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已經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公文傳遞體系,通過急遞鋪系統鋪設全國。
對于各地上奏的緊急公文,急遞鋪各有不同的送達期限,類似于如今快遞的平信和急件。
大明朝複雜的公文體系,各層級官員是不能随便寫公文的。
寫給皇帝和上級衙門的公文各自都有不同的格式,而寫給皇帝的公文更是嚴格分類。
簡單的分,在外的大臣給皇帝的上書分“奏本”、“題本”、“揭帖”。
這些公文的格式各不一樣,而傳遞方法也不一樣。
奏本是最正式的公文格式,要求最嚴格,奏本也不需要送到通政司,可以直接從會極門由司禮監送到皇帝的禦案上。
不過從景泰年開始,奏本基本上不太用了,大部分公文都改走題本和密揭。
題本則是大臣最常用的公文,題本會送通政司,由通政司抄錄,一份送給内閣,一份送六科言官。内閣的題本都會簽上内閣輔臣的建議,是爲票拟,再送給皇帝批紅。
題本有内閣會簽,有六科審訂,有皇帝批紅,是大明朝最正式的上奏公文格式。
朝廷重臣、地方大員如果有大事要奏,基本上都會用題本。
最後就是密揭了,密揭是和皇帝親近的大臣,或者外派的宦官武官才能上的奏疏,密揭比奏本的格式更自由,也不用送通政司和内閣,更不要抄送六科,可以和皇帝直接對話。
陶公公的上奏,自然是走的密揭的通道。
不過在上密揭的時候,陶公公也給自己的後台,大太監李芳寫了一份副本,也寄給李芳三枚新錢,這是爲了确保自己的密揭能被皇帝看到。
理論上密揭隻能皇帝來看,但是嘉靖皇帝潛心修道,不可能和繼位初期那樣勤于政事,每一份奏疏都看了。
如今朝臣的題本,嘉靖皇帝一般都委托司禮監的太監查看,由掌印太監批紅用印,再發回内閣執行,隻有朝廷大事他才會親自過問。
大部分的密揭也都是司禮監看後批紅,隻有内閣輔臣,還有皇帝親近信任大臣的密揭,皇帝才會親自看。
通過緊急軍情通道傳遞的密揭,從福建快馬加鞭送到京師之後,直接從會極門送到司禮監。
如今整個司禮監掌印太監是黃錦,下有四名秉筆太監,也就是負責奏章批紅的太監,李芳也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之一。
陶公公自然也有向李芳傳遞消息的快速通道,李芳已經提前知道了密揭了内容。
很清楚嘉靖心思的李芳,在見到了陶太監送上來的新錢之後,立刻就知道這是天大的功勞!
李芳可太了解這位萬壽帝君皇帝的心思了!
三仙币上的海上仙島栩栩如生,且不說陶太監的“夢中得授錢法”說辭是不是真的,和海外仙島沾上邊,那就讨得皇帝歡心了。
要知道秦始皇派遣徐福求不死藥,去的就是海外的三仙島,對于求修道長生的嘉靖皇帝來說,三仙島自然是大大的吉兆。
李芳讀過書,他深知錢法之重,如果每一枚銅錢都鑄得和陶公公進獻的這麽好,鑄币的代價也和他說的這麽低,那這一次福建鑄币就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而這位帝君皇帝,對待能幫他搞錢的人,都是不吝啬于賞賜的。
自己這個保薦人,也能從中分潤到好處。
李芳不動聲色,從自己的幹兒子手中接過陶公公的密揭,迅速看完之後迅速揣進兜裏,然後對掌印太監黃錦說道:“大珰,内臣要面聖。”
在場的秉筆太監都擡起頭,黃錦也看着李芳。
黃錦點點頭說道:“去吧。”
李芳匆匆走出司禮監,在黃錦身邊的秉筆太監陳洪露出毒蛇一樣的眼神。
司禮監并沒有固定的辦公場所,一般皇帝在哪裏辦公,司禮監就在側廂設監。
如今這位皇帝居住在西苑玉熙宮,司禮監就在西苑邊上。
衆太監都各懷心思,李芳單獨面聖肯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宮内太監的榮辱都在這位萬壽帝君一人身上,所有人都不願意宮内的權利結構發生變化。
黃錦歎息一聲,他是皇帝的潛邸舊人,如今宮裏和外朝的局勢微妙,他也有了求退的想法。
之所以同意李芳一個人單獨面聖,也是黃錦有交接班的想法。
隻不過這位皇爺恩威難測,不知道李芳能不能得到皇帝的信任。
突然,西苑中響起了連珠一樣的銅罄聲,黃錦放下手裏的筆走出司禮監,隻聽到銅罄聲果然是從玉熙宮那邊傳來的。
熟悉嘉靖的太監都知道,這位帝君近些年來更加玄虛莫測,但是他心情起伏的時候就會狂敲打銅罄,算一算正是剛剛李芳進去單獨面聖的之後不久。
秉筆太監陳洪低着頭,他和李芳一向不對付,如今黃錦已經露出退意,司禮監的事情也管的少了,陳洪和李芳都在争奪掌印太監的職位。
如今李芳出了風頭,最不高興的自然就是陳洪了。
陳洪低着頭,不表露出自己的神色,心中卻對李芳和黃錦的關系更加懷疑,這兩個家夥是不是有了什麽秘密交接協定?
到底是什麽事情,能讓那位一直靜修玄功的皇帝這麽激動?
不過作爲消息靈通的秉筆太監,陳洪第二天就知道了原因。
福建鑄币督辦太監進獻新币,得到了皇帝的認可,皇帝命令李芳将陶太監的鑄币法和新币送到戶部,戶部對于新錢也稱是,認爲新錢質量上乘,可在福建先鑄以觀後效,若是福建能通行則可以推廣到全國。
皇帝立刻下诏,命令陶太監督辦新錢,并且允許他調用整個福建的礦監、鐵廠和工匠,務必要疏通福建錢法。
不僅僅是宮内震驚,宮外更加震驚。
正常的國策,都要經過内閣票拟,送交科道審訂,然後司禮監票拟發往六部執行。
這套程序自然是爲了用級别低的言官制約内閣,體現了洪武爺“以小制大”的優良傳統。
這次皇帝“夥同”戶部就下令鑄造新币,内閣卻不吭一聲,這讓言官們非常憤怒,這等于是皇帝繞過了科道直接下旨辦事,而且還是鑄造新錢這種大事!
科道言官開始引經據典,從先秦以來的錢法說到了本朝的錢法,紛紛抵制皇帝要鑄的新錢。
這些言官們很快發現,這次皇帝鑄造新錢的态度非常的堅決,将幾個帶頭上書的給事中和禦史貶出了朝堂,他們很快發現風向不對了。
高地防禦塔血太厚,沖不動!
既然皇帝沖不動,那科道就隻能沖嚴閣老了。
科道言官調轉方向,開始彈劾嚴閣老不能勸谏君上,讓皇帝派遣太監出去鑄币擾亂錢法。
躺槍的嚴閣老也傻了,人在内閣坐,鍋從天上來。
不過嚴閣老可不是紙糊的,他迅速組織人手反擊,又利用自己吏部尚書的權利,迅速調整了幾個關鍵職位,将這一次言官沖塔給打了回去。
陶太監也不知道,自己一封請鑄新錢的密揭,竟然引起了朝堂這麽大的争鬥。
不過他這個太監就算是知道了,也隻會笑着看這些大臣狗咬狗吧。
千裏之外的福建自然還沒有感受到朝堂的風波,陶太監隻是焦急的等待宮裏的回信。
而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朝廷要廢宋錢的消謠言在福建上下傳開了。
大明朝的錢法經常反複,許多老人都聽說過朝廷廢錢的傳說。
而且福建本身用的就是宋錢,加上陶太監這個宮内的督辦鑄币太監來福建的消息傳開,更引起了福建民間的恐慌。
家裏有存銅錢的人家,紛紛想辦法将銅錢換成更加保值的銀子。
銀價飛漲,銅錢飛跌。
以銅錢爲主要貨币的普通百姓财富被劫掠,而那些有存銀的大家族,或者提前得到風聲用銅錢換銀子的家族,都從這場貨币危機中大賺了一筆。
不過這些大家族手裏捏着銅錢,卻還等着再賺一筆。
他們在等待朝廷鑄的大錢,每次朝廷鑄錢,都會強行命令銅錢和銀子的比價,要求市場上按照這個比價交易。
回收舊貨币,強行使用新币,是爲了推行新币的常見操作。
這時候這些掌握了銅錢的大家族,就可以跟着官府私鑄新錢,然後拿着新錢去搶劫其他人的财富。
對于黃時行這樣的消息靈通的豪紳來說,這次鑄錢就是雙赢,豪紳們赢兩次,赢麻了。
在第一次宋錢大跌的時候,蘇澤寫信給林默珺,讓她不要在這個時候用銀子換錢。
蘇澤還給背山村、孫典史家等長甯衛附近幾個莊子的人寫信,讓他們不要胡亂花銀子。
在這場舊錢貶值的恐慌中,衆人還是選擇相信了蘇澤,沒有動用手裏的銀兩。
這場朝廷廢舊錢謠言引發的騷亂還在繼續,等到了六月份的時候更是席卷了福建全境。
這場狂歡中,黃時行将自己這一房手上的白銀,全部都換成了銅币。
除此之外,黃家在城外的莊子裏,堆滿了開爐用的煤炭,黃時行還請了好幾個懂得鑄币的匠人,直等到朝廷發行的新錢面世,就立刻跟着仿制!
整個六月,蘇澤一直在縣學讀書刷科舉技能,其他學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縣學讀書的生員中,自然是寒門子弟居多,他們不像黃家那樣這麽大的膽子,有能力私鑄新錢。
但是找到認識的大家族入股,請别人帶着自己賺一筆,這還是能做到的。
按照黃時行請來的算學先生估算,若是操作好了,手上這筆銅錢就能翻個三倍四倍的利潤,将花出去的銀子,成倍賺回來。
這期間韓曆和于宗章還找到蘇澤,說自己有路子可以賺錢,問蘇澤要不要入股。
蘇澤自然是一口拒絕,還勸說他們不要在這個時候将銀子換成錢。
但是忠言逆耳,在家産翻倍的誘惑之下,兩人到底有沒有聽進去蘇澤的話,就不是蘇澤能夠操心的了。
等到六月底的時候,朝廷命令陶公公鑄币的旨意傳到福建,省内這些大戶已經完成了舊錢的囤積,就等着仿制新錢再赢一次了。
接到了旨意的陶公公,第一時間找到了蘇澤。
“蘇先生!蘇先生!朝廷準了!”
陶太監熱淚盈眶,他死死地拉住蘇澤的手,第一關已經過了,但是鑄造新錢才是最重要的一關。
隻有鑄造出好用的新錢,并且在福建穩定住新錢的價值,他這趟差事才算是圓滿完成。
陶太監隻恨自己沒有讀過書,沒資格升入司禮監,不過這份功勞也能讓他生成宮内司署的管事太監了。
“還請蘇先生幫忙,籌建鑄币廠!”
蘇澤也拱手說道:“錢法朝廷大計,蘇某義不容辭!”
陶太監又從袖子裏掏出一份長卷。
“這是蘇先生要的全福建水文圖。”
蘇澤默不作聲,古代地圖可是機密,這份水文圖全福建隻有布政使司衙門才有。
這都是造反的重要資料啊!
蘇澤不動聲色,收起水文圖說道:“請容蘇某研究一下,看看哪裏合适建造水利工坊。”
“蘇先生拿去好好研究,先讓礦坑那邊的工坊開動就行。”
蘇澤接着說道:“以福建臬庫的存銅,想要鑄造一省的錢币還是不夠,先前公公說從市面上收購宋錢的事情?”
說道這裏,陶公公氣不打一出來說道:“也不知道哪裏的謠言,說朝廷要廢宋錢,這些大戶收購了大量宋錢,咱家讓官府去換,他們也推诿扯皮,着實可惡!”
“咱家看來,這些大戶就是屯着宋錢,準備新錢發行跟風私鑄再賺一筆!”
蘇澤微微一笑,這個結果是他早有預料的,福建大戶都等着這次機會發财呢。
“公公,以往朝廷推行新錢,都是怎麽将錢投放到市面上的?”
錢鑄造出來,要在市面上流通起來才有價值。
陶公公說道:“自然是強行命令百姓使用新錢,強行兌換新錢。”
蘇澤感慨,果然太監就是直白。
蘇澤誘惑的問道:“公公,您想名留青史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