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看着高台上的蘇澤,再看看被他鼓動起來的浙江士子們,心中歎息一聲,這也算是另類達成目标?
其實蘇澤所講的“諸夏主義”,也不是什麽新鮮的東西,漢儒講的“大公羊主義”就是這麽一回事。
到了唐代的邊塞體詩歌大行其道,曾經的儒家文化是充滿了擴張型和侵略性的。
隻可惜到了大明的時候,儒學已經逐漸失去了這些特性。
不過蘇澤也算是幫了徐渭一把,挑起了浙江士子對倭寇作戰的熱情。
徐渭登台,向蘇澤拱手說道:“浙江徐渭,見過蘇解元。”
徐渭在打量蘇澤,蘇澤也在打量徐渭。
在蘇澤那個時空,徐渭的命運可以說是跌宕起伏。
少年揚名,多年不第,三十歲協助胡宗憲抗倭,卻在功成名就之後被胡宗憲獄案連累下獄,在獄中多次自殺,被好友營救之後暫時出獄,卻因爲狂病發作将繼室殺死再次入獄。
後來遇到了大赦天下,又在好友辯護下出獄,出獄後周遊天下,最後潦倒而亡。
而此時的徐渭應該剛剛接收胡宗憲的邀請,成爲胡宗憲的幕僚協助他抗倭。
蘇澤在歎息一聲,抗倭功臣最後不得善終,這其中或許有種種内幕,也或者有些人死的确實咎由自取。
但曆史是有記憶的,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前人所做的事情,往往會給後世做決策的時候提供參考。
抗倭功臣不得善終,後世被委任一方的大臣又會怎麽想?
主持變法的張居正死後被清算,萬曆朝後期的首輔個個都變成不粘鍋,再也沒有大臣願意和張居正一樣挑起國家重任。
回過神來,蘇澤對徐渭見禮,徐渭對衆人說道:“本次衢州書院文會暫時休會,徐某有幾句話想要對蘇解元說。”
徐渭引着蘇澤來到衢州書院的後院,衢州書院後廂可以說是曲徑通幽,繞過一排校舍竟然還有一座精巧的花園。
徐渭帶着蘇澤走進花園,水榭中有一座小涼亭。
兩人在涼亭落座,徐渭說道:
“多謝蘇解元,這番諸夏蠻夷論若是能讓浙江上下一緻抗倭,徐某也算是不負胡巡撫所托了。”
徐渭坦坦蕩蕩的說道:“不瞞蘇兄,本次文會徐某是應胡巡撫所托,目的就是讓浙中士子同仇敵忾抗倭,蘇解元剛剛一番話要比徐某準備的要更好,不愧是福建的解元郎。”
徐渭真誠的對蘇澤說道,反而讓蘇澤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史書上說徐渭雖通權術,知兵法,但是天性赤子,對人對事都非常真誠,現在看來果然是這樣的。
蘇澤拱手說道:“蘇某攪合了徐兄大事,實在有愧。”
徐渭笑了笑說道:“無妨無妨,文會辯論本來就是暢所欲言,蘇兄所說的徐某也覺得很有道理,隻是光是爲了平定倭寇朝廷就已經竭盡全力了,想要反攻倭國本土,恐怕是力所未及啊。”
蘇澤隻是笑笑,他當然沒有指望以大明的拉胯實力能夠進攻倭寇,重提“諸夏蠻夷論”,蘇澤隻不過是爲了日後的事情打基礎。
見到蘇澤沒有繼續說話,徐渭說道:
“解元郎是要去南北二京入監嗎?”
蘇澤點頭說道:“我與好友準備去南京國子監入監,趕上這次衢州書院的文會也是恰逢其會。”
“解元公年輕輕輕就中舉人,日後前途遠大。”
徐渭還有半句話沒說,蘇澤如今一腔熱血,卻不知道朝堂的險惡,等他日後位列宰輔的時候,恐怕就沒有這番少年意氣了。
徐渭想到自己二十多歲的時候也是如此意氣飛揚,可十年科場毫無寸進,蹉跎了大把光陰,這也是爲什麽徐渭接受胡宗憲的邀請,他太需要一次“人生的勝利”來肯定自己的價值了。
徐渭對蘇澤說道:“衢州文會後,徐某就會北上杭州協助胡巡撫抗倭,蘇兄呢?”
蘇澤說道:“我等準備先去南京國子監報道,等入監之後再遊曆一番。”
“那等蘇兄去到杭州,徐某就在杭州掃榻歡迎蘇兄了。”
徐渭又說道:
“這次文會是蘇兄獲勝,按照我們衢州書院的規矩,蘇兄要爲衢州書院留下一副墨寶,這座勤修亭上的對聯,就是陽明先生的墨寶。”
蘇澤走出亭子,隻看到一副對聯,筆迹蒼勁有力:
“一等人無思無欲,力學可至;
兩件事存理存心,勤修乃成。”
這算是一副勸學的對聯,内容是:
要做世間第一等人物,隻要努力修身減少自己的欲望,不作非分之想,隻要下功夫就能達到。
兩件事一定要做到,不違天理,存仁愛之心,日夜不辍,勤學苦練,才能達到。
蘇澤歎息一聲說道:“知易行難,陽明先生所說這兩條雖然聽起來簡單,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徐渭也沉默,世人雖然好談心學,可如今的士林風氣下,還是空談的多,真正實踐的少,反而不是陽明先生當年提倡的那樣了。
可聖人已死,聖人的學說也就不是聖人自己的了。
“蘇兄可想好了留下什麽墨寶?”
蘇澤點頭說道:“已然想好了。”
徐渭驚訝于蘇澤的才思敏捷,他說道:“那就請蘇兄再登台吧。”
兩人再次返回書院廣場的高台之上,徐渭坦然的對衆人說道:
“本次文會,福建解元公蘇澤蘇汝霖第一,諸位可有異議?”
台下的年輕士子中雖然有人不服氣,讓蘇澤這個福建人拿了文會第一,但是蘇澤所講的“諸夏蠻夷論”,又很對年輕人的胃口,更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徐渭宣布之後,沒有人登台反對,徐渭宣布蘇澤爲文會第一,台下終于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文會第一!
其中鼓掌最激烈的就是李贽、黃懋沖和趙秉忠了,蘇澤能在浙江士子的文會中奪得第一,可是大大漲了福建人的臉。
隻不過浙江士子們臉上似乎都不太好看,恐怕不會大肆宣傳這次文會了。
徐渭對蘇澤說道:“按照我們衢州書院的規矩,請解元郎留下墨寶。”
幾個年輕讀書人擡上桌子,又有人拿上筆墨紙硯,蘇澤鋪開紙拿起筆,徐渭親自給蘇澤研墨。
蘇澤拿起毛筆,等到徐渭研墨好墨汁之後,就立刻在紙上揮毫潑墨,随着他一個一個字躍然紙上,徐渭的表情越發的精彩。
等到蘇澤寫完,徐渭對蘇澤重重行了一個禮說道:
“解元郎大才,徐某拜服!”
作爲越中十子,徐渭恃才傲物是浙江讀書人都知道的,大家紛紛好奇起來,到底能讓徐渭如此心悅誠服的,蘇澤到底寫了什麽?
要知道徐渭可是“詩文書畫”皆精通啊,到底什麽樣的墨寶能讓他如此心悅誠服?
這福建的解元還真的有點東西啊。
接下來的徐渭的一句話,更是震驚了書院中的浙中士子。
“蘇兄這幅對聯,可爲書院門聯!”
要知道書院的門聯就等于是書院的“校訓”,蘇澤的這幅對聯竟然能夠得到這麽高的評價?
兩名讀書人手持長杆登上台,他們将蘇澤所寫的對聯挂在長杆上,高高的舉起,衆人看到了蘇澤所寫的對聯:
上聯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下聯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因爲是對聯,蘇澤這一次沒有像“難得糊塗”那些寫的那麽雜亂,而是每一字仿佛都要從對聯中跳出來,筆墨中充滿了飛揚之氣。
“好聯!”
如果說之前的諸夏蠻夷論,還有讀書人不服氣,蘇澤這幅對聯一出,在場的浙江讀書人就真的服氣了!
這幅對聯對仗精妙,更重要的是特别契合書院。
上聯的讀書聲,對應的就是書院讀書的場景,而蘇澤下聯的事事關心,又拔高了一個層次,指出讀書人要心懷天下家國事的情懷!
又有哪個讀書人能拒絕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呢!?
李贽更是說道:“衢州書院有此聯,可名揚天下也!”
衆多浙江士子對李贽怒目,但是仔細想想竟然有幾分道理。
衢州書院曾經是天下文宗,可是自從王陽明去世之後,心學曾經遭遇過一段時間的打壓。
心學聰王陽明死後也開始分裂,如今浙江學派的王畿雖然還在世,但是在大明文壇的影響力卻并不強,浙江主要靠着“越中十子”撐着。
甚至王學浙派的影響力,還不如在販夫走卒中講學的泰州學派。
衢州書院實際上已經從全國性的大書院,沒落成地方性的書院了。
而蘇澤這幅對聯一出,衢州書院反而要随着這幅對面揚名了!
“好字!”
又有一名讀書人喊道,衆人再看蘇澤的字,才發現這幅字筆墨飛揚,竟然是一種從沒見過的字體。
可偏偏這幅字如其文,和這幅對聯相得益彰。
徐渭對于蘇澤的字也是啧啧稱奇,他心悅誠服的說道:“汝霖的字,可以開宗立派也!”
蘇澤謙虛了兩聲,突然說道:“徐兄,可否将那副字幡給我?”
徐渭擡頭看到飄在空中的“禁海平倭”字幡,點頭說道:“蘇兄若是喜歡,就贈于你好了。”
蘇澤看着這幅超大尺寸的字幡,暗道一定要讓後代子孫好好保存!
文會結束之後,蘇澤也随着參加了南孔家廟的祭禮。
南孔一脈失去了衍聖公的爵位,人丁也不如北孔興旺,據說這一任家主身體不好,主祭的工作也讓給了嫡子。
古老的祭禮莊嚴肅穆,禱告大成至聖先師保佑文脈不絕,齊聚衢州的浙江士子就重新啓程,向南北二京而去。
衢州舉人範從明也打點行囊,他也準備去南京國子監入監,于是和蘇澤等人結伴而行。
有了範從明這個本地人同行,蘇澤等一行人乘坐水路繼續北上。
三月十五日,進入浙北之後水網變得密集,但是河流也變淺,浪船這樣的大船就無法行駛了,衆人改爲乘坐小船繼續北上。
浙江的地形是南方多山,而中北部則是丘陵和平原地貌,這裏也就是所謂的江南魚米之鄉了。
但是坐在船上,蘇澤卻看到兩邊上等的田地多有抛荒,還能見到不少損毀的房屋,一行人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範從明歎息說道:“我們浙南山多地險可守,浙北可是被倭寇禍害慘了。”
“這裏已經是紹興縣界内了,從這裏開始就是倭亂最嚴重的地區了,從這裏盡量走大路,小心遇上倭寇。”
範從明提醒衆人,蘇澤讓林德陽下令提高警惕,随時提防倭寇。
所幸的這一路有驚無險,隻遇到一兩支水匪,也都被林德陽帶領部衆吓跑了。
三月二十日,一行人抵達湖州,隔着陽澄湖就到江南地界了。
隻可惜現在還是春季,沒有大閘蟹可以吃,進入水網通暢的江南地區後,再次換上大船而行。
沿途依然是蕭瑟的景象,和描述中的江南繁華景象完全不一樣。
江南是整個大明最富庶的膏腴之地,如今江南都這幅樣子,大明其他地方是什麽樣子可想而知。
蘇澤從沿途船驿看到的消息,關中地震死傷慘重,朝廷卻沒有足夠的糧食救災。
關中流民四處蔓延,更是導緻北方疫病橫行,現在饑民大軍都已經抵達京師附近了。
可南方的情況也很糟糕,松江府和蘇南諸縣都被倭寇攻打過,如今已經快要到四月份了,零星倭亂不停,百姓也不敢下田幹活,夏糧眼看着就來不及播種了。
江南是财賦錢糧重鎮,江南的夏糧征收不上來,幾年秋天京師就要餓肚子,據說朝廷在湖廣等地區加派了田稅,用于關中的救災。
科道言官再次上書,請求嘉靖皇帝暫停修建宮觀,将工部用于修建宮觀的費用拿去赈災。
但是皇帝依然不報,還找了理由将幾個帶頭上書的言官貶谪出京。
工部用來修建宮觀的經費一錢都不能減少,戶部還下令福建廣州繼續搜集龍涎香,皇帝還要親自祭拜上蒼,祈禱國泰民安。
看着一路的慘狀,蘇澤心情更是低落,到了四月二日,一行人終于抵達南京,終于這裏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