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布政使司接到了陶公公的移文,内心是崩潰的。
你一個太監,好好勒索地方不好嗎?爲什麽要修水利?
這水利是你一個太監能修的嗎?多少飽讀詩書的文人都修不明白的東西,你一個太監也要玩?
可是陶公公是皇帝的欽差,而之前的聖旨中也說了,要福建上下配合陶公公整頓錢法。
這移文中抓住修水利是爲了“疏通錢法”,福建布政使王國幀隻能喊來幕僚和布政使衙門的屬吏,一同商議陶公公的移文。
親近下屬看完了移文說道:“道台大人,以卑職看,就從了那陶公公吧。”
大明的版圖劃分是兩京十三道,南北直隸爲京,其他省也稱之爲道。
布政使是一省的文官長官,也被稱之爲道台。
又一位王布政使的幕僚開口了,這位白胡子的老秀才說道:
“這陶公公是欽命皇差,又有皇上的旨意,要是公然抗命恐怕要被他上密揭彈劾啊。”
王布政使聽到這裏立刻就慫了。
雖然從行政上說,王布政使是大明朝的封疆大吏,是妥妥的正二品高官,但是人家陶公公有資格上密揭啊!
做官做到了一省的道台,再升遷就隻有六部尚書或者進内閣了。
這一步登天,官員能力和考核成績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就是皇帝的想法。
要是被這死太監上了眼藥,日後影響王大人再進一步,那可就沒有後悔藥吃了。
王布政使點點頭,算是定下了調子。
這下子衆多幕僚和屬吏就知道要怎麽說了。
布政使衙門中負責水利設施的典史說道:
“道台大人,這修水利最大的問題是花錢,既然陶公公願意出錢,我們布政使衙門隻需要下一道公文即可。”
王布政使也點頭,往日有公公下來辦事,布政使司都要準備一大筆錢來賄賂他們,原本王布政使都做好了出血的準備了。
可沒想到陶公公根本就沒有來福州城,隻是行文讓福建臬司将存銅送到南平礦坑,也沒有敲詐其他衙門,隻是安心躲在山裏玩銅。
現在陶公公隻是讓布政使司衙門下個公文,讓各地募集民壯修水利,這錢也不用省裏出,還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呢?
王國幀恍然大悟,是啊,這麽簡單的事情配合一下就可以了,反正又不要自己出錢。
王布政使立刻讓屬吏起草好了命令,然後加蓋了布政使衙門的官印發給各府,再由各府衙門快點發到各縣執行。
府衙縣衙接到了這份公文也是摸不着頭腦。
你陶公公好好的鑄錢,怎麽又扯到了水利上啊。
但是府衙縣衙的想法也和王布政使差不多,反正布置給我的工作按照要求下發就好了。
就這樣,南平縣的縣衙外牆上,貼出了縣衙招募民夫,要重修閩江河堤的通告。
和往常不同的地方是,這一次官府不是攤派徭役,而是有償招募民夫,不僅僅在告示上寫明了每個月的薪水,還寫明了工程期限,甚至連需要的民夫人數都寫的清清楚楚的。
南平縣的百姓将信将疑,但是很快縣裏就傳來消息,背山村五十多民青壯上縣衙報名,願意爲南平百姓修閩江。
緊接着長甯衛附近幾個村鎮也都跟着報名,就這樣湊齊了開工需要的民夫人數。
其他縣的情況也都是差不多,總有些過不下去的人爲了錢去報名,而一旦有人報名那就有人跟着報名。
這也自然也是蘇澤爲陶公公設定的辦法。
一項工程分成很多段,第一批開工的隻不過是整個工程中的一小段而已。
但是隻要這些人拿到了錢,那麽接下來再募集其他段的民夫就輕松了。
“白大人,修閩江河堤需要的民夫已經募集完畢了。”
負責這件事的是承發司的書吏林顯達,白知縣聽到之後點點頭,放下手裏的《古文觀止》說道:
“且把人都備着,這陶公公真的稀奇,難道這是什麽新的撈錢辦法?”
林顯達也賠笑這說道:“大老爺,縣裏将人備好,無論哪邊都挑不出毛病來。”
白知縣點點頭說到:“你讓渠房也推兩個人出來,先應付一下上面。”
白知縣放下手裏的書又說道:“蘇汝霖已經平安到福州府了吧?”
林顯達立刻說道:“阿澤兄弟前幾日剛剛派人送信回來,已經報上鄉試的名了。”
白知縣點點頭說到:“本官也聽海教谕說了,蘇汝霖是這一科中最有希望考中舉人的,若是你們長甯衛能出一個舉人,那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林顯達連忙說道:“阿澤兄弟趕考前就說了,多虧了知縣老爺提拔他做案首,若是真的中舉,一定會記得知縣老爺的恩情的。”
白知縣心裏高興,卻表面冷淡的說道:“試卷都是糊名的,蘇汝霖得中案首都是他的本事。”
南平縣已經很久沒有出過舉人了,若是蘇澤能夠中舉,那不就顯得南平縣文教工作做的好嗎?
而且蘇澤還是白知縣點的小三元,他的成績越好,那就更顯得白知縣慧眼識珠了。
對于陶公公修水利的事情,各地衙門基本上都是這個态度。
隻不過林顯達将這件事放在心上,還從渠房找到了兩個懂得水利的吏員,讓他們好好帶隊。
八月初七,福建知貢舉汪道昆帶領所有參與鄉試的官員先祭祀文廟,向大成至聖先師和曆代先賢祈禱福建文脈昌盛。
緊接着,汪道昆打開貢院的門鎖,衆官員随着汪道昆一起住進了貢院中。
汪道昆向印卷官張思敬授卷,張思敬接過來試卷,他需要在貢院邊上的印刷坊内,印刷出三千五百名考生的卷子。
張思敬領着卷子離開,汪道昆開始和同考官以及監考官一起巡查貢院。
福建的貢院規模極大,按照天地玄黃分成四個區域,因爲考棚實在是太多,密密麻麻看過去非常的壓抑。
一塊活動木闆可以當做考棚的門,考生進入考棚之後就會放下入口的闆子,這塊闆子就成爲答題的桌案。
汪道昆看着一望無際的考棚,想到自己在南直隸參加鄉試時候的場景,這科舉考試是越來越卷了。
沒辦法,随着讀書人越來越多,大明朝的學曆貶值也越來越嚴重。
國初的時候隻要是秀才就能出仕,舉人就能授予知縣的職位,朝廷中身居高位的,也不乏舉人出身的。
但是現在舉人隻能去做學官,還都是比較落後地區的學官。
進士也是同樣如此,三甲進士可以做縣令,但是還要在吏部挂号排隊,隻有地方上出現缺額才有機會遞補。
可是科舉人數卻在急劇膨脹,汪道昆看過以往貢院的記錄,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參加福建鄉試的不到兩千人。
如今是嘉靖三十四年,這個人數已經膨脹到了三千五百人。
以至于一些讀書人都感慨,“考的好不如生的早”。
收起這些感慨,自己的工作就是在這三千五百人中,挑選出合格的人才來。
汪道昆腦海中閃過蘇澤的身影,那個年輕人應該會參加鄉試吧?
汪道昆也開始期待蘇澤的考卷來。
在考院邊上的印刷坊中,小吏将剛剛雕版印刷出來的考卷遞給張思敬,交給他做最後的校隊審定。
一邊看一邊記下考卷的内容,張思敬确認考卷無誤之後,紛紛屬下開始印刷考卷。
等到小吏出去之後,張思敬提起筆,開始默寫本次科舉考試的題目。
等到寫完了之後,張思敬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這還是他第一次進行科舉作弊,自然是萬分的緊張。
在當年自己參加科舉的時候,張思敬自然是萬分痛恨這種科舉作弊的事情。
可是随着從京師貶谪出來,一代天之驕子變成了偏遠地區的推官,張思敬興建陋室亭,隻有在黃時行等讀書人的圍繞下,才能心情好點。
而到了地方之後,張思敬很快就丢掉了剛剛做言官之後立下的清廉志向。
張思敬不敢回想,到底自己是怎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他收起心思,等到墨迹幹了之後,将卷紙團好,按照和黃時行的約定,将紙團扔到了貢院之外。
早已經在外面等待的黃時行立刻撿起紙團,然後迅速返回了住宿的魁星樓中。
迫不及待的打開紙團,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題目,黃時行開始嘗試作答。
鄉試三場考試,第一場的經義考試最爲關鍵。
不過和縣試相比,鄉試的難度大了很多。
這個難度大不僅僅是試題的難度上,也在于試題的數量上。
縣試一場隻需要考一篇四書義和一篇五經義,兩篇八股文考一整天,有的是時間慢慢打磨。
而鄉試這是要考三篇四書義和四篇五經義!
每一篇的字數是二百到三百字之間,必須是嚴格的八股文,而且答題的時間也隻有一天。
這可不是水文寫小說,而是要立意正确引經據典的官樣文章。
隻有少部分考生能在在規定時間内答出全部題目。
九成的考生在答題速度上就被淘汰了。
所以黃時行能夠提前得到試卷,就已經占了相當大的便宜,隻要今天先把文章做好了,那進了考場隻要默寫出來就好了。
可是剛剛看了第一道題目,黃時行就犯了難。
他怎麽也想不出這道題的破題思路。
苦思冥想了半天之後,黃時行隻能将這道題目先謄抄下來,先去寫别的題目。
做着做着又出現了一道難題,黃時行再次謄抄下來,他心一橫,将這兩道題目拿出去,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和張思敬的約定了,隻能先找人詢問破題之道了。
在貢院内的張思敬也沒想到平日裏衆人都誇贊的黃時行這麽草包,在他看來很簡單的幾道題目,黃時行竟然要拿出去請教别人。
黃時行總算是還有些腦子,分别找了兩個人請教,他趕緊将文章寫下來背熟,然後翻上床睡覺。
八月初八,貢院門口擠滿了人。
蘇澤排在南平縣考生的隊伍中,按照次序排隊進場。
蘇澤也看到了隊伍前面的黃時行,他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接受着身邊跟班的吹捧。
黃時行也看到了蘇澤,露出一個挑釁的眼神。
蘇澤覺得莫名其妙,平心而論自己也沒有得罪這位黃公子,不過是搶了他幾次風頭。
可是偏偏這位黃公子對自己這麽大的敵意,總是将自己視作競争對手。
蘇澤提着考籃走進了貢院前。
貢院前的小廣場上擠滿了考生們,監門官宣讀考場記錄,再由監考官領着秀才們宣誓。
然後分成多個隊伍,接受哨兵嚴格的檢查。
大明朝的讀書人還有幾分體面,搜身也隻是摸一摸,等到了後面那個朝代,就要赤身裸體的檢查了。
搜檢完畢,蘇澤終于進入了貢院。
同保的十人,一同抽出各自的座位号,蘇澤的抽到了自己的考棚,玄甲申戍号。
緊接着在哨兵的吆喝下,考生們被驅趕向了各自的考試區域。
蘇澤找到了自己的考棚,卻看到距離自己不遠的黃時行。
黃時行也看到了蘇澤,心虛的将目光移開。
心中念了一句晦氣,他放下考籃開始回憶準備好的答案。
蘇澤神态輕松的放好了自己的考籃,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急促的梆子聲響起,所有考生都放下擋闆,嘉靖三十四年的福建鄉試開始了。
南平礦坑的鑄币廠中,黃燦燦的新币裝入布袋中,陶公公鑄造的第一批新錢也終于完成。
最近好卡啊,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