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看着香囊上的刺繡,好半天才認出來,這大概是鯉魚?
鯉魚躍龍門,這是大明對讀書人最吉利的祝福。
唐人尤其愛鯉,以鯉魚爲祥瑞,高官要佩戴魚袋,魚袋中要裝魚符。
這種風潮傳到倭國,有男孩的倭國家庭,端午節這天要在家門口立鯉魚旗,也是取的鯉魚躍龍門的寓意。
如今大明官員已經不用魚袋了,鯉魚圖案的香囊則成了應試士子們讨吉祥佩戴的平常事物,頗有一種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意味。
隻不過這方小姐的刺繡,實在是一言難盡。
勉強能認出是鯉魚,針法也是歪歪斜斜的,風格上頗有些後世搞笑表情包的感覺,蘇澤忍住笑意,雖然這香囊的樣子醜,但是味道清新淡雅,足以見到這位知府家大小姐在香道上的造詣遠超女工刺繡。
縣試前兩天,林良珺和長甯衛辦事的人一起找到了蘇澤,小蘿蔔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香囊遞給蘇澤:
“這是我哥給你的。”
又是香囊?
蘇澤接過香囊,同樣繡着一條鯉魚。
如果說方若蘭的繡工是帶着一些抽象藝術的元素,可以歸結于後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的話。
那林默珺的繡工就是大開大合,進軍到象征主義的高度,橫平豎直的走線,頗有些後世軍品的簡約風格,如果不是蘇澤理解能力出衆,怕是無法想到這是一隻鯉魚。
哭笑不得的收下香囊,蘇澤隻好将兩個香囊都佩戴在身上。
到了縣試這天,考院門口已經站滿了應試的士子。
整個南平縣的讀書人齊聚于此,蘇澤放眼看去,大部分都是稚嫩的面孔。
童子試還是童子居多啊,那種皓首窮經的老童生也不是沒有,但是在福建畢竟商業氣氛濃郁,總是科舉不第基本上也都轉行了。
考院在縣城的東南門附近,這座建築的唯一用途就是舉行科舉考試。
縣試和府試都會在這裏進行,爲了防止考試作弊,負責主考的縣令和監考官,以及禮房挑選出來謄抄卷子的書吏,都會提前關在考院中。
雖然隻是縣試,程序上已經很完備了,至少形式上沒有作弊的空間。
負責看守考院,檢查考生的士兵,也是從别縣調來的衛所士兵。
并不是說不能作弊,而是作弊的成本高了,至少對大部分人士子是公平的。
在考院邊上的酒樓中,也坐着一群讀書人。
以黃時行爲首的秀才們,每年縣試府試的時候也會在樓上聚會。
當有考生出來後,就有秀才詢問考題傳到樓上,在場的秀才當場作題,然後公推出一名“樓上案首”來。
這種行爲就類似于高考結束後關注高考作文題,公考上岸之後做行測一樣,屬于已經上岸的人“懷念”過往苦讀時光,實際上是尋求一份自我滿足感的行爲。
要不然高考結束怎麽不做數學題的?還不是隻有語文題目還能看得懂,數學題早就已經看不懂罷了。
聚會的主角自然是黃時行了,雖然經受了《拍案驚奇》的打擊,但是黃時行畢竟是有秀才功名的,也是被延平書院山長陳默群認可,是這一屆中最有可能中舉的讀書人。
讀書人的圈子,也講究一個甯爲鳳尾不爲雞頭。
南平本地的舉人,一般會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和海瑞一樣,不再繼續科舉,直接去京師吏部等待授官。
就算是不入品的學官也是官,若是能考成優秀,也未必不能出任一方知縣,成爲百裏侯。
而剩餘的舉人,按照大明朝的規矩,落榜的舉人是要入國子監讀書,然後參加下一次貢試的。
入國子監讀書,叫做“入監”舉人,如今南北二京的國子監雖然文風不盛,但是在國子監讀書可以免去在京城高昂的住宿和餐飲費用,還能和同道一起學習切磋,是普通家庭舉人的好選擇。
如果不在國子監讀書的,其實在大明的律令中是違法行爲。
嘉靖五年和嘉靖二十七年,皇帝明發谕令,要繼續參加貢試的舉人,必須要有在國子監中入監的讀書學籍,否則不允許參加貢試。
實際上這些谕令根本沒有效果,比如明發谕令後的嘉靖二十八年的貢試上,入監考生的比例不足三成,但是最後也都認可了這些進士的資格。
而這些不入監的考生,以舉人候補官員的身份,就可以享受普通百姓沒有的自由。
真的做了進士之後,肯定要聽從朝廷安排做官,再也沒有這樣的自由生活。
所以很多人就會在這個時候四處遊學,比如在有名的書院中學習。
也有借着遊學之名遊山玩水的,甚至還有借着舉人身份跑商的。
還有的舉人幹脆效仿古之遊俠,号稱儒俠四處行俠仗義。
如比方知府的小舅子,方若蘭的舅父李贽,中了舉人之後就四處遊玩講學,著書立傳,也被人奉爲上賓,到了哪裏都有人贊助,就仿佛全國巡回演出的明星一樣。
這也是蘇澤要考舉人的原因。
考中舉人,就有了普通百姓沒有的自由,蘇澤就可以離開南平、延平乃至福建,積累造反的力量。
也因爲本地舉人都不在本地,所以黃時行這個“最有希望中舉”的秀才,就成了延平府年青一代讀書人的領袖。
頗有些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意思。
黃時行被衆人圍住,享受這種被人追捧的感覺。
這時候已經有考生提着考籃來到考院門口了。
這種籃子紮着紅繩,裏面放着筆墨硯台這些文具。
蘇澤的考藍是從于家書鋪拿的,筆墨和硯台都檢查過之後,上面沒有文字或者夾縫,再加上一些食物放在一起,連同一塊油布蓋在考藍上,蘇澤也來到了考院前。
周秀才是蘇澤作保的廪生,在他身邊聚集了一群讀書人,這些都是由他作保的士子。
蘇澤拿着互結親供單,排隊接受檢查,不過這種檢查基本上也就是形式上的,整個南平縣就這些讀書人,蘇澤又是如今南平縣有名的讀書人,很快就通過了檢查。
一陣鞭炮聲響起,這叫做“三炮”,也就是考院開門的考試鈴聲。
考試當天會放三次鞭炮,早上三四點,縣城四門和附近的村子都會放的頭炮,提醒考生做好準備。
一個時辰後會放二炮,距離考院遠的考生可以出發了。
第三炮就是考院開門的鞭炮聲,蘇澤和陪他送考的林顯揚道别,提着考藍進了考院。
接下來就是入考院的搜身檢查了,雖然明代科舉還沒有清代檢查腚眼那麽變态,但是士兵搜身的速度還是很慢的,和蘇澤一起的都是周秀才作保的考生,他們都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其他人。
廪生作保是十人聯保的,也就說隻要其中有一個人出問題,其餘人都要取消考試資格。
不過南平縣的縣學教谕是海瑞,南平的學風還是比較正的,倒是沒有出現夾帶作弊的人。
等到進了考院,蘇澤才知道陳朝源所說的簡陋,竟然簡陋到了這種地步。
比後世辦公室格子間還小的考棚,隻有一塊木闆和磚石壘起來的凳子,使用面積和蹲廁差不多。
斑駁的牆體和镂空的頂棚,陳朝源外面下小雨裏面下大雨的所言非虛。
蘇澤拿着号牌,甲六不僅僅是考試證号,也是考試位置的标記,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考棚。
這時候蘇澤才知道,爲什麽前任案首的考号能賣五兩銀子。
因爲是前任案首的考棚,應該是最近修複過的,屋頂起碼是不漏雨了,牆也要比别的考棚白了很多。
不愧是價值五兩銀子的雅座!
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下,蘇澤走進考棚,将木牌挂在考棚邊上,等待書吏最後一次核對身份。
分發三份答卷紙,九份草稿紙後,白知縣帶領手下鎖上了考院大門,南平縣乙卯年縣試考試開始了。
在白知縣宣布考試開始後,每一個考場區域内,都有一名衛所兵舉着木牌,開始在考場區域内走走停停。
第一道《四書義》的題目就寫在了這個牌子上,考棚中的考生要先将題目謄抄到稿紙上,作答完畢之後再謄抄到打格的考卷紙上。
“不亦說乎,有朋”
看到這道題目,蘇澤就聽到了考棚中此起彼伏的歎息聲。
竟然第一道四書義就是一道截搭題!
截搭題,就是将四書五經中兩句話,甚至多句話截取搭在一起出的題目。
這句話并不是四書五經中的原文,難度自然要比普通的單句題或者多句題難的多!
首先要通讀四書,才能知道這道題目的出處,然後還要根據截搭之後的題目作答。
其實明代科舉在貢試中很少出截搭題,但是在縣試中很多出卷的縣令爲了偷懶,就偏愛出截搭題。
因爲截搭題難,所以黜落普通考生特别快,有時候第一場考試,就能刷掉足夠的考生,改卷子也非常容易。
不過出題人高興了,做題人就要暗暗問候白知縣的祖宗了。
不過其實這種截搭題,倒也不是故意爲難考生。
到嘉靖年,大明朝廷已經舉辦了這麽多次的科舉。
時文選刊也出了這麽多期,四書上的内容基本上都出的差不多了。
而出了科場舞弊,那主考官是要掉腦袋的。
有些常用的題目,卷到極點的考生已經将名家名篇都背熟了。
可怕就怕一個考場出兩個卷王,那出現兩份雷同的試卷,主考官還活不活了?
不過蘇澤拿到這個題目,反倒是松了一口氣。
這種截搭題雖然巧妙,但是隻要有了正确的破題思路,基本上就穩了。
蘇澤提起筆,這種題目其實有點類似于現代人的智力遊戲。
首先看兩句的出處。
其實這兩句上過學的基本上都讀過。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不過如果按照這句原文來破題,那就落入出題人的陷阱了。
八股文破題必須緊扣題目,也就是要對應“不亦說乎,有朋”來破。
這時候要扣住朱熹的集注來破。
朱熹集注上對“說”的釋義,“學者,将以行之也。時習之,則所學者在我,故說”。
這句話朱熹注釋的很巧妙,點出了學習和實踐的關系。
蘇澤雖然不喜歡朱熹,但是這句話他是很認同的。
“學習了就要實踐,實踐了知識就轉化爲我自己的知識,所以會感覺到愉悅。”
說就是通“悅”,就是愉悅的意思。
蘇澤破題就從學習實踐之悅開始,他提筆寫道:
“說以學而深,可決其朋之有矣。”
這句話的意思是,能從學習到實踐爲樂,能從所學中得到快樂,那就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跟從。
這樣破題既寫出了讀書和實踐的辯證關系,又符合儒家君子之朋的定義,可以說是破題的相當的巧妙了。
破題沒有問題,接下來的部分蘇澤就開始寫他的實踐論了。
【藍色被動——旁征博引】
【金色被動——六經注我】
這兩個被動技能讓蘇澤腦袋空前的清明,各種引經據典,硬生生的将這個題目歪到了最後的論點——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方法,窮究真理是天地之間最愉悅的事情,而真理必然是越辯越明的,能踐行真理之路的人一定會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追随。
洋洋灑灑寫完一篇八股文,蘇澤又檢查了一遍,确定沒有錯别字和犯忌諱,這才謄抄到了考卷紙上。
就這樣已經半個時辰過去,又有小吏拿着筆,開始查看考生們答題的進度。
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書吏過來檢查進度,查看稿紙上的字和答卷紙上的字數,并且記錄在考簿之上。
這就是怕考生和鄰間的考生作弊,如果草稿紙上一個字不寫,就開始直接在考卷紙上做答,那就有領座考生幫着代答的嫌疑。
等到蘇澤謄抄完畢,已經到了上午九點,五名衛所兵舉着牌,這是五經義的題目。
大明隻要求治一經,你治什麽經就答什麽經的題,蘇澤将《春秋》題目抄下來,這道題中規中矩沒什麽花活兒,蘇澤很快就寫出了答案。
接下來的試帖詩也四平八穩,蘇澤最後檢查了一遍,幹脆就喊來書吏,交卷!
這個八股文題目出自八股文教材《曲園課孫草》中的三十篇範文。
當然後面的實踐論是肥鳥魔改的。
(本章完)