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中,秉筆太監李芳的心情不錯。
陶公公在福建辦的不錯,新錢果然在福建暢行,就連福建地方官員最後也承認,陶公公在福建辦事妥當,百姓稱頌。
不過這不是李芳高興的原因,太監的名聲本來就不好,太監出宮辦事也不是求名的,最重要的還是把事情辦好。
事情辦砸了,名聲再好也沒用。
事情辦好了,名聲差一點也沒關系,就算是被外朝大臣彈劾,隻要皇帝滿意,日後就有飛黃騰達的機會。
讓李芳滿意的是,這次陶公公的事情辦的太好了!
對宮裏來說,這次出去鑄币,最重要的是爲皇帝斂财。
陶公公在福建橫掃舊錢,鑄币事業如火如荼,這疏通了錢法自然讓皇帝滿意,但是最讓皇帝滿意的地方,是陶公公送錢回宮的理由。
以前派遣太監出宮,搜刮回來的銀子都要偷偷摸摸的運回内庫,或者要巧立名目“捐”上來,要是辦的不妥當還要被朝廷大臣盯着說。
内庫雖然是皇帝的私人金庫,但是凡事都講究一個名正言順,堂堂大明百姓的君父,神仙下凡的道君皇帝,派太監搜刮民脂民膏,實在是太難看了。
陶公公急君父之憂,事事爲君父想在了前面。
在蘇澤的建議下,陶公公以鑄币火耗爲理由,将自己鑄币多少,成本多少,火耗多少寫成一本賬,從福建鑄币所賺的全部都是火耗成本,現在将鑄币火耗的“損失”還給皇帝,外朝大臣總不好說什麽了吧?
賬本是經過蘇澤潤色的,雖然這是一本純純的假賬,但整個賬本上都看不出任何勾稽關系上的漏洞。
陶公公還“貼心”的将火耗全部換成了銀子,然後用漕運運送到了京師。
當曹公公的運銀船抵達京師的時候,整個京師都沸騰了。
近身服侍皇帝的李芳,自然知道那幾天嘉靖皇帝的心情有多好。
皇帝還專門将陶公公的賬本傳閱戶部和科道,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看!這是賬本!這些是朕的錢!是朕該得的!
滿朝臣子都沉默了,陶公公在福建又是鑄币又是修水利,百姓都快要給他建造生祠了,你攻擊他完全站不住腳。
賬本無懈可擊,鑄币火耗算的清清楚楚,然後将這些火耗全部折銀送“還”給了皇帝,這時候大臣們隻能說一句“陛下有德”了。
是個人都知道,這銀子不可能憑空出現,皇帝和百姓都沒有抱怨,這錢肯定是有人出了。
福建籍的官員,或者和福建官員關系好的官員,都接到了從福建寄來的信。
他們被陶公公坑了!
可是這一次,就連最能言善辯的言官,都啞口無言。
怎麽說?
陶公公擊敗這些大戶的手段,很多不了解财政的大臣都看不懂!
看不懂還怎麽噴?
大明律中之規定了私鑄是犯法的,舊錢暴跌又不是陶公公強行規定的,甚至陶公公都算不上是強行收購舊錢,這些舊錢都是福建囤積舊錢的大戶“硬”塞給他的。
而其中最驚駭的,就是戶部尚書方鈍了,這位從嘉靖三十一年就開始擔任戶部尚書的重臣,第一次感覺到了危機感。
你一個太監就好好搜刮,還玩上财政手段了?而且比戶部所有人都玩的厲害,要不然我這戶部尚書給你來做?
對于戶部來說,他們最害怕的事情,莫過于皇帝懂财政了。
如今這位皇帝,已經算是略懂了,就将戶部折騰的夠嗆。
但是陶公公的這一手,已經是曆史上理财名臣的水平了。
不行!絕對不能讓陶公公回京!
如果陶公公進入司禮監,那以後戶部的那些勾當,皇帝不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那簡直就是戶部的災難!
可是這一次陶公公立下大功勞,等到鑄币完畢肯定要回京升職的啊,這可要怎麽辦!
方尚書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内閣的會貼,召喚他入内閣議事。
議事?朝廷又要用錢了?
這些日子内閣議事就隻有一個主題,要錢。
東南抗倭要錢,北方俺達犯邊要錢,遼東生番叛亂要錢,西南土司安撫要錢,偌大一個大明王朝,開門就是柴米油鹽,事事都要方鈍這個戶部尚書操心。
戶部是一滴都沒有了!
堅定了這個信念,方鈍拖着沉重的步伐來到了内閣,可等到他看到嚴閣老遞過來的條子,方鈍揉了揉眼睛。
“陛下要重開琉球朝貢?”
方尚書也沒想到,急匆匆的将他喊道内閣,竟然是爲了這件事。
嚴閣老低着頭說道:“宮裏的消息,福建巡撫汪道昆上了密揭,琉球使者手裏有龍涎香,請求陛下重開朝貢,允許琉球使團入貢福州。”
嚴嵩能在内閣說宮裏的消息,自然就是皇帝默許發出來的消息了,方鈍臉色有些難看,朝貢這個事情是戶部最頭疼的。
每次這些藩屬國入貢,都是拿一些皇帝喜歡的奇珍異寶,然後還要戶部掏錢賜金讓使團返回。
說白了,朝貢這個事情,就是皇帝拿寶貝,戶部掏錢,至于爲什麽是戶部掏錢,外交事務你戶部不掏錢嗎?
這也是爲什麽之前滿剌加被葡萄牙人入侵,滿剌加使者求援的時候,戶部爲什麽堅持不肯救援。
救援出兵要掏錢,朝貢也要掏錢,丢了滿剌加,戶部反而少了一筆開支。
這琉球要重新入貢,那又少不了要戶部掏錢,而且琉球這次搞來了龍涎香,日後再搞來更好的東西,戶部豈不是又要掏更多的錢?
不行!必須要阻止!
但是方尚書突然楞了一下。
“閣老,琉球是從福州入貢吧?”
嚴嵩點點頭,他和方鈍不算是一黨的,這位方尚書嚴嵩并不喜歡,可以知道他是精幹的财臣,才能做了這麽久的戶部尚書。
琉球從福州入貢,這是戶部小官都知道的事情,方尚書爲何還要确認?
方尚書立刻說道:“重啓琉球朝貢茲事體大,需要得力人手操辦。”
嚴嵩點點頭,地方上掌握朝貢貿易的是市舶司,但是如今倭寇亂起後,各地市舶司都已經荒廢了。
要重新啓動琉球的朝貢,就要重新拉起市舶司的班子來。
方尚書立刻說道:“市舶司提舉一向是宮内人擔任,戶部以爲福建鑄币的陶大監精通财政,可以主持福州市舶司的事務,主持重開琉球朝貢。”
嚴嵩愣住了,徐階也愣住了。
這位方尚書其實也不算是清流,到了他這個地位,算是自成一派了。
方鈍是湖南嶽陽人,他做官之後一直提攜同鄉,當上戶部尚書後更是出資捐資建嶽陽會館,安排同鄉仕宦居住。
還組織同鄉共爲“鄉約”,其實就是組建以湖南同鄉爲主的同鄉政治同盟。
嚴嵩和清流都不太喜歡他,但是他把持戶部多年,在朝堂上也有相當的分量。
嚴嵩本來還準備花力氣說服方鈍同意重開朝貢的,可沒想到自己勸說的話還沒說出口,方鈍就直接同意了。
這戶部一向扣扣索索,怎麽今日答應的這麽痛快?
嚴嵩也是千年的狐狸,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陶公公!
陶公公在福建弄得這一套太妙了,吓得戶部不敢讓他回京。
主持朝貢貿易是肥缺,相必陶公公不會拒絕,而市舶司的職務肯定要幹上幾年,能拖上幾年就是幾年了。
嚴嵩也不願意陶公公返回京師,他立刻明白了方尚書的意思。
這位老奸巨猾的内閣首輔很快就贊同了萬尚書的意見,在内閣的票拟上簽字用印,支持福建巡撫汪道昆提請在福州重開琉球朝貢的意見。
等到李芳将内閣票拟送到禦案上的時候,嘉靖皇帝提起朱筆,親自在票拟上批紅,準了汪道昆的提案,在福州重開琉球朝貢,重建市舶司,讓正在福建鑄币的陶公公兼任市舶司提舉,全面負責和琉球朝貢的事宜。
拿到聖旨的李芳,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這一次陶公公立刻大功勞,作爲舉薦人的李芳自然也是得了好處。
從福建分潤的好處不說,陶公公作爲李芳的黨羽,更加強了他在司禮監中的話語權。
但是陶公公的表現如此亮眼,李芳也有些猶豫了,若是他返回紫禁城,豈不是也要和自己争寵?
由陶公公提舉福州市舶司,這算是一個肥差,也能補償陶公公的功勞,與此同時又可以讓陶公公繼續留在福州撈錢,而不用返回紫禁城威脅自己的地位。
兩全其美!
皇帝、内閣、内廷、戶部全部都支持,這道命令以極高的效率發往福建。
如果蘇澤知道這次任命的決策過程,隻會感覺大明朝隻會小赢,自己永遠大赢,反正都是赢!
從福州府返回南平的蘇澤,還沒能歇腳,就被新任南平知縣請到了縣衙去。
新任南平知縣姓孫,出身遠不如之前的白知縣,他是舉人出身,苦熬多年才混成了知縣。
孫知縣已經年過五旬,留着山羊胡子,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師爺而不是知縣老爺。
蘇澤在白知縣交接的時候見過這位孫知縣,可是從那次見面之後蘇澤就在外奔波,他實在想不通這位孫知縣急着見自己是爲了什麽。
孫知縣的态度放的很低,近乎于谄媚的說道:
“解元公年輕有爲,日後必能科舉高第!”
被孫知縣這麽捧着,蘇澤都不知道如何搭話了,他寒暄了兩句,這才被孫知縣拉着坐下。
一坐下之後,孫知縣長籲短歎道:“解元公,今年秋糧征收還有缺額啊。”
蘇澤知道正戲來了,難道這就是知縣化緣來了?
蘇澤面色古怪,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黃老爺。
可是看看南平縣,長甯衛已經是南平最富饒的地區,蘇澤在城裏還有多處産業,山上還有諾偌大的茶園。
除此之外,前任知府是他未來嶽父,他的房師是福建巡撫,和陶公公胡公公兩個宮中的大太監相交莫逆。
好吧,自己果然就是黃老爺。
也難怪孫知縣用這樣商量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黃老爺也不是冤大頭,縣裏的征糧指标達不到要求,總不能自己去填這個窟窿,我蘇澤可是守法納稅的鄉紳!
蘇澤說道:“我長甯衛是軍衛,是不納糧的,武夷山的茶園也是上茶貢的。”
孫知縣苦着臉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長甯衛是軍衛,是不納糧的,隻是今年田稅差的太多,所以想要請城裏大戶慷慨解囊,現在城裏請大戶助捐,大家都看着解元公呢!”
蘇澤沒想到自己竟然遇到傳說中的攤派,他看向孫知縣說道:
“今年福建雖說有些雨,但最後也沒鬧災,總體上也算是風調雨順,怎麽秋糧都征收不足?”
孫知縣苦着臉說道:“哎,解元公日後肯定是要入仕的,等你做到我這個位置上,就自然明白我的難處了。”
孫知縣摸着山羊胡子說道:“如今我大明朝就是這麽一個怪事,越是風調雨順的,越是收不上糧食來。”
“這是爲何?”
“因爲谷賤啊。”
“谷賤?”
孫知縣說道:“今年若不是陶公公在福建鑄币,這種現象更嚴重,說白了就是市場上的銀不足,雖然豐收但是糧食依然賣不出價格。”
“夏糧的時候已經是如此了,今年夏糧豐收,但是糧價比去年還低了一成,種田反而是虧了。”
“既然種田不賺錢還虧錢,那很多大戶幹脆就抛荒不種糧食養養地力,又或者改種棉花桑樹等經濟作物。”
“陶公公疏通錢法,秋糧的價格上去了一些,但是當時沒有種糧食自然也交不上來糧食,如今整個福建都缺糧缺的厲害。”
孫知縣苦着臉說道:“布政使司也算是給大家出了個辦法,讓各府縣折銀納稅,可縣衙也沒有銀子啊。”
孫知縣伸出手對蘇澤說道:“解元公,請你助捐一百兩銀子帶個頭!其中八成我再返給你,如何?”
好家夥,還真的是鄉紳二八分賬啊,果然誠不我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