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并不是太監。
大明有行人司,凡頒行诏敕、冊封宗室、撫谕四方、征聘賢才,及賞賜、慰問、赈濟、軍務、祭祀,則遣其行人出使。
行人司有品級的朝官三人,分别是行人司正和左右行人司副,皆由進士擔任,也算是清流官。
在朝官三人下,還有人數不等的流外官,和海瑞的縣學教谕一樣,也是由舉人充任。
行人司的司正司副負責的是出使藩國之類的差事,而負責冊封官員的工作則是不入流的行人來做。
來宣布任命的戴行人是有根的,但是一個人的品行和有沒有根倒是沒太大的關系。
行人司是清水衙門,正常情況下都是在京師各部衙門遞送公文,出來冊封大臣都是好差事。
戴行人好不容易搶到了這個好差事,扯着朝廷大事的虎皮,沿途搜刮了不少銀兩,終于在朝廷規定的最後期限内抵達了南平縣。
大明朝各衙門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敲詐方法,戴行人出京之後,到了驿站就以朝廷要務爲由敲詐驿站,索取驿站最好的馬。
然後這位戴行人搶了好馬之後,立刻将好馬換成驽馬,再慢悠悠的前往下一個驿站。
等到他晃到延平府的時候,已經到了最後的期限。
這位戴行人先遣驿站的人通知府衙接旨,自己再趕來府衙宣旨。
聽說朝廷來了行人,延平府推官張思敬匆忙從城外遊山玩水中趕回來,本以爲是朝廷要複起自己,得意洋洋的來到府衙門口。
“府尊大人,行人司的人還沒到嗎?”
方知府瞥了這位同年一眼,自從上任延平府推官之後,這位張推官是一件正事不做。
府衙推官有勘驗再審縣衙判決的職責,而這位張推官上任後,遇到上訴的案件一律發回重審,連審問當事人都沒有做過,每天就和南平府的名流厮混在一起,空談陽明心學。
據說這位張推官,還命令推官府内的衙役,在五峰山上建造了一座“陋室亭”,取唐劉禹錫陋室銘中“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用意,無功名者不得入亭,府學生黃時行頗得這位張推官青睐,據說還要将黃時行舉薦給新來的汪督學。
方知府已經對這位同年非常失望,這家夥竟然聽到消息從城外回來了?
難不成還以爲行人是來給他宣旨的?
看到張思敬得意洋洋的樣子,方知府翻了一個白眼。
張思敬心中充滿期待,幻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奏章讓皇帝幡然醒悟,知道屈了自己這個賢才,下旨召喚自己回京擔任要職,從此之後就是平步青雲。
張思敬本來就看不起方望海這個三甲進士,此時更是鼻孔朝天,感覺封侯拜相就在眼前。
戴行人趕來了縣城,他拿着吏部公文,趾高氣昂的問道:“知延平府事,方望海何在?”
方知府正了正衣冠,立刻上前:“臣在。”
然後他伸出手,将準備好的紅封塞進戴行人的手上。
這下子戴行人的口氣好了很多,他拱手對方知府說道:“請知府大人設下香案,接旨吧。”
張思敬站在一邊,是方望海接旨?
怎麽可能?
他一個地方知府,就算是升遷也隻是朝廷正常的升降,根本不需要朝廷派遣行人啊!
朝廷派遣行人,那都是拜清貴機要之職,他方望海一個三甲進士,憑什麽啊?
張思敬已經快要發狂了,戴行人掏出吏部的公文,開始宣讀朝廷的诏令。
都察院右佥都禦史,張思敬更是嫉妒發狂,這可是正四品的清流官!
四海齋醮使?江南、浙江鈔關使,這是什麽職位。
等到聖旨宣讀完畢,張思敬終于知道了,方知府突然得授要職,是他上了平倭策!
佞臣!幸進!
張思敬立刻給方知府打上了嚴黨标簽!
讓皇帝拜海神,這不是奸臣是什麽?
還有什麽鈔關使,自己雖然沒聽懂,但這不是盤剝百姓與民争利是什麽?
張思敬心中狂恨,隻可惜自己不是言官,不能上書彈劾奸臣!
張思敬很快想到,自己在京師還有好友,馬上寫信!
一定要讓他們彈劾方望海這樣的奸臣!
張思敬已經嫉妒到模糊。
站在觀禮隊伍中白知縣就是心中充滿了羨慕。
作爲南平縣的正印官,白知縣也跟着上奏了平倭策。
他也曾經幻想過一策而入青雲,卻沒想到這樣夢幻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邊。
白知縣突然想起縣裏一個傳言,蘇澤是靠着一策而被方知府點爲案首的,難道方知府所上的策,是受到蘇澤策論的啓發?
白知縣默默的看向站在生員隊伍中的蘇澤,也是了,上一次蔡家的案子中,方知府繞過縣裏幫着蘇澤對付蔡家人,看到蘇澤年輕的面龐,白知縣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此時白知縣隻恨自己沒有适齡的女兒。
作爲這次的主角,方望海心中是懵的。
他可沒想到朝廷給他這麽大的獎勵!
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禦史,更重要的是差事!
江南、浙江鈔關使!按照大明升遷的慣例,這一類外任的欽差如果做好了,返回朝堂就是升遷。
而正四品往上,本身就是朝堂升遷的一道坎了。
因爲從正四品往上,官員的數量就急劇下降,正式的步入高級官僚的行列。
正三品的六部侍郎,這就是六部的副長官了,往後可以做掌管閣部事務的重臣了。
方知府隻要幹好了鈔關使這個差事,那就可以青雲直上成爲朝廷重臣!
這樣的速度,即使放在庶吉士中也是飛快的了!
完成了全套的儀式,方知府又繼續打點了戴行人,接過了朝廷準備的新官袍和印绶,以及上任的任免狀等文書。
方知府也看到了縣學生中的蘇澤,他此時都想要帶着蘇澤一起前往江浙上任,但是他很快就忍住了。
蘇澤馬上要參加鄉試了,對于讀書人來說舉人的功名至關重要,可斷不能誤了他的功名。
知府衙門中自然是一番喜氣洋洋,等到晚宴過後,方知府對着李夫人說道:
“朝廷命令來的急,我馬上就要準備行囊前往江南上任,籌建鈔關。”
李夫人也很欣賞,夫妻一體,丈夫升職加薪,自己自然也是一榮俱榮,頓時理解的說道:
“老爺你盡管去,家裏我會照顧好的。”
方知府點頭說道:“如今江浙的局勢緊張,我暫時不想要帶你們上任,你帶着兒子女兒先回泉州府娘家,等我安頓好了再接你們過去。”
李夫人點點頭,大明朝的官員自然可以選擇帶家眷上任,也可以不帶家眷上任。
不過方知府的祖籍在北方,所以方知府幹脆先安排她們去娘家,等自己安頓好了再接她們過去。
李夫人問道:“蘭兒的婚事?”
方知府說道:“我這就請海教谕爲媒,先将聘書下了!”
李夫人本來還要等着蘇澤考上進士,但是看到蘇澤的策論讓丈夫火箭升官,退後一步說道:
“那也要等到考上舉人再完婚!”
方知府瞪了這無知女子一眼,不過也說道:“我本想要帶上蘇澤去赴任,但是不能壞了他的前程,等到下聘之後,你在泉州府也要多照拂他,切莫擺出官宦人家的傲慢來。”
李夫人回瞪回去道:“你當年讀書的時候比姑爺可差多了,我也沒嫌棄過你,又怎麽會嫌棄他!”
夫妻二人商議完畢,方知府立刻請來了海瑞,請他向蘇澤提訂婚的事情。
海瑞自然答應下來,他很看中蘇澤,方知府治家嚴謹,方家女兒自然是蘇澤的良配,立刻返回縣學。
縣學書房中,海瑞溫言說道:“方知府請我做媒,他府中女公子和你年歲相仿,也未曾有婚約,如今要和你結親,你意下如何?”
蘇澤一下子愣住了,結親?
海瑞又說道:“方知府剛剛受朝廷要職,你也要參加今年鄉試,隻是先将聘書下了,先把婚事定下。”
“我知道你父母都不在了,但這種大事還要家族中長輩做主,我放你幾天假返回長甯衛,請宗親長輩來籌辦?”
這是不是太倉促了?
蘇澤張開嘴,卻說不出拒絕的話。
要知道這可是禮教森嚴的大明,一旦自己拒絕那就等于絕了交往,一想到方若蘭蘇澤隐約也有些心動。
可是腦海中又浮現另外一個身影。
海瑞看到蘇澤沒有拒絕,他自然也清楚蘇澤的情況。
海瑞本來就認爲這是一段好姻緣,繼續說道:“平日裏你喊我老師,你父母不在,我這個老師也就做主,方家姑娘我曾經在内宅見過,确實是良配,我陪回長甯衛一趟,把這婚事定下來!”
蘇澤腦子嗡嗡的,卻又不知道怎麽拒絕。
海瑞又說道:“馬上你就要鄉試了,把事情快點定下,你方可以好好讀書。”
對方已經體諒到這個地步,如果再不接受恐怕就要結仇了。
蘇澤仔細想想,方家确實也是個不錯的結親對象。
方家不是大族,但是方望海調任江浙,自己是不是可以靠着他在江浙布局?
江浙是大明朝的糧倉和财稅重心,如果方望海真的将鈔關法落實了,那就等于掌握了江南商稅的咽喉。
不從利益角度看,蘇澤也承認這位方小姐是良配。
他拱手向海瑞說道:“學生聽老師做主。”
海瑞心情愉悅,果然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和蘇澤一起返回長甯衛。
連續的暴雨過去,清明後的鄉野生機勃勃,海瑞和蘇澤騎着馬向長甯衛而行,這還是海瑞第一次去長甯衛。
沿途在建溪水壩邊上停下來,看着束水沖沙的工程,海瑞摸着胡子說道:
“汝霖的治水術果然不凡。”
緊接着看到沿岸開荒的長甯衛百姓,他們見到蘇澤紛紛圍上來,海瑞更是覺得長甯衛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海瑞跟着蘇澤一起進了長甯衛,看到長甯衛生機勃勃的忙碌景象,海瑞更加高興的說道:
“若是沿海衛所都能如長甯衛這幫盡心用命,何愁倭亂不平啊!”
這才是他心目中的鄉野生活,百姓富足安居樂業,還能聽到衛學中郎朗的讀書聲。
隻是海瑞并不知道,蘇澤穿越前長甯衛的樣子,更不知道長甯衛的富足,還有林默珺在海上假扮倭寇打劫的成果。
若是按照洪武皇帝的設計,長甯衛不餓死就不錯了。
蘇澤知道這時候的海瑞心中還滿是忠君思想,他這一類的讀書人總有一種“洪武爺總是好的,是下面的人念歪了經”的想法。
海瑞并不是衛所長大的,并不了解沿海衛所制度中的問題,更不了解衛所的困境。
就算是林百戶父女這樣的好百戶,也隻是将長甯衛帶入更加困頓的境地,沿海衛所參與走私才能活下來反而才是常态。
衛所凋敝的原因自然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蘇澤也知道現在的海瑞還不是日後那個上治安疏的海瑞,他對于大明官場的黑暗還不夠了解,而不安全清楚百姓的困苦。
“教化一方,才是我輩讀書人要做的啊!”
看到蘇澤重修的衛學,海瑞又考了幾個學童,更是覺得蘇澤在長甯衛做得很好。
聽說縣學教谕要來,家老阿公和九姑婆也忙着過去迎接。
海瑞對兩位長者行禮,然後說明了的目的。
“我是爲方府君家小姐做媒而來的。”
家老阿公看向蘇澤,立刻明白了是知府家要和蘇澤結親?
九姑婆心中卻是咯噔一下,想到了一個人影。
隻可惜有緣無分啊,九姑婆内心歎息一聲,蘇澤要走科舉之路,知府家小姐顯然是良配。
長甯衛不大,蘇澤要和知府家結親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百戶所。
林默珺正在百戶所内練槍,當林良珺将這個消息告訴她的時候,林默珺緊握紅纓槍。
她看了一眼今年長高了很多的林良珺,冷冷的說道:“換衣服,陪我練槍。”
感覺到了濃濃的殺氣,林良珺全身發抖,他如今對于男女之事也有了些了解,老姐你可不要把氣撒在我頭上啊!
林良珺還是被血脈壓制,成了林默珺的活靶子,等到林良珺被教訓的快要昏過去之後,林默珺手持紅纓槍看着海上。
蘇澤的志向到底是什麽?
東奧島上,蘇澤編戶齊名,又讓林默珺維持鹿大王的存在感。
蘇澤宛如自虐一般的苦學,他所做的一切志向到底是什麽?
林默珺的性格是從小就不服輸的,她看着海上,又看着府城方向,沉默了良久。
大陸後是無邊無際的海洋,林默珺想起蘇澤描繪的廣闊世界。
那知府小姐能陪他馳騁大洋?
踢醒裝昏的弟弟,林默珺說道:“你替我去送賀禮!”
明代初期的三互法很嚴格,南人北官,北人南官,但是很快到了明中期就執行不下去了,因爲出缺的官位可不管你南北。
三互法也要避姻親,不過嘉靖年間隻要不在同府就基本上沒人計較了。
另外,不能在本地當官的三互法,是漢桓帝發明的,此法作爲一種組織人事的潛規則,沿用至今。
就是那個漢桓帝,隻能說曆史真神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