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思想的星火

第218章 思想的星火

李贽看着蘇澤,蘇澤的話再一次颠覆了他的三觀。

天人感應,發源于漢代的谶緯學,這是漢儒董仲舒套在皇權上的一道枷鎖。

好嘛,蘇澤不僅僅推翻了朱熹到王陽明以來的格物緻知體系,如今連儒學的根子都要刨了。

李贽确實狂妄,可是他從沒有想到蘇澤竟然能狂妄到這個地步!

好!

李贽本來就喜歡這些離經叛道學問,他問道:“汝霖要怎麽算?”

蘇澤指着天上說道:“算日。”

“算日?”

李贽沒想到蘇澤會給出這樣一個答案,不過他很快就理解了,太陽是整個天空中最大的星體,也是對人類最重要的星體。

中國古代儒生對于星體運行的理解,其實是超過同時代的西方人的。

從秦漢開始華夏先人就開始編制曆法來指導農業生産,在漢代王充寫下《論衡》的時候,就已經認識到日和月不過是挂在天上的兩個星體罷了。

蘇澤說要測日,李贽繼續問道:“要怎麽測?”

蘇澤指着外面的一棵樹說道:“測日影長度,卓吾先生,蘇某可以計算出任何時刻的日影長度。”

李贽再次愣住了,測日影長度?可以算出任何一個時刻的日影長度?這才李贽聽起來簡直就和玄學差不多,這個也是能算出來的嘛?

“這和天星運行有什麽關系?”

蘇澤讓方愛竹拿來紙筆說道:“那自然是有關系的了,卓吾先生請看,這是我們所生活的地球。”

蘇澤在紙上花了一個球,繼續說道:“這是黃道和赤道的交角。”

李贽點點頭,他是博學多聞見稱,明代雖然禁止百姓私習天文,但是士大夫偷偷研究天文的其實也不少,南京國子監更是有天文學的藏書。

黃赤交角就是古代天文學家計算出來的地球自轉偏轉角度。

接着蘇澤畫出一個更大的圓球說道:“這就是太陽。”

蘇澤畫出地球繞着太陽旋轉的軌迹說道:

“地球環繞太陽公轉,因爲地球繞日而行,地日變化,夏近冬遠,所以才有了四時變化。”

李贽點點頭,這個也是他能理解的内容。

“而地球自轉則産生晝夜變換。”

李贽再次點頭,古代天文曆書中也有這樣的内容,先民編制曆法的時候,就已經研究明白了這個道理了。

此時蘇澤已經将圖畫好,他又在圖的角落中花了一張小圖。

“遮光爲影,拿燭台舉例子,若是在屋内立起一根燭台,再立一根柱子,是不是隻要知道燭台和柱子的位置,已經柱子本身的高度,就能算出柱子的影子長度?”

蘇澤畫了一張圖,李贽點頭說道:“這就是求幾嘛,這個我能理解。”

求幾就是解幾何題,對于李贽來說這也不是什麽複雜的學問。

蘇澤說道:“太陽是一個大大的燭台,日影就是因爲陽光被東西遮擋住,同樣那我在地球上立一根柱子,用求幾的方法也能算出日影的長度,唯一的難處是地球自轉是有偏角的,要求日影長度還需要知道所在地球的位置。”

蘇澤在地球上畫出柱子,又畫出陽光照射成影的示意圖,李贽驚呼道:“真的能算?能算日影,也就是說汝霖能算太陽的位置?”

李贽是極聰明的人,通過示意圖他已經明白了日影長度的重要性,如果蘇澤能夠準确計算日影長度,就意味着他可以算出任何時刻太陽在空中的位置!

太陽能算,那其他星體的位置不是也都能算?如果是這個樣子的話,那天體運行不過是一道複雜的幾何題目,真的和人心無關了!

李贽指着院子外一棵枯死的挺拔樹木說道:

“那就請汝霖算一下,那顆枯木一個時辰後日影的長度!”

蘇澤點點頭說道:“我還要先算此時的日影長度和枯木的高度。”

“請!”

方愛竹拿着尺盤,和蘇澤一起測出了現在的樹影長度和樹的高度,他将所有的數據告訴蘇澤之後,蘇澤又拿出自己的航海手冊,在海上的時候他已經确定了泉州的經緯度了。

現在這已經是一道高中地理學考試的題目難度了,已知高度、經緯度,現在的日影長度,求一個時辰後日影長度。

蘇澤的數學已經達到了Lv7,372/3000,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蘇澤就算出了一個時辰後的日影長度。

他對着李贽說道:“卓吾先生,我已經算好了。”

李贽站在邊上看着蘇澤的演算,他看着蘇澤寫下他不認識的數學符号和公式,然後一步步的算出了結果,雖然看不懂過程,但是他大爲震撼。

房間裏沉默下來,李贽徹底迷茫了。

如果天星運行都是可以測算的,那還真的和人類意志沒有任何關系。

他長期以來建立的世界觀轟然倒塌,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和蘇澤說的那樣,有格物和緻知兩條成聖之路?

難道朱熹和王陽明真的都錯了嗎?

蘇澤安靜的等待時間來驗證他的計算,他看着李贽要爆腦的樣子,不由的暗暗露出笑容。

上一次和汪道昆交流之後,蘇澤從《金瓶梅》中找到了“一道德”的野心,就一直在思考思想啓蒙的問題。

從格物緻知入手,将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分開,這是蘇澤“一道德”的第一步。

從啓蒙運動以來,西方科學的迅猛發展,其實就來源于“文理分班”,而标志性的就是《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這本書。

這本書對于自然科學界的影響,絕對不是簡單的幾個公式,牛頓之所以能成爲近代最偉大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是因爲物理學家和數學家這個職業就是從他開始的。

如果用中華文明的說法,牛頓就是數聖和物聖。

在牛頓之前,自然科學和哲學是一體的,亞裏士多德等古希臘的哲學家,同時也是科學家,他們研究現象,并且提出種種假說來解釋這些現象,這時候自然科學還是一種思辨遊戲,甚至可以是政治工具。

比如東西方都有的占星術,天體運行被認爲是一種征兆,賦予了神秘學的含義。

從牛頓開始,機械唯物論正式成爲自然科學的指導原理,和形而上學的哲學理論徹底分開。

機械唯物論隻研究現象,從現象入手總結數學規律,從定量的方式研究自然現象,從牛頓開始西方科學界開始一輪持續幾百年的迅猛發展。

科學家不需要和哲學家一樣,思考難以觀測和定量研究的意志、心理,而隻需要對着實驗結果進行歸納總結,對實驗數據進行計算推導。

在機械唯物論發展到最巅峰的時期,科學家預言隻要擁有無窮的算力,宇宙中就會出現一隻拉普拉斯妖,祂能如同神靈一樣知曉任何事情。

而“文理分科”的目的,是将中華文明千百年來雜糅在一起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分開,這等于是給“自然科學”松綁,讓它沒有任何負擔的發展。

而和“自然科學”分開之後,“社會科學”也可以更專注于自身,而不是硬扯上自然科學現象來思考有什麽含義。

中華文明永遠不缺乏天才,将“格物緻知”一分爲二,就等于将儒生這個群體分成兩條路。

而蘇澤另外一個目的,就是将格物緻知這兩條路分出來,那麽在明代被貶斥的數學等一系列的“雜學”,同樣可以上升到儒學的高度,通過這種方式來拔高這些“雜學”的地位。

其實在這個時代,和李贽這樣不追求出仕的讀書人已經出現,這些人或者沉迷于詩詞書畫等文化活動,專心著書治學,還有宋應星這樣記載各種科學技術的雜學家,也有李時珍這樣編纂醫書的醫學家。

如果真的能将“格物緻知”分開,就等于将這些原本被主流所輕視的學問,拉到和儒學同樣的地位。

再往大了說,自然科學是一門“求新”的學問。

進行任何科學研究,隻需要閱讀這個研究的最前沿的論文,準備好研究需要的實驗工具和數學工具,就可以立刻着手研究了,而不需要從經義中尋找論據,也不需要研究複雜的哲學問題。

這種“求新”的思維方式,也是推動啓蒙思想發展到文藝複興,再發展到了西方幾百年各方面全面發展的推動力之一。

“求新而不法古”,這是蘇澤準備日後提出的口号,當然現在他的影響力還很弱小,這樣的口号要等到蘇澤擁有一定話語權的時候再提出來。

想通了這些,一個時辰已經到了,方愛竹拿着盤尺,再次測量了樹影的長度,然後返回物屋子向蘇澤和李贽說出了測量的結果。

看着和蘇澤幾乎完全一緻的數據,李贽是徹底相信了蘇澤的說法。

“汝霖大才!”

李贽心悅誠服的說道:“我是相信了,格物緻知确實是兩條成聖之路!”

李贽繼續說道:“汝霖,我可以向你學習格物的學問嗎?”

蘇澤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話,竟然讓李贽這個明末著名思想家,分科分到了理科?

蘇澤原本還想要讓拉攏李贽,讓他幫着自己完善“一道德”的理論呢,怎麽把他推到了自然科學那邊去了?

任何一門學問的發展,都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

王陽明的心學能成爲顯學,靠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也有他徒子徒孫的不斷完善和推廣。

蘇澤給李贽講這些,就是因爲李贽是“自己人”,可以拉攏他加入到自己的“一道德”體系建設中。

卻沒想到被一個測算日影,推到了天文學領域。

蘇澤立刻慌了神,他說道:“卓吾先生,難道你對緻知不感興趣嗎?”

此時李贽沉浸在對天體計算的宏大想象中,他立刻說道:“人心難測,與其研究詭谲多變的人心,還不如研究恒定不變的天理。”

完蛋!

蘇澤此時無比的後悔,爲什麽要裝X算什麽日影長度,直接做一個簡單的小物理實驗就好了啊!

如今将李贽忽悠到天文學領域去了,那豈不是自己在“一道德”方面又少了一個助力。

失算啊!

李贽低聲說道:“汝霖,你是想要修訂曆法嗎?”

蘇澤看了一眼李贽,果然這些能夠在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是頂尖的人才,從日影長度上李贽就明白了天文學和曆法的聯系,問出這樣的問題。

李贽說道:“其實這些年禮部一直有重修曆法的提議,國初的曆法是越來越不準了,這些年來幾次日食月食推算都錯了,爲此朝堂動蕩了多次。”

蘇澤明白李贽的意思,天人感應學說是儒家用來壓制皇權的手段,每次出現天象異變,群臣就可以用這個來壓制皇帝。

所以曆法對于皇權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能夠準确預測天象的欽天監,就等于讓皇權擁有了對天象的解釋權,這也是明廷一直禁止民間私習天文的原因。

李贽又說道:“是我糊塗了,汝霖的才能必定能高中,應該走科舉正途,天文曆法不過是皇帝私臣,不是正途。”

欽天監和醫官詞臣之類的,這些類型的臣子屬于皇帝的私臣。

比如欽天監的官員,幾乎都是世襲的,這些家族世代研究天文曆法,專門給皇室服務。

這一類的官員,類似于詞臣和皇帝身邊的方士一樣,都被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所鄙視。

就算是有幾個獲得封賞身居高位,也會被文臣認爲是溜須拍馬幸進的小人。

現在的李贽雖然思想開放,但畢竟是在科舉體系下熏陶了十幾年的,是科舉正途的觀念依然深入人心,還沒到後期那種輕視名教的“狂徒”境界。

由此也可以見“正途”觀念的影響力之大,蘇澤要破除“格物緻知論”的難度可想而知。

不過思想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蘇澤需要的是整理自己的想法,然後逐步點燃一個個火種,再讓這些火種去點燃更多的人。

所謂: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難寫,哎

算日影,是清初曆案中,湯若望和欽天監曆官最後論戰實證的比賽。

清初欽天監内的洋人傳教士和本土曆官的争鬥,大家感興趣可以看

《制天命而用:星占、術數與中國古代社會》,很有意思的一本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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