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霖兄!”林清材驚喜的看着蘇澤。
蘇澤也連忙和他打招呼,林清材确實不錯,并沒有因爲自己沒考上而疏遠蘇澤和陳朝源,反而坦然向他們學習。
自從陳朝源在縣學上學之後,林清材更是擔起了《拍案驚奇》報社的工作,這都讓蘇澤對這位同學非常的看中。
“我聽海教谕說了,這次是汝霖兄給我們講課?”
林清材的話中帶着驚喜,他知道蘇澤的能力,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
蘇澤點點頭,他向林清材詢問道:“這次海教谕招收的學生都是什麽來曆?”
教學自然要講究因材施教,蘇澤向林清材詢問這些學生的來曆,也是爲了更好的給他們講課。
林清材說道:“這次海教谕新收了八名弟子,都是南平縣寒門子弟。”
蘇澤越發覺得寒門這個概念空泛,在最早的時候寒門也是門,兩晉南北朝的時候,寒門也出過張華這樣的宰相,就算是“寒”也是家族産業龐大的大地主階層,隻是不如高門大族那樣有家傳的學問,又或者是祖上沒有顯達過。
但是在明代說寒門,已經和後世的說法差不多了,也就是蘇澤這樣的衛所中低層軍官子弟,小地主自耕農,又或者是在縣城爲生的市民階層後代。
蘇澤突然萌生起了一個想法,既然要造反,那肯定要搞清楚如今南平縣各個階層的訴求,掌握整個大明的階層傾向。
這不就是鄉野調查嗎?
蘇澤暗暗反省自己,最近和方知府這樣的上層階級接觸多了,思想上有些脫離群衆了。
固然有方知府這樣的想要做事的上層精英,但是想要造反還是離不開底層的支持,特别是廣大百姓群衆的支持。
而百姓群衆是個筐,餓得活不下去的流民是百姓,在南平城外的自耕農也是百姓,城市小資産也是百姓。
這不僅僅是簡單概括的有産無産,而是一個個有各自利益訴求的群體。
而給海瑞的學堂授課,正好是剖析南平縣城底層知識階層現狀的好機會。
林清材說道:“這些年宗社的社學式微,就算是富裕人家也不太請塾師了,能在縣學進學,都要感謝海教谕了。”
蘇澤問道:“爲何社學勢微?”
林清材歎息說道:“現在普通的宗族辦的社學,可能十幾年都出不了一個秀才,我們侯官林氏除了本宗的社學,其餘支脈的社學都停辦了。”
社學,就是宗社辦的學堂,林家這樣的大家族會聘請塾師,讓族中适齡的子弟開蒙讀書。
侯官縣林氏是出過進士的大家族,是福建有名的書香世家,隻可惜林清材這一支是分出來的支脈,遷往南平縣居住的,至今連一個舉人都沒出過。
蘇澤拿過一支筆,開始記錄下來:“林兄,那參加科舉的讀書人越來越多,這些都是哪裏來的呢?”
林清材說道:“大家族延請名師,官宦人家的私塾,福州府和泉州府那些大家族,甚至還有請緻仕的進士來講課的,又怎麽比得過啊。”
“蘇兄你看了沒有,這些年來中舉的,都是以福州府和泉州府的居多,再下來就是興化府,而解元年年都是出自福州府。”
林清材歎息一聲說道:“其實對我們這些小家族的子弟,能中個秀才就謝天謝地了,可能會寒窗苦讀幾年考一考舉人,進士是完全不敢想了。”
“所以這些年來,那些小家族也日漸消了科舉的念頭,族中子弟也日漸不讀書了。”
蘇澤将這些記錄下來,若是要做鄉野調查,這倒是一個好的切入點。
大族子弟進學早,教育資源豐厚,自然更容易考上科舉。
而考上之後又能有更多的資源,反過來反哺家族,于是形成了侯官林氏這樣的科舉大族。
南方還有經濟優勢,北方科舉幹脆被一些大家族壟斷了,出過一門幾進士的科舉神話,這背後都是階層固化的影響。
蘇澤問道:“這些寒門子弟不讀書,他們以什麽爲生?”
林清材對此非常的熟悉了,他家就是那種小地主,他立刻說道:
“幫着家裏打理田産土地呗,城中如果有産業的就進城打理産業,不過這些年進城的日漸少了。”
“這是爲何?”
林清材笑了笑說道:“還不是怕城裏這個銷金窟,把人學壞了。不少小家族子弟進了城,就沉迷于青樓和賭坊,賠了家裏的産業,如今這些人家的弟子多是留在家中打理田産。”
蘇澤記錄下來,“失去階層晉升夢想的小地主階層日漸堕落。”
林清材又說道:“不過如今南平城内商人子弟讀書的日漸多了,另外一些在縣城謀生的,比如狀師、算秀才,還有邵氏醫館這種醫家子弟,讀書進學的也日漸多了,還多有子弟出息考上秀才的。”
蘇澤略一思考也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原本的大明寒門就是小地主,或者是一些土地比較多的自耕農。
如果按照漢唐的标準,這就是“良家子”,是帝國的基石,最穩定的兵源,也是大部分基層官吏出身的階層。
在商業文化比較發達的南方,這些小地主,或者說土地食利階層日漸失去上進心,腐化堕落的很快。
而商人階層和市民階層,則日漸取代了他們的位置。
比如蘇澤現在的同學中,就有家裏做狀師的,算秀才的甚至還有看風水的陰陽生。
這些人本身就是通過知識改變了自身的命運,他們沒有家傳的土地,想要讓子弟維持住上一代的地位,就必須要要讀書。
商人子弟也同樣如此,商人雖然有錢,但是社會地位比較低,所以他們要讓子孫讀書,通過砸錢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
商人們可以在科舉上不計投入,江南那邊有的豪商紛紛請秀才來給孩子開蒙。
讀書識字自然是進步階級,如今一些小地主子弟都完全不識字,又吃喝嫖賭俱全,所以壓榨百姓反而是最狠的。
果然還是要調查啊,蘇澤再次反省自己,如果自己要造反,那這些在鄉間爲惡,盤剝百姓的小地主就是可以打擊的對象。
那些迫切要提升階層的城市小産者,那些願意讀書的進步小商人,就是可以團結的。
而那些真正依附于大明這棵大樹身上,或者說是依附于封建皇權之上的大家族,除了少數能夠背叛自身階層的精英之外,大部分都是最頑固反動的。
蘇澤覺得這次和林清材的談話受益匪淺,緊接着這些來縣學上課的寒門子弟都到齊了。
确實和林清材說的那樣,這次海瑞新招收的八名學生,像是林清材這種小家族出身的不多,反倒是南平縣城的人更是重視子弟的教育。
比如這次八名學生中,就有一對兄弟是邵氏醫館的子弟。
邵氏醫館就是惠民藥局黃提舉說過的那家私人醫館。
邵家想辦法脫了醫籍,靠着給人看病也積累不少的錢财。
邵家兄弟名叫邵先學和邵先進,從名字就知道家族寄予的厚望。
兩人都是家裏請了塾師開蒙,今年剛剛滿十六歲。
邵家聽說海瑞辦學後,第一批沒敢把孩子送過來。
等到出了蘇澤和陳朝源這樣的優秀“畢業生”之後,邵家立刻将兩兄弟送過來讀書。
【縣學講學,“講學”技能經驗+9,Lv3,108/300】
蘇澤看着不斷上漲的“講學”技能經驗,心中自然是非常的欣喜,更讓他欣喜的是在講完了一節課之後,蘇澤還漲了“科舉”技能經驗。
這節課蘇澤上的中規中矩,沒有拿出他拿套私貨。
看着這些年輕的臉龐,蘇澤又将一部《古文觀止》贈送給他們,任由他們在縣學借閱謄抄。
浙江抗倭的局勢依舊不明朗,失聯了一段時間的俞大猷再次給長甯衛寄來信,林默珺讓探親回來的林顯揚将信帶給了蘇澤。
上一次又吃了敗仗,朝廷下旨斥責張經“畏戰”,就差斥責張經養寇自重了。
接到旨意之後,張經知道如果再不打一場勝仗,那他這個總督也就當到頭了。
朝廷升任胡宗憲爲右佥都禦史,巡撫浙江,胡宗憲立刻推薦在青州抗倭的戚繼光爲将,調任浙江抗倭。
朝廷立刻準了胡宗憲的奏章,俞大猷在信中憂心忡忡,認爲這是胡宗憲在和張經争奪抗倭的主導權,生怕江浙高層的鬥争影響到抗倭。
胡宗憲這個人在明代曆史上難以評價,他依附于嚴嵩,按照蘇澤穿越前的時間線,爲了争奪抗倭的主導權,誣殺了張經。
可是胡宗憲确實帶兵平定了倭亂,重用俞大猷、戚繼光,提攜徐渭、文徵明等江南名士,定策平定海疆。
後來嚴嵩倒台之後,胡宗憲被清算死于獄中。
如今浙江又去了自己的老丈人方望海,估計要徹底亂成一團了。
朝廷的重點任務放在浙江上,兩大倭寇首領汪直和徐峰也在浙江角力,這時候也是蘇澤最好的苟且發育時光。
五月二十日,在福建讀書人千呼萬喚中,負責鄉試的福建督學汪道昆終于抵達了福州府。
據說這位督學非常嚴厲,在巡視福州府學之後,當場就出題考府學生,當場就斥責了兩名答題不好的學生,還斥退了一名濫竽充數的秀才,讓福建學政取消了他的生員資格。
接下來這位督學大人要巡視諸縣,這将整個福建的生員都吓得半死,特别是那些用歪門邪道通過童子試的考生,更是吓的不敢再去青樓,捧起書本在家好好讀書。
南平城外的陋室亭中,延平府推官張思敬正在和幾個府學生喝茶聊天。
黃時行點燃小炭爐,将紅茶倒入壺中,然後等到小壺水開了之後,用小盞倒上,分給亭子中的衆人。
張思敬喝了一口,有些受不了正山小種的濃烈茶香,放下茶盞說道:
“香遠益清,方是君子之茶,此乃小人之茶也!”
聽到張推官這麽說,黃時行立刻砸掉茶壺說道:
“這是南平縣突然流行的紅茶,據說是因爲今年清明多雨,茶莊沒有陽光曬茶,将錯就錯制作出這等茶葉。本以爲這茶湯鮮亮,聽到張大人解惑,才知道這是小人之茶,不喝也罷!”
衆人也紛紛砸掉了茶盞,表明了自己親君子遠小人的立場。
張思敬點點頭,也是靠着黃時行等人的唱和,才讓他從貶谪的痛苦中恢複過來。
張思敬自然知道黃時行這麽溜須拍馬是爲了什麽,他說道:
“我在京師的時候,和汪督學也有些交情,你們的文章我已經寫了評語,寄給汪督學了。”
衆人随即大喜,他們跟着張思敬,不就是爲了今天嗎?
說完了之後,張思敬又說道:
“南平縣學風不正,那縣學教谕海瑞私設學堂,讓非生員入學。更有那秀才蘇澤辦報妖言惑衆,公然刊售淫詞浪曲,等汪督學到了,我也會仗義執言,斷不可讓這樣的家夥參加鄉試!”
張思敬也算是“愛憎分明,恨屋及烏”了,方望海升遷之後,他就氣的不行。
可是朝廷剛剛啓用方望海執行鈔關法,張思敬冷靜下來,知道現在彈劾不動方望海。
如今他打起了蘇澤的主意,他知道汪道昆也傾向清流,把方望海翁婿扣成嚴黨,要是能開革了蘇澤的功名,也能讓張思敬好受一些。
黃時行大喜過望,又是拍了一頓馬屁,讓張思敬心情好了不少。
出福州城的馬車上,汪道昆正在翻看一冊盜版書。
汪道昆愛讀書,而且是什麽書都愛讀。
這是他的書童在福州書鋪買到的盜版書。
汪道昆來者不拒,但是看着看着就被吸引了。
可是看完了以後,竟然隻是半本書,他喊來書童:“這本書怎麽隻有半本?”
書童立刻說道:“回老爺的話,這是拍案驚奇上連載的戲文,至今還沒連載完。”
連載?
拍案驚奇?
汪道昆到了福州城後,聽說南平縣有一份民辦的報紙,半個月發行一刊,深受福建讀書人喜愛,在福州府能賣出高價。
汪道昆說道:“先去延平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