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仙霞關沿途而下,一行人抵達了清湖小鎮。
和呂雀喜父子描述的不同,因爲仙霞山上的礦盜橫行,阻斷了浙江和福建的通道。
再加上浙江的倭寇動亂,整個清湖小鎮并沒有想象中的繁華。
船隻都靠在岸邊,碼頭上都是閑坐的力夫,小鎮中大部分商鋪都大門緊閉,偶爾有些挑着擔子販賣南北貨的商人,也都隻是一些小雜貨商人。
清湖鎮是衢溪最南端的碼頭,寬闊的衢溪可以乘船而行,一行人就在碼頭該坐船,向衢州府的治所西安城而去。(不是陝西的,今衢州市)
蘇澤一口氣租了五艘浪船,這是一種可以用風帆驅動也可以劃槳的中型商船,船東許久沒見到這麽大的生意,親自爲蘇澤等人掌船。
果然水運才是古代的高速公路,一行人上了船之後,旅行的速度快了很多。
蘇澤白天暗暗記下水文線路,水運是浙江的命脈,而整個浙江水道都會交彙在杭州府,這也是杭州府爲何是浙江治所的原因。
若是日後攻浙,一個方案就是黃巢的辦法,翻過仙霞山進入衢州,然後再陸地行軍殺入杭州。
另外一條路就是從海上進攻,攻破甯波後再攻打杭州。
隻要拿下杭州府,就等于掌控了整個浙江水系,那浙江就能全部攻破了。
蘇澤不忘造反初心,默默記錄周圍的山川地理的時候,一座山峰突兀的出現在衆人面前。
船東介紹道:
“諸位相公請看,這就是江郎山,此乃浙西第一險山,山中有一線天高百丈,僅能容納一人通行。”
江郎山果然奇特,衢州所在的是浙北浙西群山中的盆地,大部分地形是平坦的,但是這座江郎山如同一根天柱拔天而起,見算是見慣了山的衆人也啧啧稱奇。
果然是險要地形,若是攻浙可以在江郎山上設伏。
又過了半日,浪船抵達江山縣,這裏的商旅才逐漸多了起來。
天色逐漸晚了,蘇澤也覺得夜航不太安全,于是衆人就在碼頭中歇息一晚,第二天再次起航。
蘇澤一行人是大客戶,船東拿着從江山縣内買的水果送到了船坊内。
将水果放下,船東笑着問道:“諸位相公也是要去衢州書院參加祭孔大典的嘛?”
“祭孔大典?”
船東點頭說道:“以往仙霞關通暢的時候,你們福建士子去往二京,都會去衢州祭拜孔廟的,隻是這些年南方士子都從别道走了,要是以前這個時候啊,衢溪上可都是載着讀書人的船呢!”
回憶起往日的盛況,船東又歎了一口氣。
衆人這才想起來,衢州還是孔子南宗所在。
這還是南宋靖康恥之後,金兵南下,趙構将時任衍聖公召到衢州,在衢州建立孔子家廟,這就是孔廟南宗。
蒙元建立之後,忽必烈讓當時衢州孔家返回曲阜,但是時任南孔家主不願意從命,就将孔子嫡脈的頭銜讓給留在曲阜的别宗,自此分出了南北兩個孔廟。
大明建立之後,依然冊封北宗爲衍聖公,但是也承認衢州南孔的地位,衢州的南孔家廟和曲阜的孔廟規格是一樣的,南孔雖然沒有衍聖公的頭銜,但是也能領祭孔廟,在整個南方讀書人中地位超然。
衆人本來就要去衢州書院,如今衢州有大典自然要去湊湊熱鬧,等到天亮之後衆人催促船東趕路,繼續向衢州城而去。
就在蘇澤向衢州縣城航行的時候,此時在衢州城外的衢州書院也是人聲鼎沸。
整個浙江北部的讀書人齊聚一堂,他們都是準備今年趕赴南北國子監入監的舉人們。
之所以齊聚衢州,是因爲衢州是孔廟南宗所在,衆多士子要祭拜孔廟之後再北上。
每年這個時候,也都是衢州書院最爲忙碌的時候,招待各地來的士子,舉行講學活動,還要孔廟祭拜的典禮都要籌備,忙的衢州書院的讀書人不可開交。
衢州書院并不是官學,而是和延平書院一樣是一座私人性質的書院。
不過衢州書院和延平書院不同的地方是,書院沒有學堂,來這裏的讀書人幾乎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大家來這裏的目的不是學習八股參加科舉,而是切磋交流學問的。
衢州書院曾經是心學重鎮,王陽明就三次在這裏講學。
衢州書院并不設立山長一職,書院中有空着的精舍随便讀書人住宿,還有當年王陽明講學的舊址,供讀書人切磋學問。
雖然衢州書院沒有山長,但是此時衆人圍坐在四個讀書人身邊,等待他們分配工作。
這四人是浙江鼎鼎有名的讀書人,他們是一個名叫“越中十子”的讀書人結社的成員。
不過十人并沒有到齊,這一次主持衢州書院的是十子中的徐渭、諸大绶、呂光升和陳鶴。
但越中十子并不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諸大绶都是舉人,徐渭和呂光升則隻是秀才,而是陳鶴是世襲錦衣衛百戶,連個功名都沒有。
在文風昌盛的浙江能稱雄,在場的讀書人都以他們爲首,這是因爲越中十子是王陽明心學的嫡傳傳人。
對于王陽明心學,朝廷的态度一開始也是禁的。
但是王陽明的地位在這裏,直接禁止王陽明的學術也不可能,所以在嘉靖十七年的時候,時任禮部尚書嚴嵩,揣摩上意,反對自由講學,借口書院耗财擾民又一次盡毀天下書院。
當時全天下的心學中心是紹興府的稽山書院,王陽明的親傳弟子王畿在船上講學,設立了流動課堂—鑒湖畫舫。
而越中十子就是當時在鑒湖畫舫學習王門經義的,也就是說他們是心學的嫡傳。
浙江作爲心學的大本營之一,越中十子的地位水漲船高,雖然如今十子中隻有沈煉一人考中進士,如今出仕爲官,但是他們的名頭依然要比浙江其他讀書人都要響。
越中十子當中又以徐渭和諸大绶名頭最響,是越中十子的領袖人物。
将祭孔典儀的事情安排完畢,圍在四人身邊的讀書人這才散去。
徐渭如今三十二歲,諸大绶三十一歲,四人中徐渭不是年紀最大的,但是看起來是最滄桑的。
徐渭很早就中了秀才,但是在鄉試上一直都不如意,去年的浙江鄉試再次落榜,對科舉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諸大绶的科舉也差不多,他二十一歲就中了舉人,還是鄉試第二名,但是到今天連續考了十年的會試,每一次都名落孫山。
等到衆人散去,諸大绶說道:“文長兄,你真的要給那人做幕賓?”
三人都看向徐渭,他歎息一聲說道:“家中困頓,再不爲幕全家老小都要餓肚子了。”
衆人當然知道這是徐渭的托詞,他雖然科舉不暢,但是他也絕對算不上揭不開鍋。
徐渭的書畫雙絕,在曲藝上造詣也頗深,他又是王學傳人中所學做駁雜的,謀略兵法治政無一不通。
就算是徐渭不出仕,以他的名望也絕對不會餓死。
諸大绶所說的那人,就是剛剛取代張經,成爲主持浙江抗倭大局的浙江巡撫胡宗憲。
諸大绶并不掩飾他對胡宗憲的厭惡,胡宗憲是嚴嵩的弟子,越中十子當年都是經曆過嚴嵩禁毀書院的,再加上王學傳人清流的立場,更讓他們對于胡宗憲喜歡不起來。
張經其實在浙江的名聲也不好,他調外兵入浙,大規模使用客兵,将浙江的治安搞得一團糟。
但是張經畢竟是取得抗倭大捷的,但是嚴嵩的黨羽趙文華夥同胡宗憲彈劾張經,如今張經和李天寵被殺,更讓浙江讀書人鄙視胡宗憲。
徐渭也知道這是胡宗憲身上抹不去的污點,他歎息一聲說道:“胡汝貞此乃權變之術,由他主持抗倭,總要比讓他其他人來主持好吧?”
衆人沉默了,如今論對倭寇情況了解,确實胡宗憲是第一。
而胡宗憲自從接受了抗倭主導權之後,也一直在征辟本地熟悉倭情的士子協助他抗倭,還聽從了浙江當地的意見不再調集客兵入浙,而是改讓俞大猷戚繼光在本地募兵。
這些舉動也讓浙江讀書人對他改觀了一些,徐渭和胡宗憲本來就有故交,在胡宗憲的邀請之下,徐渭前段時間答應胡宗憲做他的幕僚。
徐渭說道:“抗倭乃是吾的大願,誰能抗倭我徐渭就支持誰,我已經答應入幕協助胡汝貞贊畫抗倭,大家就不要再勸了。”
衆人沉默下來,胡宗憲舉起抗倭大旗,衆人也不好再說什麽,畢竟浙江也是倭寇禍害最嚴重的地區,這兩年幾場大亂都發生在浙江,浙江讀書人對倭寇也是最痛恨的。
徐渭對諸大绶說道:“這次祭孔典禮之後,端甫兄就要入京趕考了,祝願這次端甫兄能夠高中頭榜!”
衆人紛紛附和,諸大绶卻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不求名列頭榜,隻求不要名落孫山啊。”
衆人也沉默了下來,科舉考試的殘酷就在于此,即使是諸大绶這種二十一歲就中舉的天才,在科舉這個天才的厮殺場上也連續幾年都不中。
徐渭更是幹脆連舉人都考不上。
這個話題有些僵,陳鶴說道:“這些日子要在衢州書院講學,諸位兄台還是盡快将題目定下來,好讓齊聚衢州的士子早做準備啊。”
衢州書院的“講學”,實際上就是辯論,而且曆來的傳統一直都是緊貼時政的,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個所爲的講學其實就是一省的讀書人聚集在一起“鍵政”。
不過對于讀書人來說,鍵政倒也不是完全的浪費時間,因爲殿試的題目是要答策題的,也就是考策論。
等到了殿試的時候,要考察的就不僅僅是做八股文的能力了。
能參加殿試的,就已經确定進士資格了,這些都是要外放出去做官的,所以考較策論也是正常的。
這次參加衢州書院講學的讀書人中,很多都是要進京趕考的舉人,聚集在一起讨論時政,也算是提前爲殿試做準備了。
衆人看向徐渭,徐渭不假思索的說道:“就以海禁爲題吧。”
衆人紛紛點頭,這個題目也都是浙江讀書人讨論爛了的題目,但正是這種有争議性的話題,越是能夠引發好的讨論效果。
浙江人對于海禁的态度,比起閩廣人來說更糾結一些。
閩廣地區的百姓,自然是希望朝廷能開放海禁,比如嚴格執行海禁的閩廣總督朱纨,就遭到了福建和廣州籍官員的瘋狂攻擊,最後朱纨革職戴罪後自殺,主政福廣的官員就再也不敢再說堅持海禁的事情了。
但是浙江的讀書人,就對海禁這件事很分裂了。
浙江雖然也有不少山,但是杭州、紹興附近還是大塊魚米之鄉的,另外浙江的絲綢等行業也發達,并不和福建廣州那樣依賴海上貿易。
而倭亂對于浙江的破壞更大,浙江士紳百姓都痛恨倭寇,自然對于開海禁也不那麽熱心。
但是之前倭國入貢的港口是甯波,在以前倭國正常入貢的時候,甯波就是東南地區最大的港口,風頭甚至壓過了福州和廣州的港口。
而福建沿海地區也都有捕魚的傳統,在嚴格禁海的時候也會影響漁業,所以整個浙江讀書人對于要不要開放海禁非常的糾結。
既然定下來了題目,衆人再次請徐渭持筆,寫下“平倭禁海”四個字,作爲這次講學的主題。
将題目挂在衢州書院的通坊上,整個衢州的讀書人都暗暗記下題目,這段時間好好準備題目,等着在祭孔典儀後的“講學”中揚名。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三月十日,蘇澤一行人行船到了衢州,還沒靠岸就看到了衢州書院高高的牌樓,牌樓下高冠寬帶,讀書人雲集。
除了蘇澤之外,船上衆人摩拳擦掌,準備共襄盛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