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之前城池的凋敝相比,南京城可以說是異常的繁華了。
作爲法理上的帝國首都之一,南京城好歹是大明朝的臉面所在,雖然在去年倭寇還曾經打到南京城下,南京城外還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樣子。
現在正是新舉人入監的時候,南京城外可是直接排了長隊。
在南京城這樣的京畿地區,就連守門的胥吏兵丁都有着二京差人的傲氣,對于進城舉人老爺的關防也是認真排查,對随行的貨物更是嚴格的檢查。
林德陽緊張的抱住纏住布的鳥铳,不過在蘇澤發動了那個技能後,在守備手裏塞上了銀子之後,一行人就順利的進了城。
黃懋沖看着寬闊的街道,忍不住贊歎道:“不愧是兩京之一,比福州府可是要繁華多了。”
趙秉忠和範從明連連點頭,他們從浙江北上的時候也曾經路過不少城市,可是沒有一座城市能有南京這麽繁華。
李贽不以爲意的說道:“南京雖好,卻居不易,功名利祿亂人心,這南京是最不适合治學的地方了!”
李贽想起來自己還有國子監博士的身份,他對着衆人說道:“走吧,去國子監我帶你們入監。”
一邊走李贽一邊向衆人介紹道:“南京國子監比京師國子監設立還要早,正統年間修葺過一次,左邊是祭拜聖人的文廟,右邊則是國子監學習的地方。”
“國初的時候國子監爲學宮之首,中舉之後必須入監才能參加科舉,就算是考中進士也要通過國子監的考試才能授官。”
“不過現在南京國子監的學風,哎。”
李贽歎息一聲,露出鄙夷的神色說道:“現在國子監内的學官,都是一些快要腐爛的蠹物罷了。”
衆人看了看,想要提醒李贽也是國子監的博士,李贽指着自己說道:“你看看我,離監擅自回家,國子監都沒革我的職,你們說國子監的學風頹唐到什麽地步?”
同行了一路,衆人已經适應了李贽這幅狂士做派,蘇澤問道:“卓吾先生,我們辦好了入監之後呢?”
李贽說道:“按照規定,國子監每日都要升堂和點閘,升堂就是我們這些國子監的學官點名,點閘就是給監生點名,不過現在已經不點了,辦好了入監之後隻要打點好了司業,你們不上課都行。”
衆人在來之前已經聽前輩說過了,現在大部分舉人都不願意坐監學習,就是因爲現在國子監學風太差,而且教授也都是混日子的,都想着盡快熬資曆外任爲官,根本沒有人好好教學。
李贽說道:“南京國子監中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監内的藏書館,藏書館内不僅僅有《資治通鑒》,還有部分《永樂大典》的抄本。”
聽到《永樂大典》,衆人眼睛都亮起來,蘇澤問道:“永樂大典不是藏于京師翰林院嗎?南京國子監也有抄本?”
李贽點頭說道:“這些抄本其實都是曆任南京官員抄錄的,南京六部也有很多官員出身翰林院,到了南京之後就把自己抄錄的捐給國子監。”
“不過這些抄本零零碎碎的,而且都沒有好好校對過,但是《永樂大典》要入翰林院才有資格看,能有這些看就不錯了。”
衆人紛紛點頭,對于讀書人來說,藏書館是充滿誘惑力的地方。
特别是考中舉人之後,四書五經的經義已經基本上合格了,八股文的技藝也爐火純青。
這時候要卷過全國的同行,就不是死記硬背能夠提高的。
就需要博覽群書、增博廣聞,還要研究先秦漢唐宋的文風,寫出自己的特色來。
辦理入監的過程也很簡單,就是在國子監報告一下,将身份證明和考中舉人的證明材料交上去,衆人就得到了一塊木牌。
這塊木牌就是監生的腰牌,衆人這樣就算是完成了入學手續。
南京國子監按理說是有宿舍的,但是國初以來舉人的數量急劇增長,國子監的入監人數急劇膨脹,國子監這點地方早就已經住不下了。
國子監也是有食堂的,如今也隻有住宿在國子監内的監生才能去食堂吃飯,蘇澤等人也不想和那些寒門子弟争搶寶貴的住宿名額,主動放棄了宿舍。
不過李贽返回國子監後,就被國子監祭酒喊走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接着被扣在了國子監,估計暫時是出不來了。
衆人從國子監出來,蘇澤就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沖過來。
“姑爺!”
方愛竹也跟随蘇澤一起來了南京,見到這個人之後方愛竹立刻提醒蘇澤道:
“這是方管事,是老爺身邊的貼幾人。”
方愛竹口中的老爺,自然是方望海了,蘇澤這才記起來,應該是當時在府衙後宅見過這個老者,這是方望海貼身的管家。
看到老者一臉焦急的樣子,蘇澤知道他應該是被方望海派過來,在國子監門口堵自己的。
蘇澤吩咐方愛竹上去迎接方管事,轉身對身邊衆人說道:
“諸位仁兄,我家中有一位長輩在蘇州爲官,已經召我過去了,我先去蘇州一趟,登過幾日再回南京找各位。”
一行人還在商量着在南京租房子的事情,聽到蘇澤這麽說,趙秉忠的說道:
“汝霖兄不在南京租房了嗎?”
蘇澤苦笑一聲說道:“長者有召。”
黃懋沖更熟悉蘇澤的情況,他知道蘇澤有個未來老丈人在江南當官,他說道:
“汝霖還是先去蘇州吧,等我們安頓下來就去蘇州找你。”
蘇澤看到衆人依依不舍的樣子,笑着說道:
“我先去蘇州一趟,諸位安頓下來将住址告訴卓吾先生,我們書信往來就是。”
江南地區的郵遞業務發達,不僅僅是官方的急遞鋪也會偷偷遞送私信,還有專門往來各個城市的送信商隊,南京城内還有專門遞送信件的驿夫。
和一行人告别之後,蘇澤将老管家拉到一座茶攤前,支走了茶博士問道:
“方管事是專門在國子監門口等我的?”
方管事連忙說道:“老爺說算算日子,姑爺應該會在這段時間抵達南京,就派我在國子監前等着,果然等到了姑爺。”
蘇澤再一次的感受到了古代通訊的不發達,在沒有固定住址的時候根本沒辦法通訊,出行基本上就是失聯狀态。
能讓方望海派人在國子監門口堵自己,肯定是方望海遇到困難了。
蘇澤問道:“方大人可安好?”
老管家着急的說道:“老爺就是遇到棘手的事情了,才讓我來等姑爺,這是老爺寫給姑爺的急信,老爺還吩咐,若是姑爺方便,就盡快去蘇州一趟。”
蘇澤拆開信一看,果然是方望海的筆迹,而内容也沒有出乎蘇澤的意料,是方望海在江南推行鈔關法,在蘇州這第一站就遇到難題了。
其實蘇澤當年給方望海獻策鈔關法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會遇到難題。
鈔關法的設計自然是精妙的,但是在精妙的設計,也都會遇到一個現代社會都沒能解決的難題——逃稅。
之所以方望海将鈔關廳設置在蘇州浒關,就是因爲蘇州是當今大明商品貿易最發達的城市。
時人有雲,蘇松富甲半天下,這蘇就是指的蘇州府,松則是松江府。
這兩府的田糧賦稅高,但也就和浙江一樣多,真正半天下的是發達的商貿。
方望海在蘇州設鈔關,自然是想先吃下蘇州這口肥肉,讓鈔關法先有了成果,可以向皇帝交差。
可結果是蘇州這口肥肉是石頭做的,差點将方望海的牙磕了。
方望海的信中,有一半的篇幅都在抱怨蘇州商人素質低下,蘇州官員維護商人,鈔關法在蘇州遭遇阻力,難以推進。
剩下的一半内容,則是在盛贊蘇州文風鼎盛,風景宜人,是個好地方。
蘇澤對于自己未來老丈人的思想分裂并不意外,因爲這年頭蘇州确實是大明王朝一等一的好地方。
南京雖然是大明二都,但是蘇州才是江南公認的第一府。
就算是被倭寇荼毒過,蘇州府的商貿依然發達,蘇澤給方望海的建議沒錯,要推行鈔關法,就一定要先從蘇州府開始。
可是蘇澤說歸說,卻沒有告訴方望海其中的難度。
蘇州府不僅僅是經濟發達,文化也非常的發達,這裏也是書院林立,從蘇州府走出去的進士不知道多少,更有很多人都已經位列朝堂,已然是朝廷大員。
要知道後世“衆正盈朝”時候的“正人們”,大部分都出自江南,這裏就是“東林黨”的老巢。
當然,如今蘇州府的讀書人還沒有晚明那麽大的能量,可依然不是方望海一個區區剛剛提拔的知府能夠壓得住的。
方望海在信中說,自己到蘇州之後,就立刻着手改組浒關,可是幾個月來是“寸功未進”,被說是在蘇州增收商稅了,就能原本過船的稅都收不足了。
這一切自然是在蘇澤的計劃之中,他向方望海推薦蘇州,早就已經包藏私心。
這一路上,蘇澤除了在衢州順道參加了文會之外,一路上馬不停蹄,都沒去看望在浙江的海瑞,連杭州都繞過了,也沒有去拜會俞大猷,一路狂奔來到南京。
他本來就準備一到南京就去蘇州,卻沒想到方望海是更着急的那一方,直接派遣管家在國子監門口等自己。
蘇澤心中暗笑,但是裝作一副着急的樣子,對方府管家說道:
“那就請管事的帶路,我們現在就出發去蘇州府!”
方管事的本來還擔心蘇澤拖延,卻沒想到這位姑爺竟然如此的懂事,他熱淚盈眶的說道:
“老爺可是急盼着姑爺呢!我已經在蘇州府門口準備好了車馬,請姑爺上車!”
走出南京城,蘇澤才發現方管事竟然帶來了鈔關廳的車架,看來自己這位未來老丈人是真的被逼急了。
南京城距離蘇州府城吳縣不遠,一行人是中午出發的,還沒到半夜就抵達了吳縣城。
鈔關廳在浒關附近,并不需要進吳縣城。
浒關原本是大運河邊上的一處平地,在大運河挖掘完畢之後,這裏逐漸成爲交易的碼頭。
随着蘇州府的經濟發展,浒關日益的繁榮,在大明宣德四年,大明朝廷在浒關設置鈔關,對過往的船隻征收鈔關稅。
方望海也是個雷厲風行的,雖然朝廷撥了新官署的經費,但是爲了方便收稅,方望海沒有在吳縣城内建造官署,而是用的浒關的老官署。
浒關鈔關署也是大明官署的制式建築,前後三進的建築物,前兩排房子是辦公的官署,署吏住在兩側,後方是方望海這個鈔關使的住所。
因爲妻子和孩子還在泉州,所以在官署内隻有方望海一個人,加上方府原來的仆役,比之前知府衙門冷清不少。
方管事的顧不得通傳,直接引着蘇澤進了官署後衙,聽聞消息的方望海直接披着睡衣就從卧室走了出來。
“汝霖!”
時刻半年沒見,方望海竟然蒼老了不少,看來鈔關使這個位置還真的不好坐啊。
“拜見方世叔!”
蘇澤和方若蘭還沒成親,自然不能稱呼嶽丈,方望海不在意蘇澤的稱呼,留下方管事和方愛竹在門口看守,拉着蘇澤進了書房。
蘇澤剛坐下,方望海就抱怨道:“蘇州這幫奸商,在這種國難時刻都不思爲國交稅,而蘇州官府竟然袒護這些商人,這些商人繞行浒關,連以往的鈔關稅都收不足了,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鈔關法是方望海上奏疏首倡的,若是收不上稅,以那位帝君的性格,恐怕方望海能革職都是運氣好的了。
對于這一切蘇澤早就已經有了預料。
自己這未來老丈人雖然是個好官,但畢竟還是大明科舉幾十年培養的老一套思路。
在延平府的時候,方望海職位最高,自然能翻手爲雲。
但是在蘇州府,且不說當地這些豪門有多少子弟出仕爲官,就連南京六部比方望海職位高的也不知道多少,有這些人掣肘自然難辦成事情。
蘇澤拿出已經準備好的答案:“世叔,自古收稅這件事,光靠嘴都是不行的,要我說,得練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