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坐在校舍中,蘇澤聽着窗外雨柱捶打地面的聲音,心思又飄到了長甯衛。
這段時間海船已經縮進港口了,長甯衛和東奧島的港口都已經封港,也不知道有沒有船隻受損。
閩江、建溪水位暴漲,一向不受重視的渠房也忙碌起來,海瑞放了縣學生們自習,受白知縣委托,帶着渠房的吏員去巡查水利設置去了。
沒辦法,誰讓縣衙的官就這麽幾個呢?縣城裏的緻仕官員這都被發動起來,帶領吏員巡視河壩。
蘇澤倒是不擔憂建溪的水利工程,當時修建溪束水沖沙工程的時候,就已經預留了防洪洩洪的通道,而且蓄水池也是按照曆史最高水位的餘量建造的。
不過聽說閩江出現了險情,河水差點沒過河壩,要不是鄉民們拼死堵上,閩江要是決堤可就慘了。
白知縣心有餘悸,若是真的決堤,他這個縣令也就當到頭了,這才發動起全縣官吏,總算熬過了幾輪險情。
這種風浪對于沿海的延平衛不算什麽,但是蘇澤擔憂東奧島上新建造的建築。
除此之外,山裏剛剛春耕下去的紅薯和土豆能不能挺過去,也是蘇澤擔憂的問題。
冬播的紅薯在三月份已經收獲,這種甘甜的新糧食很快受到了長甯衛的歡迎。
無論是烤紅薯還是紅薯粥風靡長甯衛,這一次春耕,長甯衛附近的山田都種上了紅薯。
紅薯其實含水量很多,剛剛吃的時候會有飽腹感,但是很快就會餓,其實作爲主糧并不如水稻和小麥。
紅薯的好處是在災荒的時候能夠應急,産量高對于土地要求也不高,可以在福建大片的山區種植。
蘇澤已經在長甯衛附近的山區推廣種植紅薯,至于種苗退化的問題,堅持用優質品種來育苗,可以将種苗劣化推遲到四五代之後,蘇澤還有兩三年時間解決這個問題。
連綿的暴雨也給武夷山的茶莊帶來了問題。
往年的時候,清明時節雖然也會下雨,但是這樣連續十幾天的陰雨天氣還是很少見的。
這樣的暴雨也影響了清明後茶葉的采摘,更糟糕的是沒有陽光無法晾曬茶葉。
這可把武夷山茶園的主人們都急壞了,蘇澤接到消息之後,立刻将制造紅茶的方法謄抄出來,交給了周管事。
紅茶的制作過程其實和綠茶差不多,隻是不需要将采摘下來的茶葉曬幹,而是要放在陰暗的地方窖藏一段時間。
但是窖藏的時間多久,保持什麽樣的濕度,這些就要反複研究确定口味了。
這連綿陰雨的天氣,正好給了蘇澤實驗的機會,按照他的吩咐,三批茶葉分别按照不同的天數進行窖藏,然後再由茶莊炒制完畢,送給蘇澤品嘗口感。
“汝霖兄。”
一名年輕人站在蘇澤面前,蘇澤回過神來說道:“誠齋兄。”
眼前這個年輕人和蘇澤同歲,也是這次通過童子試的新秀才,他姓李名起元,字誠齋,字是入了縣學後海瑞起的,很快就和蘇澤成了朋友。
“汝霖兄,昨天那道題我解出來了。”
李起元拿出一張小紙條,攤在蘇澤的面前,隻看到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數字,正是一道數學題。
蘇澤看了一下答案,點頭說道:“誠齋兄,你果然是家學淵源。”
李起元是蘇澤在縣學中遇到的一個驚喜,李家是南平縣中的一個小家族,世代以算學傳家,李起元如果考不上科舉,就要随着父親去做“算秀才”,幫着百姓測算買賣的土地去了。
而李起元之所以能以算學傳家,是因爲他祖上曾經參與過郭守敬主持的四海測驗。
四海測驗,就是元代曆法專家郭守敬提出的,在全國建立了二十七個測驗點,觀測全年每日的晝夜長度和日出日落時間。
郭守敬通過這些地點的日影差異,計算出了黃赤交角的新數值,并且準确的算出一個回歸年的時長,爲編制《授時曆》積累了大量的數據。
而當年在福建也有一座測驗台,執掌這座測驗台的就是李家的祖先。
李起元的祖先還拜在郭守敬的邢州學派門下,學習過不少算學和天文學知識。
隻是到了明朝建立之後,私習天文成爲重罪,李家又不願意入欽天監,于是在南平縣隐姓埋名傳到了今天。
李家算是家道中落,李起元父子隻能重新撿起祖上的算學知識,靠着給南平縣人算地爲生。
“誠齋兄,你的推步聚頂法已經沒問題了。”
李起元拱手說道:“多謝汝霖兄授我這等丈田之法。”
李起元心中充滿感激,蘇澤所傳的丈田方法要比他家傳的方法更準,而且算起來也比他家傳的方法更快。
自從用了這個方法後,李起元幫着父親給别人丈田的時候都又快又好,很是賺了一波口碑。
李起元繼續說道:“遇到汝霖兄之前,我還不知道世上還有如此精妙的割補法。”
李家家傳的丈田方法,其實原理上和蘇澤的推步聚頂法差不多,隻不過推步聚頂法将過程公式化了,計算起來更加方便。
自古以來,計算多邊形面積的方法都是“割補法”。
就像是計算圓形周長一樣,祖沖之的方法也是不斷的圓的邊計算成小段直線,其實這就是一種極限微積分的思路。
蘇澤笑了笑說道:“李兄,我還有一種積分法,你要聽嗎?”
李起元眼睛一亮,乖乖的坐下,蘇澤則微微一笑,竟然有人送上門,就不要怪我微積分大法了!
蘇澤先簡單叙述到了微積分的原理,然後推到出幾個簡單的定理,李起元已經完全陷入到了數學的海洋中。
在正式進入縣學之後,蘇澤才發現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生活并不是隻有四書五經。
對于李起元這樣底層的讀書人,不可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科舉上。
蘇澤的同學中還有一名叫做王遜的,家傳研習大明律,他父親也是南平縣有名的狀師。
甚至有一個叫做韓曆的家夥,他爹是縣衙的陰陽生。
陰陽生是負責給衙門測算吉時吉日的陰陽先生。
陰陽生和子弟原本是不可以參加科舉的,是在天順二年才放寬條件,允許陰陽生子弟參加科舉。
韓曆精通測算吉時和風水堪輿,縣衙的陰陽生本身就沒有太多事情,平日裏他也随着父親做一些看風水的“私活兒”。
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有一個延平衛軍戶出身的秀才于宗章,他和于宗遠是同輩的遠房兄弟,不過于宗章的父親隻是延平衛的一個世襲百戶,而于宗章又是這個世襲百戶的次子。
無法繼承家裏的世職,于宗章隻能發奮讀書了,要說這個于宗章也是厲害,延平衛的衛學早就已經荒廢了,他愣是靠着在借書自學考上了秀才。
這三人當中,于宗章和蘇澤都是軍戶出身,而于宗章又是于宗遠的同族兄弟。
韓曆和李起元,一個是陰陽生的兒子,一個是算秀才的兒子,都是在縣城比較邊緣化的讀書人。
蘇澤對他們表示了善意,他們很自然的就聚集在蘇澤的身邊。
韓曆風風火火的進來,對着蘇澤說道:“汝霖兄,汪督學就要到福建了!”
汪督學,就是之前海瑞提過被朝廷任命來福建主持科舉的翰林官汪道昆。
韓曆對着蘇澤說道:“我聽說這位汪督學尤擅長曲律,汝霖兄你這次鄉試可要占便宜了!”
韓曆的大嗓門,讓衆人的目光都看向蘇澤。
蘇澤用手捂着臉,也不知道這家夥嘴巴這麽大,到底是怎麽給人看風水的。
不是研究曆史的人,很少知道汪道昆,不過蘇澤的曆史學已經Lv5,穿越前他也是明史專業的,自然還記得汪道昆這個名字。
汪道昆是張居正的同榜進士。
蘇澤不由的感慨六度分離定理的正确性,自己和張居正産生聯系,隻需要通過汪道昆一個人就可以了。
這樣同樣也說明大明朝頂尖讀書人的圈子是多麽小,但凡踏入這個圈子會後,或多或少都會産生交集。
如今張居正應該還在在故鄉江陵“養病”吧?他要在嘉靖三十六年重返京師,然後隻用了十年不到的時間,就從翰林院編修一躍而爲内閣次輔。
這就是翰林官恐怖的升遷速度,接着張居正又用了六年時間扳倒了高拱,成爲明擺宗萬曆皇帝的輔政大臣。
蘇澤當然不是想要通過汪道昆去結交張居正,他連個舉人都不是,根本進不了進士的圈子。
讓他對汪道昆感興趣的是另外一件事。
督學大人,蘇澤很想要問一問,到底《金瓶梅》是不是你寫的?
這本奇書成書于嘉靖年間,學界不少人都推測是汪道昆在家鄉徽州府閑居的時候所著。
不過汪道昆也算是朝廷大員了,他自然不可能承認自己寫了這本書,曆史學家們也是根據行文風格和最早的成書時間推測的。
寫黃書的督學,總讓蘇澤感覺有些怪怪的。
但是這位汪督學的才能,做一省的鄉試主考官倒是綽綽有餘了。
汪道昆精通于音律、曲藝、詩詞,同時還是一名抗倭名将,可以說是一名複合型人才了。
新督學即将到任的消息傳遍了南平縣城,按照規矩在鄉試前,新督學要巡視全省,接見各地的生員,考較他們的功課。
能在督學心中留下一個名字,對于鄉試總是大大的好事,南平縣城準備參加鄉試的讀書人都憋着勁兒,要在汪督學巡視諸縣的時候一鳴驚人。
蘇澤對于這些事情沒興趣,他目前的任務就是肝科舉技能,順帶刷一刷其他的技能。
窗外的雨水總算是小了一些,衆生員連忙撐起油紙傘,趁着雨小向家裏走去。
蘇澤正準備回去,就看見風塵仆仆的海瑞返回縣學,他看到蘇澤後立刻說道:“汝霖稍等一下。”
蘇澤知道是海瑞找自己有事,于是放下手裏的油紙傘,跟着海瑞去了他的書房。
擦幹了頭上的雨水,海瑞換上一身幹的袍子,對蘇澤說道:“古文觀止的初稿我已經弄完了。”
蘇澤也沒想到海瑞在一邊給縣學上課,一邊在縣裏救災的情況下,竟然還能這麽快完成《古文觀止》的校對和排版。
海瑞将一疊文稿遞給蘇澤說道:“你看看排版印刷需要多久?”
清代的《古文觀止》是一部收錄了從先秦以來諸多大家散文的文集,上面很多内容都是直接收錄到語文課本上的。
蘇澤的文學技能已經提升到了Lv6,他記憶中的古文都默寫下來,交給海瑞校對排版題注。
海瑞對于編這本《古文觀止》也非常的上心,他遍訪了城内藏書的家庭,拉下臉向他們借閱書籍,才完成了《古文觀止》的校對工作。
清代的《古文觀止》總共收錄了從先秦到明末的散文二百二十篇,蘇澤的文學等級顯然還記不得這麽多。
蘇澤和海瑞編寫的古文觀止,隻收錄了精華選文五十篇,由海瑞做注解來解釋古文中的典故和字詞用法,蘇澤則負責點評作者和文章。
蘇澤翻看完畢說道:“用活字印刷的話,隻需要十天就能裝訂成書了。”
海瑞大喜說道:“我打算将這本書獻給新到任的汪督學。”
蘇澤有些感激,海瑞又是幫自己鋪路,想要幫自己揚名。
能在汪道昆那邊挂上号自然是不錯的,蘇澤點點頭說道:“學生這就讓印坊刊印出來。”
說完了《古文觀止》的事情,海瑞又對蘇澤說道:“汝霖,聽說你還會水利?”
蘇澤點點頭,海瑞立刻說道:“明日你随我去閩江看看。”
蘇澤隻能答應下來,果然自己是閑不住的命,還準備這段時間好好在縣學讀書,又被海瑞拉着去治河。
不過閩江的情況不好,如今春耕已經種下了,萬一決堤那就是數萬百姓遭災,既然海瑞找到自己,蘇澤也不能坐視不理。
海瑞又說道:“把書帶着,閑暇時候我帶你讀書。”
蘇澤又說道:“老師,縣學生韓曆,是家傳的陰陽生,精通堪輿術,老師也帶着他一起吧。”
海瑞點頭說道:“我這就去找他。”
接下來幾天,雖然還是暴雨如柱,但是有了蘇澤之後,靠着疏堵結合的辦法,閩江始終被束縛在河堤中。
五月初,雨水逐漸小了,海瑞這才露出輕松的表情。
就在海瑞風塵仆仆的治水結束返回縣城的時候,朝廷的使者終于抵達了南平縣城。
方知府擺下桌案,在府衙門口擺上了迎接朝廷旨意的儀仗。
新章節,暫時不厚顔求月票了。
這幾章劇情要緩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