是架不住下面的官員和胥吏執行成盤剝商人的惡政!”
蘇澤看了一眼許國,果然在嘴炮這件事上不能小瞧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啊。
這許國日後能做到内閣次輔,腦子也是相當好的,這拿出市易法來做對比,還真的占了點理。
所謂的市易法,就是王安石提出的新法之一,内容是:
于汴京設都市易司,邊境和重要城市設市易司或市易務,平價收購市上滞銷的貨物,市場短缺時再賣出。并允許商賈貸款或賒貨,按規定收取息金。
這就限制了大商人對市場的控制,有利于穩定物價和商品交流,也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
但是在執行的過程中,這一套本來使用來平息物價波動,打擊商人壟斷市場的市易法,卻成了官府壟斷市場的惡法。
哪怕想做不大的生意,也要先過政府官員這幾道關口。于是,大中小商人一齊步履維艱,緻使城市工商業開始凋零。
許國将鈔關法和市易法對比,這其實就是一種“誅心”之論了。
且不說你的鈔關法到底實行的怎麽樣,一個“與民争利”的帽子扣下來,先假設鈔關稅法一定會被胥吏盤剝,就否定了鈔關稅法的意義。
蘇澤心中微微冷笑,大明朝的讀書人戰鬥力果然了得。
不過他倒是不慌,并沒有就市易法和鈔關稅法的異同辯論下去。
蘇澤直接推開這個話題說道:“與民争利,我覺得不是。”
“朝廷之所以要開征稅源,自然是因爲用錢的地方多了。”
“稅收之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北有俺達,關中地震,南方倭寇,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朝廷的錢不夠花,這錢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來,要養兵要救災,這錢從哪裏來?還不是要增加苛捐雜稅。”
“朝廷不行鈔關稅法,這錢就要從普通百姓身上征,若是鈔關稅法能收到錢,那普通百姓身上的加派就少一點,這怎麽能說是與民争利呢?總不能說商人是民,農民就不是民了?”
這一面“尊農”的旗幟祭出來,許國立刻敗退,在大明的政治觀中,農的地位是肯定要高于商的。
用商人之财滋補農民,這是封建社會的政治正确,根本沒有辯駁的空間。
不過其實蘇澤也知道,自己也是詭辯。
鈔關法收上去的錢,到底有多少能用來赈災打仗,這是在場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就從這位道君皇帝在關中地震後沒錢救災,還不肯停修宮觀就可以看出來,鈔關法估計十之八九還是要成爲皇帝斂财的工具。
不過這話肯定是不能說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說出來,就将鈔關稅劫富濟貧的調節稅收屬性點出來,衆人也覺得不能說應該給商人減稅。
王錫爵和許國都敗下陣來。
蘇澤說道:“士農工商,爲何農民種田從來不想着少交田稅,商人卻總是想要少交稅呢?”
“世人都以爲無商不奸,商才排在四民之末,洪武皇帝抑商,也正是這個原因!”
蘇澤擡出了洪武皇帝,衆人更不說話了。
按照朱元璋的設計,商人的地位最低,他規定商人都不許穿绫羅綢緞,也不允許住大宅子。
不過這一條組訓早就已經沒人遵守了,如今蘇州府的商人,隻會在絲綢的外衣上束上麻布的腰帶,來表示自己還在遵守洪武大帝的組訓。
“要我說,交稅是利國利民的事情!交稅是最光榮的事情!”
“稅收可以用來赈災,用來養兵,用來改善民生。”
“更重要的,稅收是一筆契約。”
“契約?”徐時行問道。
蘇澤點頭說道:“上古三皇五帝的時候,雖然沒有鈔關稅,但是所有人都要一起狩獵,打到的禮物都是整個部落的人分,所以那時候是沒有稅,隻有公無私也!”
三人都不是普通讀書人,一個知府之子,一個望族子弟,許國家在徽州府也有連片的良田,是妥妥的大地主,他們自然是讀過史書的。
“到了春秋戰國,才有了管仲這樣的财臣,抽齊國之财以強軍,才有齊國之霸業。”
三人又是點頭,管仲雖然算不上儒家先聖,但是儒家聖人對他的評價都是正面的。
“在下認同王荊公這句話:‘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費。’”
三人皺眉,王荊公就是王安石,大明朝對王安石的評價可是不高的。
但是王安石這句話倒是也沒問題,天下之财确實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
但是這和蘇澤所說的契約,有什麽關系?
蘇澤說道:“上古的時候,無稅也皆稅,先民将自己所得全部貢獻給部族,用來征戰開拓。”
“春秋的時候,子民給國君交稅,國君訓練士卒保衛百姓。”
“沒有百姓的供養,又怎麽有朝堂上的卿相,又怎麽有指揮作戰的将軍?”
“要我說,有萬民供養才有國,百姓交稅,就是和國家簽訂了契約,用交的稅來換取軍隊保護的安全,換取官府治下的安甯。”
“商人之所以被人唾棄,就是因爲他們已經享受了官府的好處,卻總是不願意承擔這份契約,老老實實的交稅。”
“而士大夫之所以厭惡商人,是因爲他們比農民積攢了更多的财富,卻總想辦法交的比農民還少,他們的這份契約總是不對等的,這才是天下人都言商人狡詐的原因。”
三人都愣住了。
徐時行竟然找不到理由來反駁蘇澤。
但是将交稅比作契約,又讓徐時行隐隐約約覺得有些問題。
既然是契約,那不就是雙向的嘛?
百姓交稅,和朝廷簽訂的契約,若是朝廷無法支付自己的職責呢?
就比如現在關中大災,南北動亂,那朝廷應該怎麽樣?已經簽訂的百姓應該怎麽樣?
徐時行立刻阻止自己繼續思考下去,因爲如果繼續思考下去,就太大逆不道了!
還是蘇澤打斷了徐時行的深入思考,他對着三人說道:
“蘇某準備在蘇州府也辦一份報紙。”
“辦報?”
王錫爵家族在福建也有生意,他也看過商隊從福建帶來的《拍案驚奇》,他問道:
“是《拍案驚奇》那樣的報紙嗎?”
蘇澤點點頭說道:“蘇州府是文風荟萃之地,蘇某也怕自己力有未逮,贻笑大方。三位兄台可否擔任報紙的主編,幫着蘇某審閱稿件?”
王錫爵知道蘇澤的《牡丹亭》最早就是在《拍案驚奇》上連載的,他立刻問道:“蘇兄又有新作品了?”
蘇澤點點頭說道:“除了我的新戲文,其他的版面都交給江南士子投稿,大家能有一個地方以文會友,豈不美哉?”
這下子最不喜歡出風頭的徐時行都心動了。
蘇澤的《牡丹亭》火爆整個江南,如果他能有和《牡丹亭》差不多水平的新作,那新報紙肯定會銷售火爆。
能夠擔任這樣一份報紙的主編,對自己的名望提升也是有極大好處的,更不要說有了報紙這個平台,還能以文會友增長見識。
果然不出蘇澤的所料,辦報這件事對于讀書人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最穩重的徐時行就被拖下水,許國和王錫爵自然也答應了下來。
徐時行拱手問道:“汝霖兄,這份報紙也要《拍案驚奇》嗎?”
蘇澤搖頭說道:“不,新報紙就叫做《警世通言》,如何?”
徐時行呢喃道:“以文警世,好名字,汝霖兄這份報紙是要教化衆生啊。”
蘇澤笑着說道:“教化衆生宏願太大,蘇某隻求這份報紙能夠點醒幾個世人就好了!”
徐時行又想起蘇澤那一套稅收契約的理論,覺得腦子嗡嗡的快要爆炸了。
蘇澤已經帶着林德陽和方愛竹下了樓:“等籌備完畢,蘇某會親自去蘇州府衙拜會徐兄的,許兄和王兄,我也會送上聘用契書。”
一直等到蘇澤離開,三人都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
許國有些後悔,剛剛爲什麽沒有拒絕蘇澤辦報的邀請。
徐時行沉默了半天,對王錫爵說道:“蘇汝霖經世之才,方大人有此人襄助,元馭兄還是勸說家裏老老實實交上鈔關稅吧。”
王錫爵點頭說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今日我就回家說清楚利害。”
徐時行又說道:“蘇汝霖辦報,是我蘇州府文壇幸事,我等自當參與其中。”
許國明白了徐時行的意思,蘇澤要辦報,隻要他還能寫出《牡丹亭》這樣的文章,就肯定會火爆,與其擔心蘇澤有什麽目的,還不如參與他的報紙。
看着突然陰沉下來的天空,徐時行說道:“梅雨要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