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愛竹?你不是去南平陪姑爺了嗎?”
一名李夫人身邊的侍女端茶出來,看到了方愛竹,接着又看到了方愛竹身後的蘇澤。
侍女連忙返回屋内通報,等一會兒她滿面春風的出來道:“解元郎,夫人請您進屋。”
蘇澤跟着侍女進了屋子,這時候李夫人已經坐在主座上,她右手邊坐着一個三十歲不到的讀書人,他穿着儒衫,眼睛炯炯有神,讓蘇澤奇怪的是他卻沒有留胡子。
這年頭的讀書人基本上都會留胡子,特别是有一定地位之後更是基本上都會蓄須。
一般蘇澤這種還在考學讀書的讀書人爲了方便讀書才會剃胡子,堂上的這位應該就是剛剛被李夫人訓斥的李贽。
但是此刻李夫人和李贽都是一副和睦的樣子,根本看不出來剛才的争吵。
蘇澤在打量李贽,李贽也在打量着蘇澤。
對于這位方家未來女婿,李贽早就在和方家父女的書信中得知了。
李贽如今還不到三十歲,其實和方若蘭的年歲相差并不大。
李贽也是被李夫人拉扯長大的,所謂長姐如母,他和方若蘭的關系也很親近,并不是長輩晚輩關系,反而更接近兄妹。
方若蘭來信中就提到過這個蘇澤,從中李贽也看出了自己這個外甥女的心意。
等到姐夫方望海來信說了這門親事,李贽自然是非常的高興。
當時蘇澤還沒考上解元,但是李贽倒是不覺得功名這麽重要,反而寫信勸自己姐姐放低要求,隻要合适就早點完婚。
後來蘇澤高中福建解元,方家上下對這位未來姑爺是越來越滿意。
李贽少年天才,十二歲就能寫文名動鄉野,二十六歲在科舉大省福建考上舉人,可也不知道怎麽的就不願意再繼續考學,反而沉迷于各種學術。
李夫人對于弟弟也是無可奈何,如今李贽也要三十歲了,已經成家立業了,她畢竟已經嫁人,也沒辦法像小時候那樣管教他了。
就算是氣急了斥責兩句,李贽也總能嘻嘻哈哈糊弄過去。
這一次李贽從國子監跑回來,說是要辭官不做了,又把李夫人氣到了。
明代制度,舉人做官若是辭官,以後就不可以繼續做官了。
國子監博士也是學官,坐上幾年也是能外任外任爲官的,而且南京國子監在南京城内,這也是當年方望海請求同年給李贽謀的好差事。
如今國子監早就不是國初那樣,就算是南京國子監祭酒更是混日子人,同樣是學官,比起勞心勞力的海瑞,李贽已經舒服太多了。
可就這樣李贽還要辭官去遊學,李夫人才這麽火大。
蘇澤老老實實的拜見了李夫人,李夫人又介紹李贽,蘇澤又向李贽行禮。
李贽對蘇澤這個外甥女婿很有興趣,不過家姐在堂,他隻是低着頭喝茶。
李夫人問了問蘇澤南平的事情,感慨了時間飛逝,蘇澤又趁勢送上禮單。
禮單上除了上次蘇澤送的胭脂水粉之外,又多了新染布和幾本新書,還有武夷山最新的紅茶。
除此之外,還有一副蘇澤從鹿大王戰利品中找到的象牙骨雕折扇,還有一副精美的手繪馬吊牌。
對于這份禮單,李夫人非常的滿意,剛剛訓斥弟弟的臉色也好了很多。
等到李夫人聊完了家常,又說起正事。
不過婚事這種事情自然不可能直接和蘇澤談,還要等到方望海找機會定下來,李夫人說的正事就是方望海的公事了。
“年後汝霖就要啓程去國子監坐監了吧?是準備去京師國子監還是南京國子監?”
蘇澤老老實實的說道:“晚輩想要去南直隸的國子監,順道在附近遊學一番。”
這句話說到了李贽的心坎裏,他立刻插嘴說道:“去南京國子監挂個名就好了!完全沒必要入監讀書!那幫蠹貨也教不了你什麽東西!”
李夫人重重的瞪了一眼親弟弟,被血脈壓制的李贽低下頭。
李夫人說道:“蘭兒的舅父就是國子監的教授,他這次回鄉探親,到時候年後讓他和你一同去南京入監吧。”
李贽本來想要反駁,自己不是歸家探親而是準備辭官不做,但是又被李夫人瞪了一眼,再次低下頭不敢說話了。
李夫人站起來留下蘇澤用飯,然後帶着侍女到後面準備晚飯。
李贽終于逮到了和蘇澤單獨談話的計劃,他眼神熾熱的看着蘇澤說道:
“解元郎,我可是在姐夫的書信中總是見到你的名字,上次他去江南赴任來南直隸,和我見了一面,可是對你贊不絕口!”
“長者謬贊了,晚輩惶恐。”
蘇澤也終于見到了方若蘭口中的奇人舅舅,大明中晚期思想史上的獨特人物,也是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李贽。
李贽從小離經叛道,十二歲就寫文抨擊孔子,能夠在二十六歲在競争激烈的福建考上舉人,他的儒學水平是極高的。
現在的李贽才三十歲,方望海給他謀了一個南京國子監的教職,但是李贽卻連去國子監混日子都不願意了,嚷嚷着要辭官遊學四方。
現在的李贽,正在處于汲取各家思想的時期,隻不過蘇澤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接觸到泰州學派的學問。
李贽拉着蘇澤說道:“我就叫你汝霖,你就叫我宏甫,莫要搞什麽繁文缛節,如何?”
果然史書上說李贽是“輕視禮法,不拘名教”的狂士,在重視輩分禮法的大明,他這樣的人實在不多。
但是蘇澤還是搖頭說道:“我稱呼先生的号吧。”
李贽想了想說道:“那就叫我卓吾吧。”
“卓吾先生。”
李贽有些失望,本以爲蘇澤少年解元,應該是個年少輕狂的性格,卻沒想到他性子這麽穩重,和他那個木頭人一樣的姐夫差不多,這讓在南京混過的李贽有些失望。
此時的南京,處于文風最盛的江南地區,可以說是名人狂士層出不窮,李贽這樣的在江南地區都算不上什麽。
這樣一闆一眼的人,怎麽寫出《牡丹亭》這樣的神作的呢?
李贽在南京國子監的時候,接到了方若蘭寄過來的《牡丹亭》,一時驚爲天人,他在南京國子監中推廣,衆人也都認爲蘇澤是大才。
“汝霖知道格物緻知吧?”李贽看着蘇澤問道。
原來這個時候李贽接受的還是心學思想,不過也正常,此時是心學昌盛的時期,泰州學派也隻算是心學的一個分支。
南京所在的江浙地區,也是心學傳播最廣泛的地區,李贽熱心于心學自然很正常。
蘇澤說道:“格物緻知,緻良知嗎?略懂。”
對于格物緻知的認識,儒家解釋各不相同。
朱熹認爲“格物緻知”就是從萬事萬物中究察事理從而獲得知識。
和陸九淵則認爲這個“格”的意思是革除,意在言格去物欲而求得天理,反對在心外去窮理求知。
而王陽明更進一步,認爲“緻知”就是緻良知,“格物”就是正物,于是将“格物緻知”說成“緻知格物”,也就是“緻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
所以蘇澤說到了緻良知,李贽就知道蘇澤是知道心學的,他立刻高興的讨論起來。
“汝霖,我近日研究《荀子》,其中有‘冰,水爲之,而寒于水’這句,略有所得。”
“請賜教。”
李贽說道:“汝霖你可知道制鹽的鹵水?這冬日鹵水和普通水一起放在屋外,普通的水結冰而鹵水不結,豈不是說鹵水和冰一樣寒?水和冰一樣寒,是不是荀子錯了?”
蘇澤倒是一點不意外李贽說出“荀子錯了”這樣的話,從李贽的一生來看他一向是蔑視權威的人。
不過這樣的聰明人,也最容易鑽牛角尖,喜歡吊書袋扣字研究,最後陷入到了空談的哲學思辨中。
而如今的心學就這樣的趨勢,人人都在講究格物緻知,可是誰也說不出到底要怎麽“緻良知”,一切讨論都陷入到空談中。
不過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來李贽非常善于觀察,他已經發現了飽和溶液的冰點低于水這件事。
蘇澤搖頭說道:
“不是荀子錯了,是朱子、陽明先生都錯了。”
李贽本來習慣性要反駁蘇澤,這是他在南京和人辯經養成的習慣,他剛剛張口,卻聽清楚了蘇澤的話。
“什麽?!”
原以爲自己說荀子錯了,蘇澤會驚駭,可是蘇澤竟然一口氣将朱熹和王陽明都駁斥了。
要知道荀子在儒家的地位本來就比較尴尬,他的作品很多儒生都是不習的,這位也就是說起來地位高,其實在大明儒生心中的地位是不如王陽明和朱熹的。
這兩人,一個是大明朝科舉官方思想,一位是儒家新聖,現在蘇澤竟然一口氣說他們都錯了?
狂!
李贽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狂徒!
沒想到蘇澤如此溫文爾雅的外表下,竟然有如此狂妄的思想!
不愧是我家甥婿!
在南京國子監辯經無敵手的李贽,燃起了辯經的興緻來。
但是辯經不是比誰的立論怪異就能獲勝的,還需要能将對方說服,最少也要駁倒對方的論點。
李贽挺直了身體,做出一副戰鬥姿态,他舉手說道:“汝霖請講!”
蘇澤淡淡的說道:“格物是格物,緻知是緻知,明明是兩種東西,先人不解其意而混爲一談。”
看到李贽在思考,蘇澤繼續說道:
“就以冰水爲例,我在南平曾經以熱脹冷縮爲原理制作一物,名爲溫度計。”
蘇澤講解了溫度計的原理,然後說道:“若用溫度計來測,卓吾先生的問題不言自明,混合鹽鹵的水結冰的溫度要比純水要更低,才有水結冰而鹽鹵不結冰的情況出現。”
李贽心頭狂震,他雖然沒見過溫度計,但是聽了蘇澤所說的原理,也覺得這個東西可行。
是啊,如果溫度可以定量,那自己那個問題就不需要研究了,隻需要記錄結果就可以了。
蘇澤說道:“格物,就是窮究物之理也,而物理是什麽?是不變的大道。”
“水沸而騰,水冷結冰,這些都是物之理,物之理是恒常的,不以人的意識而有任何變化。”
這句話雖然有些前衛,但是蘇澤說的水遇冷結冰,遇到熱沸騰,确實是恒定的,是人的意識無法影響的,他不由的點頭。
蘇澤又說道:“格物,就是窮究物之理,而物之理要從什麽地方入手?從現象,從規律,從數據,從簡單規律推導複雜規律,研究物之理不需要聖人經義,隻需要根據規律總結推導就行了,所以有的匠人不懂聖人之言,卻能明晰物之理,這不是更說明格物和聖人古訓都沒有任何關系嗎?”
李贽心頭狂震,蘇澤這一套理論實在是太違反他的常識了,可是他又似乎沒辦法反駁。
蘇澤又說道:“接下來就是緻知。知,萬民之識也,所謂緻知應是緻萬民之識,這是研究人心的學問。”
“往小處說,明事理,求良知之心,都是這樣的學問。”
“往大處說,如何治理手下,如何判決案件,如何管理财貨,都是研究人心的學問。”
“緻知要讀聖人之言,要學前人之例,要學史政之要,最重要還是明辨人理,順應人心,這些都是需要根據時情世情随時調整變化的,又怎麽能和格物混爲一談?”
“所以晚輩才說是朱子和陽明先生都錯了,格物緻知,就是格物和緻知兩門學問,用恒定不變的自然之理來解釋善變的人心不行,用人心道理的思考來解釋自然之理同樣是不行的。”
李贽結結巴巴的說道:“也就是說,成聖之途,是兩條路了?”
蘇澤點頭說道:“當然,窮究萬物之理能成聖,明辨萬民之心也能成聖!”
李贽突然想到了什麽說道:“等等,汝霖,你說天理恒常,這天星運轉感應人心,這不就是人心影響天理嗎?”
蘇澤斬釘截鐵的說道:“天星運轉乃是天理,和人心何幹!”
看到李贽不相信的樣子,蘇澤說道:
“天星運行,我可算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